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霸下馭波濤而來。
“雲中君”站在“龍首”之上,身後的神巫站在霸下背脊頂端,一同望着遠處的景象。
神巫的表情擔憂且彷徨,時不時看向雲中君腦後靈光照耀下的側臉。
一次比一次頻繁。
但是,雲中君始終沒有回過頭看她。
空間站的艙室之中,熒幕上出現瞭望舒的影子對着江晁說話,聲音也傳入了他的耳中。
望舒:“要決口了哦!”
江晁:“這船,也用了幾個月了吧?”
望舒:“怎麼了?”
江晁:“把船開上去,臨時堵一下漏。”
望舒:“這也太鋪張浪費了。”
江晁:“你不是說這破船使用期限就幾個月麼,差不多要過期了。”
望舒:“這可是我的第一條龍。”
江晁:“明天天氣預報,我將片尾也聽完。”
望舒:“朝這個位置撞。”
堤已經漸漸塌陷下去了,越來越多的水從堤上滲過,朝着對岸而去。
堤上堤下的人都在逃跑,每個人臉上都帶着驚恐,誰也阻擋不住這天地江河之威。
所有人也都明白,滔天的災難即將發生。
就在此時此刻,不可挽回。
那堤一瀉千里,就不再是一郡一縣之事,千里澤國也不再是一個誇張的形容詞。
有人,甚至一邊跑還在一邊嚎哭。
跌跌撞撞好像也變作那老巫一樣,瘋癲得不成模樣。
“完了!”
“全完了。”
“不該聽那老東西的,全都完了啊,要是早一些想辦法,或許還能挽回,現在全都完了。”
“老賊欺我欺天,才至於此啊!”
高處的山坡上。
有大量的村人和婦孺老弱已經從村子裡逃到了高處,正在看着那江邊的動靜,也看到了聽到了那些正在慌亂逃竄的人。
有老者望着江邊,絕望地大喊。
“這是上天要我們死啊,是上天要降災,誰能夠擋得住?”
天意欲降災於世,凡人只能目睹此劫。
眼睜睜看着那千里澤國成形,望衆生漸趨滅亡。
風雨之中。
神巫往前走了一步,正欲說些什麼。
然後,她看到雲中君終於動了。
雲中君擡起手,指向那堤壩之上,說了一個字。
“去。”
說完。
那霸下便徑直地朝着岸邊開了上去。
速度越來越快,猶如利劍一般。
如同小島一樣的霸下動了起來,其身上也開始晃盪了起來。
而神巫站在霸下背脊之上,頓時感覺腳下開始不穩。
神巫臉色變了,倒不是畏懼這晃盪,而是不明白雲中君這是在做什麼。
“神君!”
神巫剛剛喊出口,龍種霸下已經靠近了岸邊。
“砰!”先是一聲沉重的衝擊聲,如同雷鳴般響亮。
“吱嘎!”緊接着便傳來了船體和堤壩摩擦的聲響。
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都在跌宕起伏。
那種眩暈感直接傳入神巫的腦海,彷彿她此時此刻真的就站在那霸下之上,切身體會到了在場的所有感受。
眩暈中。
神巫還聽到了咔嚓咔嚓的石頭和木頭的碎裂聲,那是堤壩上的石木被碾過的聲音。
除此之外還有嘩啦啦水花四濺的聲音,持續不斷。
最後傳來的是嗡嗡作響的聲音,似乎是霸下體內產生一種低沉而持久的迴響,似乎有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在其體內迴盪。
等到神巫站穩了之後,她立刻站起身來,朝着前面看去。
頭頂靈光的神人依舊站在龍首旁。
只是,那龍首已經斷裂了開來。
入目所及,龍種霸下的軀體變得殘破不堪,“石頭”和“精鋼鐵骨”組成的身軀雖然沒有血液流出,但是卻已然感覺到它沒有了生機。
“它死了。”
一瞬間,神巫便明白了什麼。
那堤是土、沙、石構成的,隨着靠岸的劇烈摩擦的撞擊,“霸下”直接堵在了缺口處,塞進了沙石之中。
乍一看就好像一把斧子砍在了堤上,拔也拔不出來,與其融爲了一體。
也暫時穩住了搖搖欲墜的大壩,阻止了畫江的決口。
神巫站在“霸下的屍骸”背上,此時此刻感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她或許稱不上喜歡這據說由雲壁山中一條泥蛟入江而成的霸下,但是也曾多次藉助其力。
也曾經,駕馭着它渡江而去。
此時此刻見其身死,而且是以如此慘烈的形式,又怎能不心生震撼。
但是看着已經被堵住的決口,神巫也明白了它爲何而死。
良久之後,神巫纔看着站在龍首旁的神仙。
“神君!”
“堤穩住了。”
雲中君點了點頭:“只是暫時穩住了。”
神巫看着他的背影和側臉,不知道爲何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壓抑。
說完這句話,神巫看到雲中君身上的靈光大片地飄起。
雲中君如同光霧散開,朝着天上飄去,而其原地所在之處,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尊鬼神。
那鬼神頭上亮起一束光,朝着大堤左右和下方照射而去。
光束穿透深沉的雨幕,橫掃人世間。
似乎在呼喝,召喚着什麼。
隨後。
就聽到聲音從其背後傳遞開來,那聲音極爲洪亮,風雨不可阻擋,傳向四方。
“遣鬼神,立社廟鎮守此地,鎮四方地氣,察八方風雨。”
“調天工一族,巡江壓堤。”
“龍種霸下墮於灘塗,建廟祭祀之,封畫江龍王。”
江岸邊。
有些人慌不擇路,有些人沿着堤往兩邊跑。
往下跑得人慌亂得不敢回頭,彷彿身後的滾滾洪流已經席捲而來,下一刻就要將其吞入腹中。
但是沿着堤往兩邊跑的這些人,卻是將剛剛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雖然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很快就結束了。
但是他們分明看到了那神獸霸下衝入江岸,以身堵住了決口。
而後,一個穿着硃紅色鬼神之服的身影站在了高處,以神眼照徹世間。
所過之處,衆人紛紛停步,驚恐和不知所措地回頭遠望。
“啊,那是何人?”
“那是何物?”
“是人是鬼是仙?”
大雨之中,無數人跪在岸邊,或者是堤上。
這些人都看向那“霸下龍屍”之上,所能看到的只有那朱衣鬼神之影。
神巫看着他們,那些人看不到神巫,也看不到雲中君。
雲中君踏空歸天而去,最後回過頭看了神巫一眼,對着她說道。
“吾已盡力而爲,餘者皆賴爾等。”
風雨中,傳來雲中君的勉勵之言。
“天地之威雖磅礴難御,人心聚則猶可逆天而動,人貴有恆,此乃人定勝天之理也。”
神巫親眼目睹着一條龍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直到此時此刻,依舊震撼得徹底說不出話來。
風雨穿透她虛幻的身軀,神巫呆呆地看着雲中君,直到其徹底消失之後纔回過神來。
“神君!”
隨後,神巫也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還有強烈的失重感。
其“神魂”(意識)從遠處重新回到了雲中君賜予她的仙府之中,
而畫江之岸。
逃命的衆人也終於一點點聚集了起來,重新回到了江堤下。
衆人聚集在下方,驚駭的看着那朱衣之影,遠望還不覺得什麼,走近了一些一看,這哪裡是什麼人,哪有這高大,身形這般異常的人。
更別說其裝扮模樣更是異於常人,一看就知道這絕非凡俗之物。
人羣之中,終於有人敢擡起頭問那朱衣鬼神。
“你是何方神祇,莫不是長江之神派來的?”
衆人竊竊私語,下面顯得有些吵鬧喧譁。
鬼神沒有理會他們,而是揮舞起了手中的雷鞭,鞭子劃破虛空,傳出電光石火和刺耳的聲音。
“滋滋滋滋!”
這手段一露,衆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他們何曾見過這般手握雷霆的鬼神。
而伴隨着這滋滋雜音,那鬼神黑麪之盔低垂下來,發出了機械僵硬的聲音,和之前他們所聽到的聲音截然不同。
不過這非人的冰冷聲音在下方衆人聽起來,也同樣顯得神聖威嚴,高高在上不可觸及。
“爾等穩住江堤,靜等地神和天工前來。”
隨後,那鬼神從堤上一躍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風雨之中。
衆人這纔敢靠近一些,而隨着靠近江堤,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斷裂的龍首。
看清楚的一瞬間,有人跌倒在地,嚇得屁滾尿流。
“啊!”
“龍,那是條龍啊!”
“龍的頭掉了,頭掉了。”
甚至於走近一些,衆人看到了那大大瞪着的龍目還在閃爍着餘留的電光,巨大的瞳孔裡,還時不時發出可怕的電流聲。
衆人嚇得夠嗆,一個個不敢靠近。
龍首斷裂處裸露出來的電線,在衆人看起來就像是龍筋一般。
而大着膽子探目望向那龍屍,朝着斷口往裡面看過去,還能夠看到龍的鋼筋鐵骨。
這種種異象和不可思議的結構,落在衆人眼中,越發成了這就是龍的證明。
畢竟。
誰也沒有見過龍,更不知道真正的龍是什麼模樣,這便是他們見到的第一條龍和神獸。
只是這龍有些奇怪,頂着個龍的腦袋,卻是龜的身子。
“此物龍首龜身,乃神獸霸下。”
“神獸,死在了灘塗之上,死在了江堤之下?”
“這到底是爲何?”
越來越多地人衝了上來,人羣越聚越多。
衆人也紛紛想起了剛剛雲中君頒下的法旨,那聲音浩浩蕩蕩,所有人都能夠聽到。
衆人根據那隻言片語,猜測還原着他們眼中的真相。
“有神仙下了法旨,讓這龍種霸下死在了決口的江堤上,以自己的屍骸阻擋那天地之威,堵住了即將即將到來的大劫。”
“這龍死了,有神仙給它封了個龍王之位?”
“這樣說來,它就是咱們這條畫江的龍王了?”
“什麼,這是龍王?”
衆人聽完,越發不敢靠近了。
“它不是已經死了麼?”
“神獸哪裡有這麼容易死了,肉身死了,龍魂肯定還在,此刻說不定已經上天等着封神了。”
“原來,是這龍替我們擋住了這災劫。”
“是那神仙命這龍替我們擋了災,要不然,咱們這裡可全都完了。”
說到這裡,不少人跪下,對那龍屍拜了又拜。
不論這龍是自願的還是不是自願的,對方都救了他們無數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這就是滔天的恩情。
衆人拼湊出了一個他們眼中的真相,而且堅信其就是真的,因爲這是所有人親眼目睹到的,親耳所聽到的。
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能敕封龍王的,是什麼神仙?”
衆人看着那龐大無比的“龍屍”,這樣大的一條龍若是在江中,得有多厲害。
然而,其就這樣死了。
就在眼前。
對於凡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震撼的畫面了。
而腦海之中,對於那下法旨讓這條龍赴死的神仙,他們越發覺得如同九天之雲後的天幕一般,不可捉摸和想象。
而這個時候,終於有一位河工模樣的老者站了起來,對着幾個小吏模樣的人說了什麼。
隨後,便有人站出來高聲呼喊。
“莫要再說了。”
“剛剛那神仙說了,讓我們穩住江堤,等那什麼地神還有天工。”
“這個時候,咱們萬萬不能讓江堤再次決口,到時候咱們可真是萬死難贖了。”
衆人這纔想起,雖然神獸霸下以屍骸替他們抗住了這災劫,但是一切還沒有結束。
下面衆人立刻朝着江邊衝去,不再被動地,而是主動地對抗這災劫。
隨後,越來越多的匯聚在江邊。
有人扛着木頭,有人挑着土石,有人帶着鋤頭前來。
有的人甚至將自己家的門板和柱子都拆了下來,扛到了江邊。
衆志成城之下,所有人總算是將那搖搖欲墜的大堤再一次穩住了。
只是那龍屍大部分也被掩埋在了堤中,成爲這堤的一部分,衆人一邊埋着,一邊口中還唸誦着。
“謝過龍王。”
“龍王莫怪,龍王莫怪。”
“龍王尊神庇佑我等,他日定當爲尊神立廟,朝夕供奉,香火綿延不絕。”
——
人間仙府之中。
神巫摘下了臉上的神面,她盤坐於高臺之上,外面照射進來的昏暗光芒穿透豎高的窗戶匯聚而來,她越發也像是一個不履塵世的神靈了。
但是今日今時,她見到了真正的神仙是什麼模樣。
一言令真龍赴死,一言敕封江河之神。
以通天法力阻天地之劫,以萬民之心駕馭這塵世慾海。
寶鼎之中依舊燃燒着的香已經到了末端,神巫望着那香火,香灰積成的柱突然倒塌。
她想起了自己看到的神君的背影,嘆了口氣。
“神君啊,您也擔憂這天地衆生麼?”
半山腰下的神祠中。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不過人並未曾散去,站在外面的人,站在屋檐下的人,等候在裡面的人依舊保持着原來的模樣。
只是,那殿內的人一邊拜着雲中君的神主牌位,卻時不時地看向神祠一角的過道。
突然間,一陣腳步聲從深處傳來。
雲真道的道士,西河縣和金谷縣的縣令,幾名寺人立刻豎起了耳朵。
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走了出來後,身後跟着一男一女二巫覡,便紛紛上前。
“拜見神巫!”
不過神巫只是點了點頭,然後便看向了幾名戴着鬼神之盔的天工。
天工們立刻便知道神巫有話要和他們說,他們立刻上前,拜在神巫腳下。
而神巫一開口,便是石破天驚。
“就在剛剛畫江之堤險些崩塌,雲中君傳下法旨命真龍以身應劫,阻住了堇州之難。”
“昔日山中泥蛟,今日江中霸下已經應劫身死,不過也得了神君法旨敕封其爲畫江龍王。”
“只是那處危難也只是暫解,爾等速速前往江邊,聽候調令。”
聽完了神巫所說,衆人不知所措。
殿內殿外,屋檐之下,衆人震驚的目光互相對視,忍不住壓着喉嚨竊竊私語。
“什麼,那龍種霸下應劫身死了?”
“這這這……堇州的局勢,危難到這種局面了麼?”
“那可是神獸,就這般死了?”
“這可是天地之劫,一州之地生死,凡人如何能夠阻擋這上天降災,也只有霸下這等龍種能夠扛得住這天地之威了。”
“一地龍王,就這樣封了?”
“那可是畫江啊!”
衆人等候了這麼久,終於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情況,只是心卻沒有安下來,反而變得越發沉重了。
這汛期剛剛開始,就以死了一條神獸龍種爲開局。
怎能不讓人心生震怖。
不過幾名天工一族聽完叩首之後,沒有說任何話語,便立刻起身趕往山下,絲毫不敢停留。
幾名戴着鬼神之盔的天工一族,迅速召集來了江邊大量的普通天工。
幸好,在這召集過程之中雨也停了。
不過誰也不知道這雨會停多久,一天還是一個晚上,亦或者只有兩三個時辰。
沒有多久。
又有一條全新的霸下從遠方駛來,其看上去和之前的霸下造型有些類似,但是部分地方又有着很大的區別。
尤其是那背部的龜殼,看上去更加精細,還開着幾個口子,可以讓人鑽入其中。
而且其也要大得多,看上去更加震撼。
那霸下抵達江邊後,並沒有和之前的那條霸下一樣,從口中吐出架橋。
而是從側方探出了一條手臂一樣的東西,搭在了岸邊。
隨後。
所有天工踩着那條手臂,紛紛登上了霸下的背部龜殼之內。
帶着鬼神盔的天工高舉提燈盞,聲音傳遍岸邊。
“快快快!”
“法旨已下,風雨已歇。”
“天工一族聽令,速速趕往堇州。”
“不得有誤。”
天工一族就這樣,前往了堇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