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佈滿崗哨的軍部要員家屬區,一幢面積雖然非常大,但卻幾乎沒什麼佈置的小別墅裡。
“伊莎?”
看着抱住巨大的毛絨玩偶,怔怔地坐在沙發上出神的女兒,身量高挑的中年婦人擔憂地走過去,先是用下巴試了試女兒額頭的溫度,隨後將她擁在懷裡,語調輕柔地詢問道:
“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感受到了熟悉的溫暖懷抱後,回過神的女警察搖了搖頭,隨即反手摟住婦人的腰肢,將臉深深地埋在了她懷裡,悶聲回答道:
“我其實挺好的,就是……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不太順利……”
“這樣啊。”
聽見女兒並沒有生病,中年婦人頓時鬆了一口氣,隨即一邊輕撫着女兒柔順的長髮,一邊輕聲詢問道:
“還是上回萊恩家的事?他們還在拒絕調查?”
“不是,這回是另一件事……”
回憶了一下中午看到的場景,以及對“里昂·萊恩”這個人的調查結果後,女警察從母親懷裡擡起頭,眼神有些複雜地道:
“媽,三個月之前父親……軍部那邊,是不是提前停發了很多烈屬的撫卹金?”
“是有這個事兒……”
聽到女兒的詢問後,中年婦人回憶了一下,隨即有些無奈地道:
“你也知道,軍部近些年開銷太高,王國財政已經快支撐不住了,所以今年開支被削減了三分之一,你爸爸每天回家都唉聲嘆氣……伊莎,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我就是覺得有些不公平……”
回想下午調來的檔案裡,那差點兒被活活逼死的一家四口,女警察的眼中頓時泛起一抹不忍,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軍部有整整四十七個部門,每個部門的開銷都不小,可以削減開支的地方明明那麼多,爲什麼非要在撫卹金上動手?
媽,你知道麼?現在還在領撫卹的,很多都是六年前那場衛國戰爭留下的烈屬,甚至還有父母雙亡的孤兒啊!
他們中的很多人,根本就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幾乎就指望那點兒撫卹金過活,軍部那邊提前停發撫卹金,不是等於在逼他們去死嗎!”
“伊莎?”
聽見女兒嘴裡說出來的話後,面色慈和的婦人不由得微微一怔,隨即表情立刻嚴肅了下來,皺着眉冷聲道:
“跟媽說,這些話是誰教你問的?”
“沒有誰教我,這是我自己想的!”
“伱過去可從沒想過這些!你之前一直都是……”
“人是會變的!”
“但是你以前……唉!算了……”
看着死死抿住嘴脣,明顯已經犯起了倔性子的女兒,中年婦人不由得無奈地揉了揉眉心,隨即重新放低了音量囑咐道:
“我也不管你是從哪兒聽來的了,但這些話你和媽講一講就好,千萬別在你爸爸面前說這些……”
“爲什麼?”
女警察滿眼不滿地道:
“就算不是他提出來的,但這種離譜的決定能被通過,他最起碼也是默許了!既然做了就該……”
“伊莎!”
喝住了言辭越發激烈的女兒後,中年婦人嚴厲地訓斥道:
“你都這麼大了,也該懂事一點兒了!今年出了這麼多情況,你知道你爸要承受多大的壓力麼?不許拿你的問題再去給他添亂!”
“那他給我添亂又該怎麼算?”
想起中午那個穿着一身舊大衣,一臉幸福地吃着灑在桌上的布丁的男人,心裡憋得難受的女警察忍不住開口道:
“媽,我今天碰見了一個人,他父母都死在了六年前的衛國戰爭裡,但軍部這些年發放的撫卹只落實了三分之一,逼得他十三四歲就要去養家,在夏天的太陽底下扛包,在碼頭的冷水裡泡一天去擦貨船!
這些聽着已經夠離譜了,對不對?但你知道麼?等父親簽完字之後,他剩下的那三分之一撫卹也被停發了,而他家裡還有兩個才六七歲的弟弟妹妹!他病着的妹妹爲了省錢主動停藥,差點死在了醫院裡!”
“唉……”
看着眼圈兒隱隱有些泛紅的女兒,知道軍部情況的中年婦人嘆了口氣,滿眼愧疚地道:
“你爸爸也是……也是真的沒辦法……伊莎,那家人現在怎麼樣了?媽手裡還有些錢,要不你先……”
“不用了,他現在應該已經不缺錢了。”
女警察深吸了一口氣後扭過頭去,眼神複雜地低聲道:
“他加入了亂黨,現在成了打入警務部的眼線,今天早上剛攪了我們的抓捕行動,救走了一名參與過刺殺王女的亂黨。”
“……”
“所以現在不是我給父親添麻煩,是他給我添麻煩了,對不對?”
看了看被問得啞口無言的母親後,女警察冷笑着坐回了沙發裡,兩隻眼睛繼續望向了門口。
“這回我應該能問了吧?我現在就想知道,這種髒心爛肺的提案,他到底是用什麼心情籤的字!”
“……”
看着明明懷裡抱着柔軟的玩偶,但看着卻像只翹起了刺的刺蝟一樣,已經做好了扎人準備的女兒,中年婦人只得柔聲勸道:
“伊莎,聽話,你先……”
“你別勸!”
心裡窩得難受的女警察別過頭去,一臉執拗地道:
“自己做的事,就該有自己承擔的勇氣,這可是他教我的!”
“但是他也教過你,總有些責任,是註定要高於一切的。”
拍了拍女兒的脊背後,中年婦人眼神黯淡地道:
“衛國戰爭裡犧牲的不光是別人家,你哥哥還有兩個叔叔,也全都死在了六年前,甚至這次削撫卹就是從咱們家開始停的……
停!你先別反駁!
我知道咱們家並不需要靠撫卹金過活,媽提這些只是想說,千萬不要別把你爸爸想得太壞,爲了維持住軍部這個爛攤子,他真的已經在盡全力了。”
擡頭望了望二樓空蕩蕩的房間,想起了六年前犧牲的長子後,中年婦人眼泛淚花地道:
“今年年初,上一任負責軍部那位因爲做得太過分被處死後,留下了無數的窟窿要填補,還剛好碰見了開支被大砍。
當時所有人都清楚,這個窟窿根本補不上,接任的人最輕也是個辦事不利的下場,幾位有資格接手的人,誰都不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只有你爸站了出來……”
回憶着這一年間越來越沉默寡言,身形變得越來越消瘦,連脊背也慢慢弓了起來的丈夫,中年婦人拉住女警察的手,語調微顫地道:
“六年前那次衛國戰爭,是你爸心裡永遠的痛,而眼下軍部的問題真的太大了,再放任不管或者攤上一個無能的繼任者的話,六年前的事情早晚會再一次重演,他真的不能撒手。
媽知道,提前停發撫卹是很過分,但你發現了麼?從扛起了這個擔子到現在,也就大半年的時間,你爸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兒,幾乎快要被軍部那些事兒熬幹了。”
“可是他就不能……”
“伊莎,你爸爸他真的盡力了。”
打斷了女兒的話後,中年婦人幽幽地嘆了口氣道:
“今年我親眼看着的,所有能做到的他都已經做了,可最後還是補不上窟窿,才勉強同意了在這方面削減一些開支。
而且你爸還下了嚴令,撫慰官在決定停發撫卹前,一定要在兩個月內訪問最少三次,確定被停發撫卹後依舊能維持生活才行。
但他終究只有一雙眼睛,做不到盯着所有人,所以就算做了再多準備,也還是免不了會出現這種事……
唉,伊莎,算媽求你了,回房間吧,真的別再讓他操心了,好嗎?”
“……”
“好嗎?”
“好吧……”
性子倔強異常的女警察,終究還是敗在了母親的溫言求告下,滿眼不甘地被拉離了沙發。
等被推回自己的房間,抱着玩偶躺在了柔軟的牀墊上後,已經十分疲累的她,卻沒像往常一樣安穩地入睡,而是怔怔地看向了天花板上的吊燈。
拼命維持軍部的父親沒錯……我抓捕到處襲擊破壞的亂黨也沒錯……被扣了撫卹只能加入亂黨的他更沒錯……
那錯的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