恐怖的災難平息了。
這一天。
整個城市的人都不再勞作而是放開了慶祝。
不過此時此刻他們並不明白這座城的意義,它會帶來什麼又會對於所有的鳥人造成什麼樣的改變,他們只是慶祝着神的庇護和顯聖,也慶祝着他們的劫後餘生。
神殿全面向外開放,來了許多人祈禱,一波接着一波地人沿着那並不算平整的樹根坡道往上爬着,來到了和巨木融爲一體的神殿前。
頭頂上的樹冠遮擋着了陽光,也遮擋住了那總是下個不停的雨。
回首望去,樹與根包裹住了整個城市,這座城看上去不再像是城市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鳥巢。
有年輕人爬得更高一些,攀上了周圍的樹梢,他們銳利地下爪抓在枝幹上眺望着遠方,此刻竟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彷彿無數年前他們本就是站得這麼高向着遠方翱翔。
可惜,不知道何時他們才能找回曾經失去的翅膀。
“讓我們一起感謝神明的庇護。”
“感謝神……”
“感謝神……”
成千上萬的人跪在那坡道上,在僧侶的指引下開始叩拜。
老婦人和家人一步步叩拜着,終於隨着家人一起進入了神殿之中,她擡起頭看到了那和她印象之中身影完全不一樣的神像,雖然口中說着神有着不同的模樣,但是依舊感覺有些失落。
人潮洶涌,老婦人和家人走散了。
她卻並沒有叫喊,反而是看了另一邊,然後悄悄地穿過了那扇不讓人隨便進入神殿的側門,臉上露出了一些屬於老小孩的笑容,就好像少年時候的那個好動吵鬧的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不知不覺之間她一個人走到了那長廊的盡頭,她想要看一看那座按照她的故事雕刻的石像。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有人先她一步來到了這裡。
在那雕像前她看到了一個人影在打量着那雕像,只是不論動作和表情都沒有絲毫尊敬和崇拜的感覺,更像是審視。
審視着,那凡人雕刻的神像究竟有幾分像自己。
她一步步靠近。
看向對方的頭髮,是黑色的,體型均勻應該年紀不大,應該是個少年人。
她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卻有種強烈的熟悉感,對方身上似乎有着一種獨特且超然的氣質。
老婦人瞪大着眼睛看着對方的背影問道。
“你是誰?”
那人轉過身來老婦人這才發現他的手上還提着一個皮箱。
對方:“愛瞪着眼睛的小姑娘喜歡這樣的城市嗎?”
這個看起來就像是個少年的人,卻稱呼她爲小姑娘。
不過的確,她所經歷的一生對於對方來說顯得短暫,老婦人聽到那句話慢慢地靠近了對方,再度仔細地打量着這個人。
然後老婦人猛烈地搖頭,她情緒有些激動,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但是嘴巴上還是本能地否認道。
“不!”
“你不可能是他,你和他不一樣,年齡也對不上。”
“我的天哪,不要和我開這樣的玩笑。”
但是對方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那人站在石像前,目光掠過神殿的內部。
“老去的是我,年輕的也是我。”
“神殿裡的是我,站在這裡的也是我。”
“不論哪一個都是曾經留在時光裡的我的一個影子,生命會衰老逝去,我亦會在歲月和輪迴之中變幻。”
老婦人雖然口中否認,但是聽到對方稱呼自己爲瞪着眼睛的小姑娘,再看着對方手上提着的熟悉的皮箱。
她梗咽再三,還是確定了面前這個少年就是她曾經看到的那個身影。
“您真的是神!”
瞬間,她想要跪下。
但是對方伸出手,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了她。
“你跪與不跪,對於我都沒有什麼區別。”
“很多年前我就接受千萬人跪地朝拜,也在一座座殿堂城市之中被供奉祭祀,如今所謂的神光的榮耀於我再無半點添益,列於神臺上的尊貴也不會讓我感覺到半分喜悅。”
“就好像那外面的人,他們是稱呼我爲神明還是別的,是崇拜我還是憎恨我,對於我來說並沒有太多的意義。”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跟隨我的心意,順應我的知行。”
不久前這座城市的那些人隨着神蹟的顯現叩拜吶喊,隨着災難的降臨詛咒怒吼,所謂的神在人眼中就好像一塊用之即棄的破抹布一般,其實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
但是在說起這些滑稽又可笑的畫面時他絲毫沒有動容,有種歷經千山萬水的平淡。
那人露出微笑,似乎在回憶着曾經。
“你如果能夠像曾經站在荒野裡大聲的喊住我,問我從何處而來,自信地說這裡是你的故鄉。”
“我會更加欣喜。”
“這樣就好像我還是一個路過林間的旅人,你還是那個瞪着眼睛的開朗姑娘,一切便讓人覺得懷念了起來。”
她不敢置信:“您是來看我的?”
那人點了點頭看向長廊之外歷經大變的奇幻樹城。
“這座城市建好了,我也要離開了,剛好想起了曾經和你說過的話,於是便來見一見你過得好不好。”
“如果你能夠因爲我建造的這座城而幸福,這裡的千家萬戶和以後的許多人也應該會如此吧,至少說明我選擇的這條路和方式現在看起來還算不錯。”
她動容了。
她用渾濁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身影,三分像神,但是又帶有七分人的血肉感,或許是因爲對方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吧,所以纔有着這種真實的血肉感。
但是那一股氣質卻沒有變太多,就好像身體和模樣在不斷變換,但是不論是年輕還是衰老,裡面的那個人都始終是那一個。
老婦人漸漸變得不再那麼拘束,她感動且又帶着幾分感激之情說道。
“神明啊!”
“您爲什麼要賜福於我們呢,又爲什麼要建造這座城市呢?”
“是因爲您鍾愛於我們嗎?”
她總算是問出了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想要問的話,但是對方的回答卻並非和她想象之中的一樣。
“我只是一個在嘗試着開拓不同可能性,一個在不斷往前走的人罷了。”
“不論是叫做黑髮之人。”
“叫做王。”
“叫做神明。”
“都只是一個方便使用被人稱呼的代號,做的都是同樣的事情。”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赫爾法斯似乎也漸漸看透和明白了許多事情,也對這個世界有了自己的認知和理解。
“或許,人就是神明。”
“每個人都是神明的種子,只是大多數來不及長大便枯萎了。”
“所謂的神也不過是成熟和長大的人,活得更久,也變得更強大的人。”
“那些在古老的時代做着探索文明和生命的極限,開創着未來,引導着人們前進的身影,在故事裡流傳着便逐漸被人冠以神靈的稱號。”
曾經的赫爾法斯的嘴脣看上去很薄,不是因爲脣薄,而是因爲說話之後喜歡抿起來露出微笑,只是卻反而因此看上去顯得有幾分固執和倔強。
但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他這個習慣性的動作也好像漸漸開始消失了,至少已經很少再出現了。
她聽不懂赫爾法斯的話,更不知道對方在歷經歲月變遷之後的變化,她只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雖然她度過了對於很多人來說格外長壽的一生,但是在對方的面前彷彿依舊是一個懵懂發問的孩童。
“這是神曾經無數次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意思嗎?”但是看到眼中的神明不那麼高高在上,她還是感覺到有些欣喜和溫暖。
而這個時候,面前的身影對着她點頭致意。
“不論如何,很高興你最終能夠看到這座城的誕生,那個在叢林外迎接我來到這裡的姑娘。”
她還想要接着問些什麼,但是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在這裡。”
“找到了,已經找到了。”
“祖母,你怎麼突然跑到這裡來了。”
“長者,這裡面是不能夠隨便進來的,就算要進來也必須提前進行儀式和禱告。”
來的正是老婦人家族的人,還有着神殿的幾位僧侶,他們看到老婦人的身影后大喊道。
老婦人有些不滿地扭過頭,對着她的孩子們說道:“我在和神說話,你們沒看到嗎?”
那些跑過來的人和僧侶們一瞬間面面相覷,也同時止步看向老婦人身前,終於有晚輩說道:“您說的是那座神像嗎?”
老婦人激動了起來:“神明降臨於此,你們在說什麼蠢話,你們都給我……”
但是她回過頭,身後卻只剩下一大一小兩座孤零零的石像。
她瞪着眼睛,漸漸變得悵然若失。
“祂離開了這片土地,留下了這座城。”
對方離開了。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景象。
就像對方來的時候只是輕輕地撥開叢林出現在她的面前,離開的時候對方也如同雲霧一般靜靜消散。
祂來的時候邁向衰老,她還只是個孩童;祂離開的時候青春年少,她已如同風中枯葉。
而那些僧侶卻似乎明白了什麼,一瞬間臉色通紅,不敢置信地問道。
“什麼?”
“神?”
“您說神剛剛在這裡?”
“這是真的嗎?”
老婦人最討厭的就是有人發出這種質疑,她大聲地說道。
“神明剛剛降下神蹟,祂的力量還環繞在這裡,誰敢在這裡褻瀆偉大的神?”
所有人紛紛跪下,老婦人也跟着一起跪下,虔誠地禱告了起來。
莊嚴肅穆,敬畏虔誠。
她終究。
不再是曾經的那個敢於向着神靈瞪着眼睛的小姑娘了。
——
赫爾法斯飛向天空。
他龐大的精神力場域散發開來,那力量甚至直接扭曲修改了周圍的部分法則,他身體周圍似乎有着道道幻象在閃現,就好像時光裡的留影在他的身周被播放出來。
沒錯,赫爾法斯進入了四階。
他凝聚出了神恩石,他可以製造出更多的咒印傀儡,擁有了更多的神奇能力。
他身體擁有了神話器官,這具身體被神話之力侵蝕從而脫離凡俗擁有了一千年的壽命,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夠擺脫生死的束縛自行進入轉生狀態,這也是成爲預備役神話的核心標誌。
赫爾法斯穿過雲海,然後停了下來站在雲海之上看着下面的王城和國家,那是他近乎以一己之力締造的奇蹟,他甚至可以說連面都沒露便設計出了一個文明。
他沒有太多的那種率領文明艱難開拓的感覺,整個過程更像是一個簡單和輕描淡寫的實驗。
他想,他願意。
他便能影響這個世界和改變一切。
高高在上。
因此一切結束的時候,他沒有太多的自豪感,反而感覺有些空洞。
“這就是那些神的感覺嗎?”
以至於他覺得這過程之中完全沒有凡人存在的意義,他便直接決定了一切,也註定了一切。
如果王的意志掌握的是人的生死,那麼神的動念決定的就是文明的存在與消亡。
因此他纔去深入城中看了所有人,也有了和那愛瞪眼的姑娘的對話,因爲他實在並不能確定這個他輕描淡寫確定下來的文明道路真的好嗎?
“在這樣的世界裡也不可能有什麼普通發展的文明瞭,如果他們將來對於我爲他們選擇的道路覺得不滿意,那等他們達到了那個高度之後再去進行選擇吧!”
“我只是引出了一條路,一個可能性。”
“而這條路上卻有無數的接力者,我只是其中一個。”
赫爾法斯這樣去想,原本高高在上的虛無和空洞感似乎漸漸被壓了下去。
他開始思考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和目標,還是有着很多事情等待着他去做的。
例如生命城鎮接下來的境況,其他的生命城鎮,而生命城鎮的實驗計劃成功是不是也能反哺到滿月之地那邊。
例如四階往後的道路該怎麼走,他能不能夠將自己的成神計劃和文明的前進之路融合在一起,又該怎麼融合。
他依舊無法完全停下來。
只是面對這悠悠歲月,他不再匆忙和焦急,
一百年。
幾百年。
甚至一千年一萬年。
他都等得起了。
——
一年後。
油麪包樹王國。
她躺在木牀上努力地回憶着,對着牀榻旁邊環繞的一大羣孩子們說道。
“頭髮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的,就好像夜空一般深邃,但是仔細看又彷彿有星辰在閃耀。”
“祂說……”
她已經說過了很多遍這個故事了,孩子們都聽得能背誦了,但是此時此刻他們卻無比安靜地聽着。
牀榻之下,甚至隱隱傳來哭泣聲。
但是她的意識卻漸漸飄遠,彷彿離開了這裡。
前往了那片叢林之外。
來到了那神殿的長廊深處。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遇見那個身影,還有最後一次見到對方的地方。
雖然直至她死去之前她還是時常來到這座長廊,期盼着能夠再度看到那個被人們稱之爲神的存在。
哪怕換一個模樣和形象,但是她依舊還是渴望着對方靜靜地出現在某個角落呼喚她的稱號,但是卻再也沒有見到對方。
她想。
那個身影此後也一定一直徘徊流連在世間的某個地方吧,隨着這文明的代代傳承和凡人的生生世世,祂會永世地存在下去。
或許那位神明還會撥開樹葉走出叢林,遇見某一個不一樣的人,以另外一副軀殼。
不過,那已經是一段和她無關的故事了。
她在安詳和孩子們的環繞之中死去。
她將全部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自己的孩子們,告訴了神殿裡的僧侶,僧侶們記錄在冊,孩子們將那見聞化爲了故事流傳了下來,這也成爲了這座鳥人之城最古老的神與人的故事與傳說。
只是。
祂有很多段傳說,曾經有,此後也不會斷絕。
而她的故事只是其中一個,可能也是最平淡無奇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