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呢?”
“陛下何在?”
“還未歸來,爲何不派人進山去找?”
“什麼,山裡進不去了?”
“這麼多人,總不能這般憑空不見了吧?”
寺廟之中,一紫袍官員厲聲質問,哪怕是寒冬臘月,此刻已然是滿頭大汗。
而整個寺廟燈火通明,穿着銀甲的將士進進出出,寺廟外更多的士卒高舉着火把,似乎要將天都給照亮了。
面對紫袍官員的質問,下方的將領支支吾吾,按理來說他不受對方節制,可以不用理會對方的質問,但是此時此刻其明顯也有些慌亂了。
其甕聲說道:“或許是那龍王好客,將陛下留在那龍宮之中做客了,過兩日就回來了。”
紫袍官員又問:“那山道上守着的人呢,怎麼連個通稟都沒有,也被一起請去了?”
天子進了山,然後連同帶進去的百官、僧道還有天子親衛一同消失了。
這頓時讓外面等候的官吏、衛士嚇得魂飛魄散。
急忙派人進山去尋,結果也好似見了鬼了,那些人進山之後只會在山中打轉,人沒有尋回來反而自己陷入在了大山之中。
這蒼茫大山,多少人進去也不頂用。
尤其是這深夜之中,看着人就這般消失在了山中,衆將士惶恐不已,不肯再進山了。
將領答不上來,這個時候官員身旁有人獻策。
“既然陛下是在心空山中不見的,爲何不問問那心空山的廟祝,他或許能從那神靈那邊,知道些什麼。”
而說起這個,將領頓時開口說道。
“你說,會不會是山神發怒,將陛下留在了山中?”
“如若不然,這山中怎會生出這等怪異之事,進去的人一個都沒有出來。”
衆人一想,還覺得真的有些可能。
畢竟,天子溫長興雖然是以祭拜這心空山山神的名義而來,但是隻不過是個幌子,走個過場。
溫長興在廟前山神像下裝模作樣了一番之後,便去山中尋真龍去了,隨後更是住在佛寺之中,遠離那道門掌控的社廟。
此般做派,會不會惹惱那心空山的山神呢?
好歹也是一方神祇,被這般不當一回事,就算是天子又如何。
畢竟溫長興只是陽間的天子,管不到這山神的頭上來。
衆人頓時生出此想。
“走,立刻去山神廟。”
寺廟不遠處的另一座山頭有着一座新落的廟宇,便是新修建的社廟,或者也可以稱之爲山神廟。
不論是山神和地神,都可以稱之爲社神,掌管土地的神祇。
黑夜中。
衆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社廟腳下,道路上火把如龍匯聚,山上的道士們自然也看到了。
道士立刻跑了下來,詢問之後才得知。
“什麼,陛下進了山之後音訊全無?”
紫袍官員當然不會說什麼懷疑是心空山山神將陛下和百官留在了山中的事情,而只是對着那廟祝說道。
“還請道長作法問一問山神,可知曉這山中到底是出了什麼變故,陛下爲何至今還未曾歸來。”
廟祝有些爲難:“貧道並非真正的廟祝,而只是暫時掌管着這山神廟而已,這山神能否迴應貧道,猶未可知。”
這心空山並不是什麼大山名山,只是在周圍小有名氣。
這等小山原本就算是要敕封社廟,一般也要排在很後面,國師府一般優先敕封人口密集衆多的郡縣之地,一般只有擁有重要礦產或者其他原因的大山,纔會敕封山神。
因此這心空山被敕封爲一方山神,也是因爲地下網絡工程開啓,這心空山雖然在地理位置上不怎麼重要,但是卻屬於地下網絡的樞紐中心,需要社廟來居中調度控制。
紫袍官員也沒有辦法:“如今也別無他法,還請道長試上一試,有勞道長了。”
那社廟的廟祝點了點頭,不再拒絕。
山下火炬如龍,門口衆官員衛士焦急等候。
而山神廟內,那廟祝又是焚香禱告,又是請神做法。
鬧騰了半天,只得出了一個答案。
“山神爺封山了,現在誰也不可進山。”
紫袍官員上前,封山不封山的如今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子可還安好。
“那陛下呢,有陛下的消息麼?”
廟祝只是答曰:“不知。”
衆人頓時垂頭頓足:“這可如何是好。”
但是廟祝隨後又說了一句:“山神爺有些地方能管,有些地方管不到。”
言外之意,這皇帝失蹤的原因和心空山的山神無關,具體的原因還得去別處去尋。
這話一出,衆人頓時看向了心空山深處。
“或許,真的是龍王爺將陛下給請去了?”
“不是還有拈花僧大師隨行麼,應當沒有大礙吧!”
“難道,就這般等着?”
最後,還是紫袍官員下定了主意。
“速速去稟告國師。”
這話說的,和喊悟空救我似的。
——
實際上,在信使還沒有趕到華京之前國師靈華君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甚至知道那天子此去會遭遇些什麼。
不過是,有驚無險罷了。
雲中宮祠。
一大早天還未亮,靈華君便起身開始準備,吩咐整個雲中宮祠準備好供奉和禮樂,獻於雲中君。
雲中宮祠中上上下下的巫覡、侍者、僕役都有些奇怪,因爲這吩咐來得太過突然,提前沒有任何準備,而且今天也並非是什麼重要的日子。
唯有跟在靈華君一旁的巫女,大概知道是爲什麼。
神巫披上雲紋神袍,穿過國師府和雲中宮祠連接的長廊,一旁的巫女幾次想要開口詢問,但是還是閉上了嘴巴。
靈華君早就注意到了:“有什麼就說吧!”
巫女終於問道:“神巫,爲何不提前告知皇帝那心空山之中並沒有真龍?”
靈華君道:“天子溫長興,畏威而不懷德,胸無大志卻自視甚高,猜忌報復心甚重,既覺得自己登臨九五之尊之位當俯視天下,統御九州予取予奪,又日夜憂心有人爭奪他那皇位,畏怕那小鬼暗中索命。”
如果說上一代天子溫兆是一個自負無比,以一己之慾凌於天下,當了皇帝想長生,得了長生還要上九霄之人。
那麼這一代的天子溫長興,就是一個集合自負和自卑到極致的集合體,他一面覺得自己是一聲令下便無所不能的天子,世間萬物當爲他所用,一面只要遇到一點困難和問題,便立刻當起了縮頭烏龜。
他早上大日出來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是真龍天子,夜裡被風一吹便又突然想起自己是五衰纏身的凡人。
靈華君走着走着,終於從國師府走到了雲中宮祠,天還沒有完全亮,許多人提着燈籠在雲中宮祠的林苑之中等候。
而靈華君身旁的巫女接過其中一盞燈,聽着靈華君接着說道。
“這般人,若是不撞幾次南山,不需幾日他便要上九天攬月了。”
“到時候,便是另外一個溫兆了。”
“此時吃些苦頭,日後便能安分一些,也不會釀成大亂。”
巫女點了點頭:“的確如此,神巫看得明白清楚。”
國師靈華君:“不是我看得明白清楚,而是歷經了上一代天子溫兆的事情之後,也自然學會看明白了一些東西,有些事情當時若是能應對得當一些,最後或許不至於此。”
那溫長興先後自尋苦頭吃了兩次虧,也自應當明白了一些事情,人間天子就應當做人間天子該做的事情。
讓那溫長興治理好這南朝各州郡,接下來協助她完成那敕封山川地神之主的職責。
至於其他事情,看這溫長興那模樣。
靈華君也不做多想了。
而走到半途,立刻有人匆匆追了上來,稟報道。
“國師,陛下遣人登門求見,似乎是有急信遞給國師。”
附近準備祭神的衆人也聽到了,一個個議論紛紛,本就覺得國師靈華君突然要整個雲中宮祠舉辦祭神典儀有些奇怪,這個時候聽聞剛剛離京而去的天子溫長興派人過來送信,更加覺得驚奇了。
“天子不是剛剛東巡去了麼,怎麼這個時候派人回來了?”
“爲何離去之前不說,這個時候說?”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真是奇哉怪也。”
那人連夜奔行百里,整個人都累得跪在地上,雙手捧着一封信匣。
靈華君回頭看向那人:“天子可還安好?”
那人高高舉起信匣:“國師一看便知,事發突然,還請國師速覽。”
靈華君點了點頭,那人便將信送到了國師靈華君身旁的巫女的手上,然後又被轉呈到了靈華君的手中。
靈華君看完之後,開口說道。
“我知曉了,今日清晨祭神,過後我請四方地主八方山神查一查。”
“不過此時,先祭神吧!”
那人頓時急了,開口說道。
“國師,陛下他……”
然而,靈華君已經轉身離去,朝着雲中宮祠的大殿走去。
“開始吧!”
雲中宮祠之中。
宮中一衆巫覡已備妥,其面戴斑斕儺面,隨鼓聲翩翩起舞。
舞步狂亂卻又顯得神秘,化爲上古人間大地的神鬼迎那至高無上的神靈降臨,宮外樂師奏響悠揚楚樂,曲調時而如流水般輕柔,時而如山洪般壯麗,與巫覡舞步相得益彰,塑造出莊嚴肅穆的氛圍。
靈華君袍裾隨風輕揚,手執清香一炷,儀態莊重而肅穆地緩步進雲中宮,於神像前停步,恭敬獻上香火,深深鞠躬。
其禱詞低沉而清晰,傳遍宮殿:“雲中君在上,靈子祈求保佑我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瞬間,便看見那數丈長的畫卷被風吹動,發出輕輕的紙響。
靈華君擡頭看去,便看見那畫卷上的雲中君好似低下了頭,目光看向了她。
瞬間。
鋪天蓋地的雲霧之氣從那畫卷之中涌下,將其纏繞住,彷彿將其拉入了那畫卷之中。
這下,靈華君前來請真正的如來佛祖了。
大日神宮。
上一次靈華君來的時候這座神宮還未曾開啓,如今來的時候這裡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大日神宮自身就是一座宏偉壯觀,宛如人間仙境天上宮闕,而一旁的扶桑神樹更是散發着光明堂皇的光芒,彷彿整個天空的光輝都匯聚於此。
神宮之內,景象更是奇絕。
殿頂懸掛着的夜明珠與琉璃盞閃耀着柔和的光芒,映照出一片祥和的氛圍,大殿中央琴妖撥動琴絃,悠揚的琴音如清泉般流淌,令人心曠神怡。
伴隨着琴音,身披天衣的魅影輕盈地獻舞,身姿綽約,舞步翩翩。
隨後那魅影不止於在地上起舞,甚至飛到了天上,在那星斗之下仙神環繞之中拖着霓裳飛舞,令人瞠目結舌。
高高在上的雲中君端坐在雲牀之上,他身着華美的仙袍,身後是層層迭迭的祥雲,神態既不威嚴也不莊重,如同那祥雲一般縹緲不可接近。
就在這時,國師靈華君落入大殿之中。
她看着這仙府洞天盛景,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自她得以拜見雲中君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雲中君身旁這般喧譁熱鬧的景象。
在此之前,雲中君時而化爲騎鹿之神行於山野展現出上古神祇的野性,時而操控神龍展現出九天神靈的威嚴,而此時此刻她又看到了雲中君那居於雲牀之上高高在上受到萬妖諸神朝拜的氣度。
恍惚之間,她彷彿覺得那雲牀之上坐着的不僅僅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位神君,而是天帝。
直到那獻舞的魅影退了下去,樂聲漸漸平息。
這個時候。
有女官打扮的豔麗宮人前來請她上前,靈華君從未見過對方,拱了拱手。
然而對方卻立刻讓開了,不敢受她這一禮。
“奴婢不過是神宮之中的一卑賤老奴,怎敢受雲中君的靈子一拜。”
對方自稱老奴,但是看上去模樣才三四十許。
靈華君問對方:“你是人,還是仙人?”
宮人說:“老奴怎會是仙。”
靈華君:“可是你看上去風華正茂,爲何自稱老奴。”
宮人笑道:“靈華君不知,老奴已經活過了上百個春秋了。”
靈華君非常吃驚:“這……”
宮人告訴她:“靈華君也曾見過老奴,只是當時老奴並非是如今這般模樣,說來當初靈華君與神君在山上飲酒的時候,就是靠在老奴的身上呢!”
靈華君聽得一臉茫然,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麼。
說起與雲中君飲酒,她自然記得,那是在神峰山上的湯泉流水之上,霧氣繚繞之中。
山上有桃樹,正值桃花盛開之時,花落池中。
可是當時那禁林神苑之中,只有她和雲中君二人沒有旁人,何來的她靠在對方的身上,而且按照她的性格,也做不來這樣的事情。
宮人說:“我便是那湯泉旁的那棵桃樹。”
靈華君震驚不已:“啊?”
其上下打量着對方,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竟然是一棵樹。
的確,妖客姥姥前身便是一棵雲壁山中的百年桃樹,準確地來說還有桃樹上的一隻鵲鳥,那鵲鳥死在了桃樹之上後,二者融爲了一體,化作了此時此刻靈華君所見的妖。
最後,在靈華君驚訝的目光之中,那宮人嫣然一笑,引着靈華君從大殿兩側的宮柱後面朝着裡邊走去。
走到最靠近了雲牀之下,宮人停下了腳步,對着她說了一句。
“靈華君想要尋的那人,可往臨江驛北處去尋。”
國師靈華君愣了愣,便明白對方說的是天子所在的位置。
不過,她總覺得這個臨江驛的名字有些耳熟,這名字在腦袋裡轉了兩圈,然後她立刻記起這是什麼地方了。
這分明是那淮城王全家身死之地,臨江驛一把大火燒死了淮城王滿門上下,而淮城王更是直接被追到北邊的大江之畔,死於江底。
靈華君拱手而拜,謝過雲中君。
靈華君這一次如果能夠迎回天子溫長興,她這個國師的威望也將拔高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地步,而那溫長興此後估計也不敢再隨隨便便鬧什麼幺蛾子。
“拜見雲中君,靈子參見。”
那雲牀上戴着神面的神仙擡起手,便看到雲自她腳下升起,將其拖到了一旁。
而臺下,便開始接着奏樂。
還沒等靈華君開口,那雲牀之上的神仙便說話了。
“還記得麼?”
“你我昔日之約。”
靈華君當然記得,每當她求雲中君一件事情的時候,也要爲雲中君做一件事情。
靈華君拱手,詢問道。
“神君,可需要靈子做些什麼?”
雲中君聽着宮中曲樂,看着外面的冬日景象,似乎在回想着往昔。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不知不覺已經一年時光過去了。
當初他便是坐在那雲壁山前的石窟下,看着江邊的積雪慢慢融化,有的化入地下,有的融入江水。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想好要做什麼,空間站已經從軌道之上墜落大地一百多年,望舒除了維持空間站的基本設施便是等候着他醒來,不過他同樣是一片茫然。
隨後,那賈桂路過石窟之前,將他當成了神仙。
雲中君:“春回大地,萬物始發,人人都說雲中君管着晴雨雷霆,管着九州大地的萬物生長。”
靈華君:“的確如此。”
雲中君:“今歲,地神山主庇佑之地,當五穀豐登,百姓豐衣足食。”
話雖然這般說,但是靈華君還是不太明白,如何才能確保這五穀豐登。
亦或者說,到那種程度才能夠算得上五穀豐登。
百姓豐衣足食,如何才能算豐衣,又如何才能算得上足食。
——
心空山中。
那神獸狻猊一張口,便將天子溫長興、隨行百官、僧道以及護衛等衆人吸入腹中。
不過,衆人並沒有成爲那神獸狻猊腹中餐,只是暫居於其中罷了。
衆人渾渾噩噩,看到感覺自己漂浮於一片昏暗之中,想要睜開眼睛卻感覺眼皮好似萬斤之重,任由其如何用力也不能擡起。
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起起伏伏,好似隨着波浪飄搖。
“怎麼回事?” “吾等這是在何處?”
“有人麼,可有人在?”
那一片昏暗之中,衆人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周圍有人在。
甚至於,他們還感受到有人在暗中窺視着他們。
那是一雙巨大的非人雙眸,散發着光芒,令人惶恐不安。
天子溫長興更是感覺如此,那比磨盤還要大的雙目死死地看着他,讓他驚恐萬分,忍不住呼喊道。
“是誰?”
“何人在暗中窺伺,出來?”
而這個時候,那雙目背後的存在說道。
“你又是何人?”
“何故阻塞龍道,攔我去路?”
天子溫長興看不見那狻猊,於昏暗之中盯着那巨大的發光雙目。
“原來是神獸狻猊當面,朕乃天子溫長興。”
“此番誤入神鬼之域,不知如何重返人間,途中看見龍道,吾等一行人便想要沿着龍道返回九州大地。”
那狻猊好奇地看着溫長興:“你這凡人,竟然也知道龍道連接着陰陽界域,還知道沿着龍道便可返回人間,倒是有些不凡。”
溫長興聽那神獸狻猊這樣一講,支支吾吾地說道:“偶然得知,偶然得知。”
狻猊看着溫長興,唸叨着溫長興這個名字,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
“溫長興?”
“聽聞曾有一個名叫溫長興的人,在牡丹龍池旁竊取龍道行軌,這人倒是與你同名,不過聽聞這人是人間的太子。”
“你說你是天子,這倒是有些對不上。”
聽到這話,溫長興瞬間羞臊不已,不知道如何應對。
良久後,溫長興才說道。
“昔日不知龍道爲何物,行事魯莽,讓龍王見笑了。”
狻猊:“我算不得什麼龍王,不過是一條蛟龍罷了,聽上界號令,爲仙神驅使。”
溫長興又問:“不知龍君可否送朕和朕的臣子重回九州大地,若是龍君願意送吾等重返人間,朕回京之後,定當重謝。”
狻猊問:“聽聞你給那牡丹龍池的狻猊修了一座廟,我若是送你回了人間,你當如何謝我?”
溫長興答曰:“朕不僅僅爲龍君修一座廟,還爲龍君立碑刻傳,流傳後世。”
狻猊哈哈大笑,說。
“不必了,你這千恩萬謝,還是留給你自己吧,本龍用不着。”
“片刻之後,爾和爾身邊的那一衆凡人,便都會回那人間去。”
“往後,也莫要讓我再看到你。”
此時此刻,溫長興還不知道。
這狻猊救他的命,並不是白救的,他也已經在暗中付出了代價。
所有你自以爲天降福緣和饋贈,都在暗中標註好了價碼。
他死之前若是能夠湊出這份功德還好說,不夠的話,那就只能簽了那份賽博地獄合同,進入罐子裡給神仙打工了。
聽到狻猊瞧不上他的感謝,溫長興氣勢頓時弱了起來,他發現自己身爲天子,當這狻猊神獸不需要他修的廟宇甚至連聲名香火都不在意的時候,他便似乎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凡夫俗子了。
想到這裡,溫長興頓時又變得有些心有不甘起來。
過了好一會,溫長興又試探地說道。
“龍君,朕還有一事相問。”
狻猊正一路向着遠處進發,聽到溫長興有問題,不耐煩地道。
“你這天子,甚是多事,問吧!”
聽到這神獸沒有拒絕,溫長興立刻問道。
“敢問龍君,朕身爲真龍天子,如何纔能有龍氣護身呢?”
上一刻還想着若是能夠回去,再也不沾染這陰陽鬼神之事的天子溫長興。
這纔不過安全了片刻,知道了自己很快便能重返人間,於是又固態萌發,還想要修龍氣,又忍不住想要介入這鬼神之事中了。
聽到溫長興自稱真龍天子,那神獸狻猊聽完狂笑不止,那粗狂好似獅嘯龍吼一般的聲音,讓天子心底發麻。
溫長興問道:“龍君何故發笑。”
神獸狻猊說道:“我笑你竟然也敢自稱真龍天子,還想要龍氣護體,當真是可笑。”
溫長興:“朕爲何算不得真龍天子?”
神獸狻猊說:“能一統九州的凡人,方可稱得上是真龍,你這凡夫俗子,焉能有那命格!”
神獸狻猊目光如炬:“看爾這樣貌氣勢,哪有半分像是真龍,頂多算是一泥潭裡的蛇虺,還不如我呢,替神仙拉車都嫌寒顫。”
狻猊嘲笑不已,這個時候天子也不敢反駁。
他很想當面質問着狻猊,大聲說道。
“爾不過一小小蛟龍,安能知曉朕的鴻鵠之志。”
“焉知朕日後不能一統九州,成爲那神州大地之主。”
可是想了想,實在是沒有底氣說出來。
只能心中寬慰自身,道:“朕如今在這狻猊腹中,萬萬不可激怒於他,莫要和其計較。”
可是。
聽到這神獸狻猊這般說他沒有真龍天子之姿,溫長興還是忍不住肚子裡生出怨氣。
不過這個時候,溫長興卻聽到了狻猊說出了一句話,瞬間令他如墜冰窟,肝膽皆裂。
“你這般的佔據一地的蛇虺,沒有真龍之氣庇護,死後便如同那凡人一般,要入那鬼伯面前走一遭,清算功德罪業。”
“我看你這面相,滿面惡氣惡鬼纏身,定是平日裡沒做什麼好事。”
“頭頂上黑雲蓋頂,功淺德薄罪業纏身,往後那幽冥中走一遭,怕是沒有什麼好下場。”
“哈哈哈哈哈!”
說完,那狻猊笑得聲音更大了,如同驚雷一般。
而聽到那狻猊說的話,溫長興亦感覺五雷轟頂。
他一直還感覺自我良好,想着自己是真龍天子日後就算死了就算不是上天爲神,幽冥之中也當有個位置吧!
如今聽對方這麼一說,他在幽冥之中的確有個位置,只是不是他想的那個位置。
“什麼?”
溫長興還欲再問,但是便看到眼前的昏暗之中,有着其餘的光線穿透了進來。
溫長興瞬間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自身就竹筒裡的豆子一般,就這樣被倒了出去,在空中滾了幾圈,然後落在了一片雪地山坡上。
而身邊,迴盪着那神獸狻猊粗獷的聲音。
“去吧!”
“莫要再讓我看到爾等,若是再看見。”
“定當一口將爾等嚼得粉碎,再用烈火焚爲灰燼。”
溫長興爬起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從那一片昏暗不知日月的鬼神之域走出。
頭頂上一輪明月照耀大地,漫天星斗輝耀九州。
再看向周圍,一個接着一個身影爬了起來,正是之前跟隨在他身旁的那百官、僧尼道士、護衛甲士,看上去一個不少。
“陛下何在?”
“陛下在哪?”
“找到了。”
“陛下在這裡,陛下在這裡。”
衆人一站起來,立刻互相呼喚,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之後立刻再度結隊,片刻之間終於再度恢復了秩序,圍繞在了天子溫長興的身周。
而隨後,衆人便開始望向了四周,確認自己如今在何處。
“這是何處?”
“似是還在山中?”
“還在山中,諸位小心提防些,莫不是還沒有從那鬼地方出來,周圍有着那山精樹怪。”
此番過後,衆人算是對這大山留下了極深的恐懼,總覺得那深山老林之中突然鑽出個什麼會動的藤會走的樹,亦或者什麼妖魔鬼怪來。
不過四周打探過後,衆人便發現自己一行人應當是從那神鬼之域中走了出來,至少沒有出現那種人一進入林子,便再也回不來的情況。
雖然衆人依舊不確定自己的位置,不過至少已經是回到人間了。
這個時候拈花僧站出來指着一個方向說道:“若還在心空山中,我等一直往那邊走,應當便能到江邊。”
天子看了一眼拈花僧,最後點了點頭:“依法師所言,那便往那邊去。”
溫長興接納了拈花僧的建言,帶領着所有人朝着一個方向而去。
不過路上溫長興魂不守舍,他雖然歇了這麼久已然不需要人攙扶着,但是看上去依舊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心中則在思慮着剛剛那神獸狻猊所說的話。
而看到溫長興這副模樣,一旁的太監勸慰道。
“陛下莫慌,那狻猊所說的不過是日後之事,如今自然算不得數。”
“那狻猊不過是一蛟龍,焉能真的知曉往後,在奴婢看來,陛下只要稍作振奮,日後定能成一代聖君。”
而溫長興聽到太監的話,頓時心中一驚。
“什麼,你也聽見了?”
而溫長興再看周圍,便看到了周圍其他人的目光,那些人的目光都帶着一種之前沒有的怪異之感,令溫長興感覺如芒刺背。
他立刻知道,聽到的不僅僅是身旁的太監。
溫長興還以爲,他之前和那神獸狻猊之間的對話只有他和對方之間才能聽得見,因此暢所欲言。
如今一看,竟然是所有人都能夠聽見。
這一下,溫長興直接矗立在了原地,面色先是陰晴不定。
不過。
他此刻心中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那狻猊所說的,他功德淺薄,因父兄之事罪業纏身的境遇。
而是那狻猊說他沒有半分像是真龍頂多算是一泥潭裡的蛇虺之事,他羞憤惱恨不已,想要說些什麼話,但是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變得垂頭喪氣。
這大山並不大,實際上他們原本的位置距離出山也不過是二三十里路,但是衆人停停走走彎彎繞繞地走了一天一夜,才終於從山裡走了出來。
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遠處車馬蕭蕭,大隊的人舉着旗幟朝着這邊趕來。
那紫袍官員帶着人趕來,看見溫長興之後立刻跪倒在地。
溫長興問對方:“爾等怎知朕在此處?”
對方答曰:“得知陛下音訊全無,臣便速速稟告了國師,國師算出今日陛下會現身於此地,果真不假。”
溫長興立刻問道:“國師在何處?”
在這個神鬼妖魔縱橫的天地之間,那列陣的甲士絲毫給不了他安全感,天子溫長興此時此刻只能看到國師靈華君的法駕,才能夠稍稍感覺到一絲心安。
溫長興匆匆前往大道之上,再擡頭看去,便看見一神輦,那便是國師的法駕。
歸去的路上,天子問國師靈華君。
“國師可能看見人身上的功德?”
國師答曰:“可知一人身上有功德金光,亦或是罪業纏身。”
至於具體的數值,那便不是法眼能夠看得見的了,只有冥土的神祇才能夠知曉。
溫長興又問:“朕乃天子,怎會罪業纏身呢?”
突然,國師的法駕停了下來。
溫長興問:“國師,爲何停下來了?”
那神輦之上傳來了一道聲音:“此地,便是那淮城王的埋骨之地。”
溫長興立刻扭頭看向那大江之中,開始還是一臉茫然,隨後臉上一陣煞白,最後再也沒有問靈華君那些問題了。
回京之後,
天子溫長興終於安分了許多,不再整日裡看着誰覺得威脅到了自己,便誅殺其滿門。
也遠離那僧侶道人,不惹是非。
其下旨追封淮城王,甚至還過繼了一個宗室子弟繼承淮城王這一脈的爵位和香火,也在開年之後下旨大赦天下。
可是除此之外,依舊沒有什麼振作之感。
而關於心空山之中發生的事情,也隨着天子和百官東巡迴京而傳開,心空山從此名聲大振。
應了那一句。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只是關於那心空山腹心“龍宮”裡的“真龍”,衆說紛紜的不是那龍宮之中的繁華綺麗,而是那“真龍”的模樣。
“那真龍不同凡俗,生有異相。”
所有進入那“龍宮”之中的人,只要提及此事,所說最大的便是這樣一句話。
但是再一追問。
其便支支吾吾,不敢說那真龍面貌形態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只是說生有異相,非比尋常的龍。
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只聽說過人生有異相,那龍本來就是異相,還用得着他來說?
而且光憑想象,也難以明白這生有異相,到底是什麼個異相法。
直到從雲中宮祠傳出,那心空山中顯靈的並非是什麼真龍,而是上古妖神巴蛇。
“其色青黑,其長千尋,吞山食象!”
衆人連同天子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那物這般兇惡,差點把他們留在了那鬼神之域,連那心空山山神都屈服於其兇威之下。
不久後,更是有巴蜀來人說起了神樹若木的事情。
衆人這才得知。
雲中君還曾顯靈巴國。
將那巴地最兇惡的妖神巴蛇帶了回來,封了一個九地通幽將軍。
“什麼是九地通幽將軍?”時人問。
“或許,是鎮守九幽門戶的將軍?”衆人猜測。
——
大雪漸漸地有了融化之意,寒冬雖然還未過去,但是靈華君已然看到了春神的衣帶從九天之上落下來,上面繡滿了花草樹木和鳥語花香。
“春回大地,萬物始發。”
站在沾染着雪花的樹枝下,靈華君還是在想,之前雲中君所說的那句話。
“今歲,地神山主庇佑之地,當五穀豐登,百姓豐衣足食。”
靈華君問如何才能辦到,不過那個時候雲中君只是讓她做好準備。
“到時候你便知曉。”
如同往常一般,雲中君早已安排好了一些,但是具體的事情,還是要她來做成。
不過靈華君心甘情願,雲中君畢竟是天上的神仙,這人間的事情,終究還是要人間的凡人來做。
就像是那皇帝的事情,終究還是要皇帝自己來做。
思慮間。
京城大地之下傳來了異響,層層雪花從樹梢之下落下。
大地深處彷彿傳來了震盪,猶如地龍翻身的前兆。
“地底下有異動?”
靈華君也感覺到了,立刻前去查看,最終鎖定在了華京城內的狻猊廟附近。
命人隔絕內外,然後入內一看。
便看到一個巨大的圓形“口器”從地底之中探出,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便足以令人兩腿戰戰,魄散神搖。
這世間,竟然還有這等惡物。
哪怕是靈華君倉促之下也被嚇得夠嗆,然後她才反應過來,此物便是巴蛇。
她之前雖然知道此物,也知道此物生有異相,但是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所謂的異相。
原來,從巫山神女峰而來的另一條巴蛇也抵達了。
開始從華京城這邊,往另一邊修地下網絡通道。
那狻猊廟下。
可通往九地之下,可連接冥土地獄,可上洞天福地,可去人間仙府。
不過能夠使用這條龍道的,自然不可能是凡人。
這個龐大的地下網道層層往下,可以想象到越來越多的巴蛇會加入其中。
往下越挖越深,越挖越遠,越挖越廣。
或許有朝一日,會抵達一個所有人難以想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