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後,齊無惑閉目安坐,第二位進來的是那位身着布衣的四皇子李暉。
暉者,日光也,從起名字也可以看出來。
現在那位人皇在尚未登基之前就已經有了勃勃的野心。
自詡大日。
四皇子李暉微笑拱手一禮,氣質儒雅,極溫潤,道:“見過齊先生。”
少年道人道:“請坐……”
這氣質溫潤樸素的青年笑了笑坐在少年道人的身前,雖然身爲皇家貴胄,但是穿着的衣物卻極爲樸素尋常,不過是一般讀書人穿着的,只有腰間懸掛一枚山紋玉佩,頗爲昂貴,是前皇所賜。
齊無惑心中關於這位四皇子的印象流淌而過——
李暉,當今皇帝第四子,性聰敏,有獨斷,年少五歲時便已能做千字文,且極流暢。
於武功修行之上尋常,本是道家種子,卻因爲出身皇家,沾染了人道氣運,和道門純粹唯我的道路不同,也無法走佛家捨棄此身諸多因果的方向,故而最終選擇了讀書學文,性格溫柔,素有賢名,與各大世家交好。
是被老皇帝安排作爲太子和世家之間矛盾緩衝的一層。
極冷靜清晰。
對於太子所作所爲有所察覺,但是無法阻止,只是心中嘆恨生於皇家,是否有過爭奪太子東宮之位的心思,卻是誰人也不知道。
但是其麾下有暗藏起來的諜報殺手組織【學文會】。
對於某些激進的文人官員,有采取過暗殺的手段去去除,以保證朝堂上下的輿論風氣都在掌控之中。
屢次以詩詞,文章的措辭爲理由將部分不入其麾下的文官下放詔獄之內。
打擊政敵的手段極狠辣冰冷。
可也大興科舉,以極大的力度去推動官方講學,令每一座城池之中適合年齡的孩子都要去上學堂,哪怕是需要務農的時節,也需保證孩子在一月內有半旬時間的讀書識字;其政策以減輕農民賦稅,輕徭薄賦爲主。
言說人人皆識字,人人皆通學,國中人才便多,何愁國力不強。
對於和妖族的立場之上,卻是主和派。
主張推動【互市】,寧肯人族皇朝多出【歲幣】,也不願意起刀兵,其言道‘我人族中土之地,極富庶,所出歲幣,於本朝而言,並不傷筋動骨,可若是起刀兵廝殺,那麼便會有人族死傷,於後勤糧草之上的損耗,乃十倍甚至於數十倍於【歲幣】’
‘是以緣何起刀兵?’
年少時和七皇子李翟關係很好。
後來因立場原因而彼此分裂,互不往來。
做得一手好字畫。
此刻和齊無惑閒聊,似是對於道門修行之術極有興趣,談佛論道,又提起詩書字畫,都有見地,最後又笑道:“不知道齊先生是哪裡出身,師從於誰?在下自詡也算是見識過諸多名家,來往各地,但是如先生這樣氣度的人,還是第一次見。”
齊無惑回答道:“只是山野修道之人罷了。”
四皇子見他不願多說,也不強求,只微微一笑,道:
“此番相談甚歡,若是先生有閒暇來京城的話,可以來尋在下。”
“去書院或者府邸都可。”
“只需要拿出此物,他們就知道了。”
四皇子取出一面玉牌,上面寫着暉這個字,又微微一笑,拱手一禮,這才離開。
“哈哈哈哈,這算是,終於輪到我了?”
“四哥你說的可真是慢啊!”
在放聲大笑之中,七皇子也推門而入,身材高大,大喇喇地一抱拳,然後就落座下來,仍舊是執着地想要拉着齊無惑去外面的長街之上比試比試拳腳和兵器,齊無惑數度推辭拒絕,這才遺憾不已,閒聊的時候也不問什麼問題。
只是說邊疆風光如何如何。
邊關吃的真的難吃。
又提起來妖族的美人。
哈哈大笑着,和太子展現出的野心,四皇子不露聲色的拉攏不同。
像是個沒有什麼腦筋的憨憨。
喜歡美人美酒美食。
是絕對的主戰派。
冰冷霸道,性格粗蠻,暗中則是兵形勢一脈當代的魁首。
麾下的軍中甚至於有妖族在內。
拉攏了一部分種族的妖怪,而後要討伐另一部分。
牧馬三千里,曾以爲求美人爲名,叩關妖族邊關,將其搶佔下來,沒有帶走美人,而是將被搶奪走的人族工匠和典籍全部都帶走了,並且築下京觀,震懾羣妖,在他鎮壓邊關的時候,妖族並沒能打破他所在的方向,反倒是被他推進了不少。
如同一個釘子死死釘在那裡。
斬我十人,吾斬汝二十。
害我一鎮,老子烹汝十城!
我人族人口衆多,有膽量,你就和我死磕到底!
看是我先敗,還是汝先亡!
我敗尚有後來者,汝亡先祖無祭祀,老子殺你的妖,滅伱的族,掘你的根!
還要讓你族中美人在你的墳頭起舞高歌,然後老子在你墳前淦汝娘。
將那妖族大將氣得三尸神暴跳。
卻是舉杯笑言道,纔不過幾句話就急了?
比起妖族更瘋狂,當得起人族最血腥,務求勝利,絕不討饒,於敵於己,皆不留半分餘地,殺戮極重,勝利極大,但是對兵馬的損傷也極重。
和四皇子的立場不同,認爲【歲幣】雖然可以保全一時之安寧,卻是打碎了人族【血性】,今日給十城,他日給百城,妖族的胃口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看不起人族,無法解決衝突,只是延後而已,他日也必有一戰。
彼時就是妖族以用人族歲幣購買來的兵器,來殺戮劫掠人族的百姓。
不如將戰爭,死亡和殺戮留在我們這一輩,一口氣打贏,把對面打斷脊樑骨,打怕了,不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君爲君,臣爲臣,父爲父,子爲子,孩子孝順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麼父親爲兒子而死戰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四皇子推動互市和歲幣的時候。
七皇子在邊關下了【斬妖令】。
凡是斬殺曾和人族爲敵之妖的,無論是出手者是人族還是異族,斬一首級,可得十金。
最後直接把皇朝之中的郡王府給賣掉,將金子和天帝錢在邊關堆成了一座小山,以酬謝壯士。
以示自己再不回去京城,和兄長絕交之心。
在齊無惑所見的黃粱一夢之中,是皇家唯一一位血性極重的人,在邊關重鎮和兵將們同甘共苦四十年,太子被廢,新皇初立,四皇子不容於世家和皇族兩面,自盡以謝故交的時候。
和四兄斷交三十年的七皇子以【皇帝年幼,受世家的控制】爲名,引一十三軍,揮軍南下【清君側】,最終因爲妖族趁機而入,在大好局勢下選擇調轉方向,奔襲邊關禦敵,被遵循太上皇遺命的新君親自率軍,於背後偷襲軍陣而潰亂。
七皇子仍有迴旋一戰的機會,最終怒而自裁,以避免人族軍隊自相殘殺的慘烈。
那一戰人族邊關失去大將,四十年打下來的邊關疆域被反推了回來,三十萬邊關軍解甲歸田,身披縞素,天下皆有動盪,新皇遵循老皇帝留下的遺命,——若七皇子反,邊關必亂,其若迴轉則殺之,起用齊無惑,大赦天下,免去賦稅三年,以安天下心。
此爲制衡之道也,爲人君者,唯制衡與馭人,不可不察也。
夢中的少年道人趕赴的時候,只見到七皇子怒目圓睜,雖然身死,但是眼睛還是不肯閉上,他的親兵哭泣着說,這位人族皇朝難得的大將最後揚天怒嘯,悲憤欲絕,留下的遺言是——
君不君!
臣不臣!
父不父!
子不子!
汝視吾爲草芥,吾視汝爲仇寇,今日死,爲軍也,非爲汝!
只知皇位而不知天下,知皇族而不知百族,何等小家之氣!
而今再見故人如舊,還是年輕時的模樣,即便是齊無惑也隱有心中的慨嘆,那七皇子大笑數聲,道:“本來就是看妹子盛讚的人到底怎麼樣,不過眼力還是在的,來來來,這兒沒有酒,我就以茶代酒,這先生若有機會去京城的話,可不要忘記和咱見個面。”
“下一次好好喝酒喝一頓。”
而後起身離開。
齊無惑看到了七皇子也留下了一枚令符。
他將這兩枚令符都收起來,這兩個皇子之中,四皇子是以文采治國,而失之於剛強,七皇子則是擅長做一名鎮壓邊關的武將,而不適合作爲一朝之首,否則的話,必掀起滔天血海,滾滾殺孽,那般殺心還是指着敵人比較好。
而他們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他們已走在了人道氣運的修行道路之上。
甚至於是走到了極遠的地步。
是掠奪之道。
也不可能願意試試看齊無惑所推出的道路。
忽而門聲響起,那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秦王走了進來,在進入這裡,離開了那太子和四皇子的注視之後,倒是鬆了口氣,微微一笑道:“見過齊道長。”
齊無惑頷首,道:“閣下想要問些什麼?”
“是修行困惑,還是推佔解卦,亦或者只是閒談?”
“啊……,我沒有什麼好問的。”
“只是陪着幾位兄長來而已。”
那少年秦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道人道:“那就只是閒談。”
復又問道:“不知想要談論些什麼?”
少年秦王想了想,道:“什麼都可以?”
“自然。”
這樣寬大的事情,倒是讓這秦王一時間不知道該聊些什麼,自嘲笑道:“閒聊的話,文治武功自是四哥和七哥來的更好些,先前肯定也已經聊過了,先生這樣說,我一時間大腦裡面倒是空空蕩蕩,想了好些個問題也不知道該不該問。”
“那少年道人語氣和緩,只是說聲可以慢慢想。
少年秦王忽而道:“先生覺得,現在這天下算是大治嗎?”
齊無惑擡眸:“已稱聖人,難道不算是大治嗎?”
秦王道:“……若是天下尚且還有冤屈沒有彰顯出來,天下人都被一個巨大的騙局所矇蔽了,這算是大治嗎?”
他的聲音頓了頓,微微挺直腰背,正色道:“恕我失禮,先前家姐有幫助道長代爲付了探秘的款項,明真道盟自是不肯說出道長詢問了什麼,但是在下心中推斷了道長解惑所得,又以家姐代付的那部分道盟點數,大致還是推斷出了先生詢問的事情範圍。”
“其中有神通,有典籍,也有過往之隱秘。”
“在下姑且猜測之。”
“是錦州之事,對否?”
少年道人微微擡眸。
這是他故意的,沒有再採購些典籍領悟,以混淆判斷,是看這郡王是否能抓住這個線索,是否能猜測出什麼,以及,這位太子之子有沒有嘗試去了解當年的錦州之事,是一個貪圖享受之輩,還是說這四處遊玩的模樣只是個面具。
秦王正坐而趨身詢問道:
“先生詢問當年錦州之事,該是當年之人,知道當今百姓都在一巨大的隱秘之中。”
“世家大族雖也知道部分的情報,卻也礙於人道氣運之威,爲虎作倀,然,虛假的必然虛假,現在這人皇的名號,乃是以當年數百萬無辜黎民之血換來的,吾雖年幼,知其不可,先生有大才,說萬事都可以詢問,那麼本王有一問。”
“而今之皇,可稱人皇乎?自詡聖明,能稱聖人否?”
齊無惑微微擡眸。
這兩個詢問之中,展露出了一絲銳氣,如稚虎按爪。
他微微正坐了,不曾回答,只是反而詢問道:
“可知何爲人皇之道?何爲皇與民?”
少年秦王按照皇家的教育,而下意識地回答道:
“民不順王牧則罪!”
牧是放牧人民的意思,這句話的是,人民不聽從王的命令便是最大的罪。
數千年前,曾有賢人有大才,卻不從王的命令。
於是雖然無罪卻被誅殺了,有人憤而詢問,那位丞相回答說。
這樣的人有才華,但是卻不聽從王的命令。
不能夠以刑法驅使他,也不能夠以利益來誘惑他,他們自耕自種,掘井而飲,如此的人,雖然存在於人皇的領地上,卻不能夠爲人皇所用,不能被皇名約束,如同一匹千里馬,雖然有能力,卻不爲人驅使,又有名望可以影響到其餘的百姓,便是【害羣之馬】。
當誅之以立威。
秦王說完之後,看到眼前的道人不言,於是有所感覺,詢問道:
“齊先生有何高見?”
少年道人回道:“錯。”
秦王疑惑道:“此聖賢之言,何錯之有?”
眼前道人垂眸,緩聲道:
“非民不順王爲罪,是王不順民而爲賊。”
這樣的言語,幾乎直接逆轉了現在的人皇氣運之道。
少年秦王第一時間幾乎要覺得,眼前這人是不是瘋狂了,但是仔細想想,這樣的話似乎又有一絲絲的道理在,他心中狂跳,按捺住了心中的悸動,趨身往前,雖然年幼卻越發恭謹,詢問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無惑開口。
亦是當年的無惑夫子開口。
第一句就已讓少年秦王心中劇震,幾乎忘記呼吸。
是以言道——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
“民以食爲天。”
“而君以民爲天。”
“是以非人皇,而爲天子!”
“天下之皇,非民之主,當爲【民之子】。”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以這段時間逆轉人皇氣運的掠奪之道爲開篇,以黃粱一夢之中七十年歲月的思考和經歷爲基礎,少年道人徐徐道來,讓那秦王的神色先從震怒欲要起身,變得遲疑不定,最終是化作專心思考的模樣,聽之而不知時間之流逝。
不自覺得趨身往前,不問鬼神而問蒼生。
許久之後,終是心悅而誠服,看着那戴着老者面具的道人,道:
“齊先生……齊先生……”
“當真是天下無雙無對之人,比起姐姐所說……”
少年秦王的聲音微頓,似乎有所感覺。
天下無雙大宗師?
姓齊?姐姐是山神面具,這位先生是老者面具?
有說法是本能的選擇也一定有傾向性……
難道說?
他下意識擡頭,而後恭謹詢問道:“小王尚有一個問題想要詢問。”
“請。”
“不知先生之名諱,可是齊無惑,無惑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