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雨淅瀝,路上水積起來,嘩嘩流。
一座小院內,兩個男人站着,低頭看着地上那扭曲變形的袋子。
一個男人慢慢跪下,嗚咽的淚,哭號梗塞的痛,藉着夜雨的掩飾,流下來。
雨滴像透明的釘子釘進他體內。
他想起年輕時自己殺豬犯過的錯。他拿木棒砸豬頭,木棒夠粗,他力量夠大,一棒下去,豬震一下,倒地上,四肢朝天,就死了。很痛,很快。
家裡的狗似是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盼着上來分點肉吃,繞着豬叫。
他一棒下去,豬走開,狗過來,正砸到狗頭,狗嗷嗚一聲,倒在土路上。
他做了一個月的惡夢,夢裡他殺豬時,總有不相干的狗,不相干的人過來,他一刀下去,捅到的不是豬,卻是人!
那豬邪魅地笑,甩甩豬尾巴,走別處拱食,只留下一地的血。
從那時起,他的膽子就小了。
下刀時,總是看了又看,確保不會誤傷到其他人。
他本以爲年紀越大,手中的刀就越穩,不會再犯年輕時的錯誤,結果,他錯了。
徐雁爸的心裡燒起又毒又熱的火,恨不得雨再下大些,才能把心火澆滅,他跪地上,顫抖着手,拉開袋子拉鍊,一隻狗頭竄出,歪在一邊,雨水很快浸沒了它的身軀,就像他年輕時誤殺的那條狗一樣。
作爲一個屠夫,他當然看出來這隻狗脖子斷了。
斷得徹徹底底,身上本有的溫熱也瞬間被雨水帶走,冰涼涼的,好像死了三四天似的。
他又殺了條狗,還是女兒男朋友送的禮物,還當着小丁丁的面拋出去的!
“小丁丁——”徐雁爸說。
秦丁已經習慣了。
他也在震驚狀態中,沒回復過來。
當然,他的震驚跟徐雁爸的震驚不太一樣。
“這件事也別說出去。”徐雁爸說。
秦丁點頭,放心吧。要我說我也不說。
“好孩子,等這件事過去,我會好好補償你的!”徐雁爸捂上狗眼,拉上拉鍊,又按住秦丁的肩膀,眼神灼熱,像燒成汁的金屬澆進冰冷的模具。
秦丁點頭。叔!不用補償了!你扛下來最好不過了!
他漸漸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整個人,一顆心迎着夜雨向上飄,撞向閃電,撞向破碎的天空。
“喂!你們兩個在院子裡幹嗎?下雨都不知道撐傘嗎?”徐雁從二樓窗戶探出來喊。
秦丁和徐雁爸默契地跳起,擋住地上袋子。
徐雁爸指着天空,說:“那顆是破軍星,那顆是殺豬星,還有那顆是種豬星……”
秦丁不住點頭,若有所思,像吃飯看到碗裡有半隻蒼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徐雁爸衝女兒揮手:“我們聊完星星,馬上就回去。”
徐雁搖搖頭,關上窗戶,心裡還是挺開心的。
不知道爲什麼,老爸跟小丁當挺投緣的嘛!
徐雁一關窗戶,徐雁爸就失了鎮靜,揪住秦丁衣領子直晃,“怎麼辦?怎麼辦?小雁要知道我殺了她的狗——我——”
徐雁爸一激動起來,力氣奇大,晃秦丁像晃口破麻袋,秦丁頭暈想吐,他拍拍徐雁爸的肩膀,示意冷靜。
“叔,小雁還不知道里面是狗。”秦丁說。
“你的意思是——”
“我把它埋了。”
“這怎麼好意思?是你準備的禮物。”徐雁爸十分感激,越看這孩子越順眼,如今這麼有擔當,這麼鎮靜大氣的孩子不多見啊。
而且他身上有種超脫的氣質,好像見慣了生死,不是第一次處理這種事。
比起來,自己這個職業屠夫反而膽小許多。
徐雁爸臉紅了一下。
秦丁叫他先回去,穩住徐雁,自己去把狗埋了。
徐雁爸很不好意思,自己犯的大錯,卻讓秦丁扛了。“我能做點什麼?”
“禮物,叔,麻煩你去準備一件禮物,你女兒會喜歡的禮物。”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徐雁爸說。
“一定要一樣重。”秦丁指着袋子,徐雁爸拎了拎,作爲一個屠夫,稱斤兩是職業基本功,馬上就知道有多重。
兩人在大院門口分頭行動,秦丁抱着狗,徐雁爸拎着袋子,兩人背向而行。
徐雁爸回頭,看着秦丁的背影融入大雨,挪不開眼睛,有種連魂魄都陷進去的錯覺。
徐雁爸流淚,主動承擔本不屬於自己的過錯,多好的孩子啊!
秦丁抱狗回家,開車冒雨上山。
山洪暴發,山路被沖斷,他只能停在山腳,抱着狗上山。
雨很大,路很滑,他卻走得暢快輕鬆。
雖然經歷了很多波折,但終於結束了。
而且還意外收穫了徐雁爸的友誼。
接下來,只要把狗埋了就好。
黑貝啊黑貝。
對不起,踩了你一腳,又讓你摔一次。
以後再也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吧。來世別再撞櫃檯惹招財貓了。
那個坑在哪裡?
夜裡,又下着雨,看不清,連位置都記不住了。
不過,坑就在路邊,沿着山路慢慢走上去,總不會錯的。
一道閃電劃過,天亮了下,照亮山路上的兩個緩慢移動的黑點,一上一下。
刀子抹去臉上的雨水,往上看去,離之前綁秦丁的位置還遠着呢。
下了一天的雨,山階溼滑,走的很是辛苦,不過再辛苦,也比不過他煎熬的心。
不可能。
秦丁受了重傷,還若無其事地提着三個壺鈴出來。
除非秦丁有超能力,就只剩下一種合理解釋。
那天晚上,他們綁錯人了。
開秦丁家門的不一定非是秦丁不可,有可能是他家人,也有可能是小偷,或是借秦丁鑰匙借住一宿的倒黴蛋朋友。
雖然他還是想不通,如果抓錯了人,爲什麼那個人不開口說話,愣是打到最後,憋出一句袋子裡是肉,還變態地笑。
如果不是秦丁,誰會這麼做?
不管如何,上山去,看看綁秦丁的那棵樹就明白了。
如果綁錯了人,這一天下暴雨,山上沒人,那人逃不走,一定還在原地。
如果沒綁錯人——
刀子想到秦丁那標誌性的下排八顆牙齒笑,身子哆嗦了下,站定緩了緩,這才繼續往上爬。
是他的錯覺嗎?
深夜了,又下着雨,爲什麼他聽到隱約的腳步聲。
嗯,可能是回聲吧。
山上,一個人頭戴麻袋,綁在樹上,嘴裡無意識地低喃:“馬上就來,馬上就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