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京。
“咻!”
一隻“鳥”從天空飛下,劃過華京上方。
視野所及。
城坊如同棋盤一般星落,坊中到處都是青樓畫閣繡戶珠簾,街市之上的店鋪上下有三層樓高,內外分爲數重,店門是綵樓歡門,門口掛着梔子燈,酒客盈座。
路上都是車水馬龍,神俊的馬匹在大路上馳騁,少年郎用力揮手呼朋喚友,華美車輿來了走走了來,車輦上絲綢羅帶飄蕩,隱隱可以看到車內的貴女容貌。
“鳥”的目光掃過坊市長街,穿過一重又一重門樓,飛躍過水麪之上的橋樑。
最後穿過御街和皇宮的城門大樓,飛躍進過明堂深處消失在層層宮殿樓宇之中。
宮中青石過道。
地上寺人清晨剛灑過水,看上去還是溼的。
由四匹馬拉的玉輅朝着東北方位而去,皇帝身穿絳袍戴通天冠,手持元圭,乘坐其中,這模樣看上去就和壁畫上的星宿神一樣。
“陛下,今天去何處?”
衛兵都戴着漆黑襆頭穿黃衫青褲,說話的是緊貼着玉輅的從官。
聲音從玉輅之中傳出。
“去拜雲中君。”
“對了,國師的雲中宮祠可曾整修好了麼?”
說完,對方嘆了口氣。
“就是時間倉促,只能將大福善寺整修一番了。”
不知道何時,天子從吃齋唸佛,變成了屢屢到雲中君的宮祠之中祭拜。
尤其是近幾日,幾乎每日都要去。
說是要齋戒淨身,焚香靜心,方可得雲中君感應。
從官腳步緊貼着玉輅,然後回答道。
“已經差不多了,定然不會誤了迎國師入京的大事。”
大善福寺之前是京城最大的寺廟,裡面供奉着大大小小數百位佛陀菩薩,佛像更是不計其數,其中供養着上千的僧侶、沙彌,香火鼎盛可謂是天下一絕。
可惜,比神通法力,比靈驗福報,大福善寺裡的佛陀菩薩們都輸了。
於是,原本大善福寺的佛陀菩薩也只能從臺上請了下來,移位他處騰出空來,迎接更厲害的神佛進來。
大善福寺的佛陀菩薩無能,竟連累着那上千僧侶也一下子沒有了着落去處。
離去的時候,僧侶唉聲嘆氣,小沙彌哭哭啼啼,不過也沒有僧人沙彌敢多說什麼。
沒辦法,要住進來的那位新神佛太神通廣大了,遠處傳來的消息嚇得他們連搬出來的時候半點猶豫半分拖延都不敢。
那“神佛”一夜之間讓十萬人下了地獄。
也不多他們這千把人。
玉輅之內的這位看上去六十許的皇帝也是在得到了那消息之後,心態頓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自那以後,說起雲中君這三個字的時候,都是畢恭畢敬的。
他不知道那雲中君能不能給你來生的福報,但是他知道,那雲中君絕對能給你現世的惡報。
玉輅內沉默了一會,皇帝又問:“消息真的確鑿麼?”
從官知道皇帝問的是什麼:“消息確鑿,除了來自於各方的消息,暗衛也親自去已經反覆確認過了,十萬大軍一夜之間如齏粉般滅於雷霆之下,所在大營連野數十里空無一人。”
“大地之上遍佈雷霆落下的痕跡,數十里大營處處是雷火燃燒過後的餘燼……”
聽着從官說的話,皇帝的瞳孔漸漸發散,意識也似乎越飄越遠。
皇帝已經得到了多方消息,但是內心深處依舊還是難以置信,畢竟未曾親眼所見,一切都只是聽別人所說。
別人若是說,那神靈降世靈光普照四方,地涌金蓮芝蘭滿地,他定然是滿心歡喜地接受,然後大大方方的派人去尋仙請神,如同之前那般。
但是別人卻告訴他,那神靈傳下的咒語能從江上召來了密密麻麻的龍,一道法旨能讓整片大地鬼神夜行四方妖魔闖陰陽兩界,一道雷霆讓十萬人化爲齏粉。
他沒有勃然大怒,斥責怒吼着那人。
“欺天了!”
已然是足夠冷靜了。
身爲天子,多疑似乎藏在了他的骨子裡。
皇帝:“雲神之威靈,當真是匪夷所思,非我等凡人能夠揣測,可惜未能早些知曉雲中君之名啊!”
從官:“陛下,國師已經趕赴京城,如今正是時候。”
皇帝沒有迴應,只不過嘴角也微微揚起。
可見。
其對於這件事情他還是無比欣喜,還有期待的。
拜了半輩子的神佛,唸了半輩子的經。
終於見到了真正的神佛,至少是和真正的神佛有關的存在了。
說話間,玉輅出了皇宮。
來到了距離皇宮不遠處的東北一角,一座佔地面積大約半個坊市的巨大建築羣之中。
天子一聲令下,這裡不過旬日便好像完全換了樣貌,建築之中的各個裝飾全部都換成了楚地風格的東西。
從宮中派遣過來的數百奴僕宮女在其中來回忙碌着,這些奴僕穿着楚風的衣袍,其中甚至不少甚至就是來自於楚地,說話也帶着些胤、堇二州的口音。
乍一看,好似夢迴古時楚國。
天子可以說是不惜代價也花了心思,甚至可以說,他願意花一些更重的心思,付出更重的代價。
尤其是剛剛獲得暗衛傳回來的確切的消息之後,他的決心也更大了。
因爲。
如果說迎神巫入京之前更多的是象徵意義,或者是因爲皇帝的個人意志,追求的是一些虛無縹緲的祥瑞和所謂的天命所歸的證明,亦或者更虛無縹緲的所謂的長生不老。
更多地來說,那只是皇帝一個人的事情。
而現如今,迎一個能夠降下神雷滅一國的雲中君的神巫入京,是整個武朝上下所有人的祈願,是充滿了現實意義甚至是絕對的政治任務。
他們請回來的不是畫上的菩薩神仙,是個真的。
其中的差別簡直是天差地別。
不比之前天子說要封國師的時候滿朝文武反對,現在天子別說是封國師,哪怕是說要舉國之力供養國師滿朝文武也不會多說一個不字。
天子下了玉輅,被衆人迎接着穿過一扇又一扇門,他看了一眼周圍雲中宮祠之中的景象,皺起了眉頭。
“人太少了,神巫乃是天上人,豈能如此輕慢。”
“還有,用度之上,還得再議一議,得花些心思,爾以爲天人和你們是一樣的麼?”
“雖然倉促之間只能將這大善福寺改爲雲中宮祠,但是不是就這樣就行了,還必須得大加修繕,命少府調撥工匠安排此事,務必要讓神巫滿意。”
一旁的從官記錄下來,他沒有說話。
這種事情他沒有資格評判,甚至也沒有安排和說是的資格。
他只是負責記錄下來,接下來另由他人去實施。
大殿之中。
香火煙霧之後,供奉着不知道換了多少畫師又改了多少版之後的雲中君像,這是內侍馬馥送過來的,按照神巫爲原型所畫的雲中君。
那畫像從上到下,足足有數丈長,雲神之影看上去越發顯得偉岸神異了。
案上供奉着花草芝蘭,果物五牲。
通天冠服的老者站在殿中,對着雲中君念起了祭文,隨後便開始在殿中靜坐。
大殿分爲幾重,天子孤身一人在最裡面,層層帳幔之外還有着人在敲鐘打磬,唸誦着經咒。
“嗡嗡!”
皇帝靜坐於雲中君畫像之下,精神也在那香霧和鐘磬之中渾渾噩噩,好似飄到了天外。
這個時候,一鳥飛來進入了殿中,靜靜地在看着那皇帝。
隨後,一條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涌幽藤妖從房樑之上竄出,沿着柱子緩緩落下。
而另一邊。
連同狻猊廟一起,剛剛修建好的一座社廟之中。
一鬼神悄悄出現,隱匿於神像之後。
鬼神將一臺基站悄悄安裝在了社廟之中,然後開啓了廟頂的太陽能板。
太陽能板緩緩展開,基站也慢慢啓動,接通了來自於遠處的黃泉基地。
因爲這裡是京城,這臺基站也和普通的縣城的基站不同,覆蓋的範圍和功率也不同,個頭也要大得多,配件也多一些。
幸好,這邊的社廟也同樣大得多。
“嗡嗡嗡。”
“滴滴滴滴!”
“基站已經開啓,已連通黃泉基地主機!”
基站正在進行測試,調整着信號。
而云中宮祠大殿之中。
那無人機找到了天子之後,立刻開始圍繞着他,不斷地收集信息並且發送出去。
“面容識別,鎖定人物,確認爲武朝天子溫兆。”
“信息收集中,信息發送中。”
早在之前,雲中君便下了法旨。
要收集關於京城這邊的信息,尤其是關於天子的信息,要知道關於這邊發生的各種情況,以備出現異常情況。
而這個時候基站開啓,信號覆蓋全域。
距離京城不遠的一艘大船之上,斷網已經有一段時日的神巫突然連接上了網絡,一道信號直接傳入到了無人機和涌幽藤這邊。
“天神相副面申請連接。”
“權限通過審覈!”
“天神相副面尋找武朝天子溫兆。”
“權限通過審覈!”
“申請託夢!”
“權限通過審覈!”
那涌幽穿過輕薄的紗帳,穿過層層繚繞的香火,點在了端坐在神臺之下的老者身上。
而老者於渾渾噩噩之中驚醒,驚恐地擡起頭。
“什麼?”
在他的視線裡。
他看到九霄雲外伸下來一隻巨掌,白色的衣袖如同墮天之雲,遮天蔽日。
那巨掌輕輕一按,天地便化爲暗夜。
抓住了他的魂魄往天空而去。
——
船上。
臨近京城,神巫雖然早已做好了準備,但是難免還是有些心緒難定。
“我真的能做好神君想要我做的事麼,會不會讓神君失望?”
這一路走來也並不算平穩,可謂是一波三折。
神巫走到了外面,樓船分爲幾層,她坐在了高處的船舷邊,於側面的欄杆之內撫起了她一直都帶在身邊的鳳琴。
“噔,噔噔……”
船駛過大江,琴音也隨着江波而去。
而這個時候,神巫戴在臉上的天神相卻突然自己啓動了,伴隨着遠方傳來的訊號,先連接上了華京的基站。
神巫這個時候一邊撫着琴,一邊開口說着關於京城的事。
“京城是個什麼模樣?”
“天子又是個哪般模樣?”
“若是能夠提前看一看京城,知道那天子在想什麼就好了。”
瞬間,天神相將其要求傳達了出去,並且將回饋傳達到了神巫的腦海之中。
“託夢?”
縹緲輕盈的聲音從周圍傳來,神巫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本能地回了一句。
“託夢?”
然後,在她聽不見的聲音層面傳來了應答。
“權限通過審覈。”
隨後。
神巫先是眼前一閃而過京城棋盤星落的佈局,然後便是近景,一條人煙如海繁華如夢的街市。
最後,一座建築出現在她眼前。
放大,她便看到了天子。
緊接着,她感覺自己好像化身九天上的神靈。
她伸出了一隻手,將那天子的魂魄從身體裡面抽了出來,拉扯往九天之上。
甚至於她能夠聽到那天子發出了驚駭和不知所措地大叫,感受到對方惶恐不安的情緒。
此時此刻。
她又一次在借用着屬於雲中君的法力神通。
她沒有想到自己一伸手,就將那人間天子的魂魄抓了過來,所謂的人間天子,在真正的神佛手中真的如同螻蟻一般。
託夢不是進入別人的夢中,而是將別人拉入你的幻境之中。
而此時此刻神巫正坐在船上,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似乎還在船上,只是這個“船上”和她之前真正在船上的感覺不一樣。
這是一艘只存在於黃粱夢中的船。
大江如同白練銀河,從九天之上垂落而下。
船也變得如同山巒巨嶽,她穿着雲中君的白色雲紋神袍端坐於頂部,腦後涌現出昏黃的圓光,琴音響徹九州四海。
神巫停下了撫琴的手,餘光看着自己腦後的圓光。
她曾經見過不少次雲中君的這幅模樣,她也扮過不知道多少次雲中君,便知道自己此刻化爲了雲中君的樣子了。
她站起身來,想要看看水中自己的模樣。
然而。
她一站起身,腦後的圓光照徹大江。
如同江上升明月。
而江邊也傳來了驚呼和高喊聲,那聲音很微弱,但是她將目光投過去那聲音便立刻變得清晰了起來。
“可是雲中君下界?”
“莫非是雲中君感應到了朕?”
“可是,可是雲中君顯靈了?”
那正是天子的呼喊聲,對方站在江邊,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如九天銀河落下的河和船,也看着那船上如同日月星辰一般閃耀的仙神。
“朕在這兒,朕在這兒。”
“朕在這兒啊!”
天子大聲呼喊,似乎生怕那“神仙”看不見自己。
而船上的“神仙”也真的看向了他,雖然她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但是她還並不完全確定。
神巫:“爾是何人?”
她一開口,那聲音也直接傳入了對方的腦海,哪怕隔着遙遠的江面。
天子站在江邊,聽到“神仙”迴應自己了越發激動了,更加高聲地喊道。
天子俯身對着那江上明月而拜:“人間天子拜見雲中君。”
神巫看着天子,點了點頭:“哦,原來是天子!”
神巫本來心中有很多的疑惑,有很多的擔憂,她想要提前看一下京城的模樣,想要知道天子的模樣和想法,這樣她就可以從容應對。
但是此時此刻,看到那追逐在江邊俯身作揖的天子。
突然之間。
那疑惑和擔憂全部都消失了。
她望着那江上仰望着自己的人間天子,和這浩瀚的大江相比,是如此的微渺。
而她此刻代表的那個身影相比,更是如同螢火與明月大日一般不可比擬。
心中有些什麼東西,被徹底打破了。
她不再說話,也沒有解釋自己到底是誰,只是看向了遠方。
天子還想要多說什麼,但是這個時候江上和大地開始涌起層層濃霧,將一切都逐漸淹沒。
那如山嶽一般的船也這般循着那如同九天銀河一般的河面,漸漸消失在遠方。
“神仙莫要離開!”
“人間天子溫兆有話要說,有話要說。”
“雲中君!神仙!神仙!”
“等等朕,等等朕啊!”
天子着急了。
他沿着水邊奔跑在岸上,一邊跑一邊招手,表情焦急不已。
周圍霧濛濛一片,什麼人也看不見。
在他眼中那船穿過白練銀河,就好像一直朝着天上駛去,他也想要跟着那船一起去,去那九天之上的銀河看一看,去面見那長生不死的神仙。
任由他怎麼呼喊,也登不上那船。
“啊!”
天子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醒來之後才發現自己依舊在雲中宮祠之中。
擡起頭,便看見了雲中君的畫像。
他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又畢恭畢敬地上了香,拜了又拜。
夢雖然醒了,但是天子卻並不覺得自己在做夢。
那夢太過清晰,超過了他以前做過的所有的夢,他記得夢中的所有細節,記得那神仙說的每一個字,說話的口吻還有語氣。
他更相信,這是雲中君顯靈了。
天子從殿中出來,立刻召人來問。
“國師的船什麼時候能到?”
“夜裡或者明日便會到了,不過夜裡到了應當會在天生渡和館驛歇息,明日一早纔會正式入京。”
“天生渡那邊已經有人在安排了,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
皇帝聽完,立刻點頭說道。
“好好好。”
“明日,明日就到了。”
“明日朕帶着文武百官一起去迎接神巫,一定要辦好此事,迎神巫入京一事出不得任何差錯。”
還未曾見到神巫,便發生了這般神異之事。
天子已經越發變得迫不及待了,那在夢中沿着江邊追不上船的感覺不僅僅沒有消散,反而越發深入的映入到了陽世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