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番外顏寒

顏寒是地府誕生以來, 最深孚衆望的太子。他天分極高,又能勤學苦練,小小年紀, 兩界之中就已經難覓敵手。且他性子淒冷孤寂, 處事公正嚴明, 衆人是又畏又敬, 絲毫不懷疑他會成爲一位優秀公允的閻王。

盛名之下, 卻是顏寒自小過慣的苦日子。

很小的時候,母親便身歸混沌,父親待他不親近, 但在他功課和修煉之事上從來親力親爲,時常耳提面命。

學詩詞經典、學地府法術、獨自修煉, 顏寒似乎也不需要休息。別人休息了總要呼朋喚友喝酒吹牛, 或相約逛鬼市, 或攜手去賞花看景,可他沒有朋友, 沒有同僚,縱使閒下來也只能對着階前空蕩庭院發呆。

少年習慣了寂寂,早學會忍耐。

好在閻王留給顏寒發呆的機會並不多,他見兒子天賦異稟,進度極快, 忙不迭又開始教顏寒處理政務。

閻王教顏寒的第一課, 就是這地府的重中之重便是十八層地獄, 因爲這裡關押着成百上千的惡鬼, 不少都是千年修行, 隨便逃出去一隻都能讓兩界騷亂。

好在有上古神器黃泉鎖守羣鬼,數十萬年來還沒出過什麼岔子。

黃泉鎖?顏寒心絃一動, 地獄全是惡鬼,唯獨它一枚神器,長久以來,面對身份對立,立場涇渭分明的囚徒,它的日子是不是和我一樣孤單?

心念這一動,聽父皇上課時,他第一次走了神。

後來,他偷偷去瞧了一回黃泉鎖,見那鎖頭款式古樸,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可它孤孤單單的掛在那裡,身後是張牙舞爪的惡鬼,又讓他有說不出的憐憫。

此後,每當顏寒抱膝坐在階前發呆,他的腦中都會閃過黃泉鎖的模樣。

時光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悄然而過,顏寒能發呆的時間越來越少,少到他險些要忘記了黃泉鎖。

在歲月長河的洗禮和打磨中,顏寒長成了一位風姿卓越的少年,氣度清雅,容貌清麗,生生將橫波和列英都比了下去,很多人對他的敬畏裡又多了愛慕。

可日子對顏寒來說,卻是一成不變,除了公務和修煉,他眼裡什麼也看不見。在他面前或招搖或羞怯的鬼鬼神神,他都是一視同仁的……冷淡,彷彿沒有什麼能撩動他的情緒,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那一日,他聽見黃泉鎖成了人形的消息,心裡竟然生出些迫不及待的意味,不知道那鎖化了人形該是何種模樣?不知道這倥傯歲月他過得可好?

顏寒破天荒的放下公務,轉身去了十八層地獄。

黃泉鎖乃是上古神器,第一次化形就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模樣生的白淨可愛。

鎖仙身後的惡鬼們見了自然是叫囂挑釁,輪番說着粗俗不堪的髒話。

可是黃泉鎖閉着眼,一動不動,雖然還是個孩子,已有巋然不動的氣勢。

上古神器,果然心性堅毅,顏寒暗暗讚歎。

鬼使神差,他開了口:“黃泉鎖?”

黃泉鎖倏地睜開眼,愣愣地看了他半響,倒讓顏寒有些不好意思。

正要挪開目光,便聽見小男孩奶聲奶氣叫他:“美人哥哥。”

顏寒怔了許久,接着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個他也不太明白的表情,難道這便是笑容嗎?

從那以後,顏寒也有了朋友,也有了期待,他的世界不再沉默如灰,他的世界不再冰涼如雪。

公務繁忙,修煉辛苦,可他卻不能像從前般全神貫注,因爲他盼望着黃泉鎖的出現,盼望着和黃泉鎖說話,簡直望眼欲穿。

慢慢地,他發現他不喜歡鎖仙將自己和華滇等人相提並論,不喜歡鎖仙和旁人勾肩搭背,不喜歡鎖仙因爲貪玩而忘了和自己的約定,不喜歡自己面對鎖仙時生出的一種渴望。

這種情緒,這種感情,他知道不是友情。

他很想很想,留住這輪月光。

有人說,人世間冰雪是最寂寞的存在,它們覆住花草樹木,花草樹木便失去往日生機,它們蓋住江河大地,江河便冰凍三尺,大地便隱去真容,就算它們落在凡人身上,凡人也總是急不可耐的抖落。

有人將顏寒的性子比作冰雪,原是爲了讚譽他高潔清白,可無端地,顏寒總是會想到孤寂之雪,而生在地府,身爲太子,更是寂寥孤單。

唯有明月,靜照冰雪,卻不會像太陽那樣與冰雪爲敵,讓冰消雪融。

謝載月於他,正是如此。

對他來說,愛是深不見的包容,是無堅不摧的守候,他不想強迫,不願出格,明月能遙遙地照着他這一川冰雪,他便已經心滿意足。

好在,謝載月也喜歡他。

人間一行,他望着謝載月的目光就知道,他們之間,並非是他一廂情願,而是兩情相悅。

隱忍已久,驟然得了這一點甜蜜,他珍惜極了,一路牽着謝載月的手返回地府,暢想着無數幸福的未來,不曾料想卻碰見了父皇。

父皇質疑他們的關係,斥責他的選擇,他讓他放開手。

放開手?好不容易牽起來的手,沒人能讓他放下。

他不怕觸怒父親,因爲有了愛,他也有了誓死守護的人,有了至死不渝的執念。

顏寒做好了和閻王抗爭到底的打算,決不妥協,怎料地府變故橫生。

藏匿在十八層地獄的惡靈主帶着謝載月和衆鬼跑了,地府經歷了一場惡戰,連閻王不得不以身鎮地獄。

顏寒繼位,收拾殘局,一切很快便重回正軌,可謝載月卻不知被惡靈主藏在了何處,他遍尋不到,清冷剋制如他,也幾欲成狂。

地府才逢大變,百廢待興,自己一定不能倒下去。

思來想去,取出鎖仙的鑰匙掛在頸上,就好像謝載月還在不遠處看着他。

這枚鑰匙和黃泉鎖本就是一體,感受到顏寒的心緒,竟然泛出瑩潤白光,似在溫柔的撫慰他。

顏寒一愣,旋即想起個用髮絲尋人的陣法,這法術需要有失蹤之人的髮絲一縷,便可以順着氣味找到主人,只不過這法術常常有出錯之時,是以很少有人使用。

但眼下,顏寒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用黃泉鎖的鑰匙行這陣法,期望能尋到謝載月的蹤跡。

其實,這法術出錯並不是因爲它本身不牢靠,而是髮絲纖細,又大同小異,大家找來的頭髮並不一定是失蹤之人的,既然做陣的頭髮都不對,那找出的人貨不對板也是難免。

可是顏寒此次施法卻不同,鑰匙是黃泉鎖組成部分,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找到謝載月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果然顏寒順着陣法指引,來到了一處山上,找到了投身凡胎的謝載月。

謝載月眼下還是個不大的小嬰兒,被謝崖抱在懷中,一雙眸子滴溜溜的亂轉,胖胖的臉上帶着甜甜的笑,看得謝崖夫婦連連誇他可愛。

顏寒也想現身,也想走過去拉起謝載月的手,或者直接帶他魂魄回地府,兩人便可廝守。

但是地府有規定,凡鬼鬼仙仙去凡間投胎歷劫,地府中人不得干擾,不可現身接觸,若是干擾,則歷劫之人承受天罰,若是現身接觸,則是此人承受天罰。

所以顏寒決定遠遠看着謝載月,守着他,護着他,讓他一世平安喜樂。

可是那年,潛行而來的顏寒,卻被七歲的謝載月一把抱住,只見小孩揚起圓圓的腦袋,天真又驚喜的問道:“大哥哥,你是神仙嗎?”

對上謝載月那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顏寒心神如沸,想天罰不過是被雷劈上幾次,外焦裡嫩的躺幾天,比起能和謝載月說說話,這又算得了什麼?

於是,乾脆俯下身子抱起他來。

爲謝載月打破規矩這事,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無數次。

此後顏寒竟是年年中秋現身,陪他說話,看着他練武,吃他煮的面。

寒山,皎月,茅舍,還有一日賽過一日高挑的少年,顏寒的歲月還未如此平靜悠閒過。

顏寒想,就這樣陪謝載月走完此生,等他七老八十魂歸地府的時候,再見到自己,想起人生一世的陪伴,也是開心的罷?

載月啊,我本寂寂黃泉雪,何幸能得明月照。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幸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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