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琴發愁中。
一雙眼睛瞪大了地看着人間界,一張往日裡無憂無慮的臉上都佈滿了無聊,就連老黃牛走到身邊來都沒有察覺到,直到老牛伸出手拍了下雲琴的肩膀,少女被嚇一跳,身子都縮了一下。
然後發現是老黃牛,轉過身來,懊惱地瞪了老黃牛一眼,道:“牛叔,你做什麼?!!”
“嚇死我了!”
老黃牛不由地哈哈大笑道:“我怎得就嚇你了?”
“分明是你自己發呆走神了啊,我方纔都不知道喊了伱多少聲,喊得那麼大你都聽不到,不要說搭理我了,就連回一下頭都沒有回頭,到底在想什麼啊?”
“來來來,牛叔給你帶了你百花仙子姐姐的百花蜜,你最喜歡的。”
雲琴的眼底亮了一下,道:“百花蜜,牛叔你從哪裡來的?”
老黃牛得意洋洋道:“自然是對賭來的,奎木狼那小子,牀底下囤了一堆,說破嘴皮子,也不肯分潤出些許來,實在是忒也小氣。”
“哼哼,我說我手裡面有百花羞的畫像,要他和我一起對賭,這小子一開始還說不願意,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心癢難耐地找上我來了?哼,你牛叔我什麼手段,這小子什麼道行,我先這樣這樣,然後這樣……”
“哈哈,這小子不是輸了?”
雲琴看着眉飛色舞的老黃牛,看他說着自己的得意事蹟,一如往日那樣,精準找到了問題的盲點,疑惑不已,道:
“百花羞姐姐的畫像?牛叔你怎麼會有這個的啊。”
老黃牛嗓音一滯。
旋即道:“自然是假……咳咳咳,我是說,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多問,吃你的點心便是了。”
見到那少女喜歡模樣,老黃牛得意洋洋,哈哈大笑道:
“怎麼樣,不比無惑那小子送給你的差吧?”
然後就見到雲琴臉上的微笑凝固住了,整個人都耷拉下來,嘆了口氣。
老黃牛嘴角抽了抽。
恨不得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臉上。
哎喲我去,這張破嘴!
叫你多說!
嘴怎麼這麼多呢?!
雲琴看着人間雲氣繚繞,道:“牛叔啊,已經過去一甲子了嗎?”
老黃牛回答道:“纔過去四五年呢,一甲子,還得要十幾個四五年。”
雲琴把手中的點心放在一旁,雙手托腮,嘆了口氣,道:
“時間怎麼過去得這麼慢呢?”
“明明在以前,時間過得好快,看看雲,看看風,不知不覺便是一年了啊,這怎麼感覺明明過去了一甲子那麼長,卻還是纔過去了幾年呢?”
雲琴道:“牛叔啊,一甲子,有多長呢?”
老黃牛想了想。回答道:“人間的一個人,你看他走路都走不穩,到最後白髮蒼蒼,走路也走不穩,大概就是一甲子了。”
雲琴又問道:“那麼三百年又有多長呢?”
老黃牛回答道:“在八千年前諸國混戰的年代裡面,一個國家從建立的初年,英姿勃勃百廢待興到盛世,再到各種問題逐漸凸顯出來,最後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推翻掉然後滅亡,也就是三百年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
雲琴出生於八千年前,只是織女懷孕的時候被青景威偷襲,雲琴出世之後,元神不穩,被封入了萬載玄冰之中數千年的時間,真正恢復元神逐漸成長的時間,也就已經是織女牛郎皆被封爲星君的時候,不過三百多年。
老黃牛眼底慈和道:“三百年……”
“便可算是雲琴,你記憶比較清晰的這些經歷全部加起來的時間吧。”
少女應了一聲。
有意識以來的一切時間。
她突然更加清晰地明白到了這是一段很漫長的別離。
老黃牛心中慨嘆,對於雲琴來說,和一個朋友忽然告別了那麼久的時間,確實是頭一遭子的經歷啊,應該是極爲難受吧,他看着那少女坐在那裡,低垂着眉目說着什麼,心中不由地升起對於晚輩的關切之心,正要安慰。
老黃牛耳朵動了動,就聽清楚了少女到底是在說什麼,一邊磨牙一邊道:
“可惡,無惑你竟然不告訴我,什麼一段時間,這是一段時間嗎?!”
“你等着,等你回來,我一定……”
“一定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雲琴氣惱地磨牙。
老黃牛啞然。
自家這姑娘,實在是心大的沒邊兒了,不會只沉浸在寂寞和悲傷裡面。
對於那道人說,只是別離一段時間的事情。
雲琴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最後‘懊惱’的一下拍了下雲氣,右手提起一把劍,轉過身來,道:“不看啦,走了!”
老黃牛一驚,道:“你要去哪裡?”
“去修行!”
老黃牛故意地倒抽一口冷氣,道:“你要去修行?!今天是吃錯了點心嗎?”
“竟然主動去修行?!”
“當然——”那少女提了提劍,和北帝肖似的眸子垂下,隔着雲海看着人間,道:“這天上三十三重天闕,各處都開始排兵佈陣了,天樞院更是很繃緊,人間也封鎖,他們肯定是和無惑爭鋒,無惑不告訴我,不過只是因爲擔心我做出什麼事情。”
“於此事上,我也只能咬牙切齒,恨不得咬他一口了。”
“可是啊,說來說去,不也是我還不夠參與此事麼,無惑只是擔心我而已,難道擔心我也要受我的惱怒,這不是很沒有道理的嗎?往後事情若是越來越多的話,總覺得會離他越來越遠。”
少女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了。
老黃牛發現她不笑起來的時候,眉宇清冷安靜,鬢髮揚起,已是漸漸長大,不能繼續以少女來稱呼了似的。
她提着劍,想了想,道:
“修行自是很苦。”
“可我卻覺得,這樣漸行漸遠漸別離,從他的世界裡面消失。”
“好像更苦。”
雲琴提了提劍,眉宇揚起:
“總之,本姑娘一定要好好修行,讓他大吃一驚。”
“他日,必要救他一次。”
“看他彼時,還會不會小覷於我!”
老黃牛坐在旁邊雲彩上,聽這清冷少女握拳低語。
此時此事,卻也只當尋常。
此刻也只笑着。
見那少女一邊說着,臉上的表情還是變得有些得意洋洋起來,轉過身來,手中的劍橫着揹負身後,雙手搭着,腳步輕快躍動着往前走去,道:“當然,先練好牙口!”
“一甲子後,還是三百年後。”
“無惑道人——”
“給我等好了!”
……………………
人間之春秋流轉,變化極快,而齊無惑擡頭看到的那一點‘陰霾’,卻似是已在天上紮根了也似,一日一日過去,雖半點不曾變少,卻似乎也不曾有什麼變化,只是伴隨着時間過去,纔可見到其正在緩慢增長。
一日一點,兩日一點。
如同春日雪融,一天兩天沒有察覺到什麼變化,但是日漸累積,則是鉅變。
不知道那是某種攻擊性的陣法,還是某種藏匿起來的法寶。
只知其正在蓄勢。 按照眼下的變化速度,約莫十年,就是擡頭可見,一甲子不到,便可以覆蓋整個蒼穹了,齊無惑數日之間,似乎在思索,而其【御】之狀態則已是在體內流轉。
這一日,守藏室有一名來自於宮中的侍衛前來,手中捧着一卷卷軸,此卷卷軸以白玉爲軸,墨色爲底,蘸金墨而爲之,上面是李威鳳的親筆書信,最終在提起斬人皇之後,便說,要道人來爲那前代人皇取一諡號。
除此之外,並未他言,但是諸多潛藏的話語,就已經在這裡面寫盡了。
道人緘默許久,鄭重寫下一個字。
爲厲。
殺戮無辜曰厲;暴虐無親曰厲;愎狠無禮曰厲;扶邪違正曰厲。
然後在這侍衛離去的時候,取出一物,讓這名心腹侍衛將此物帶過去。
而與此同時,一隻蒼鷹振翅,經過了極漫長的飛行,衝破風雪,終於抵達了前方的軍陣營地,將一道玉簡送來,隨行的軍官將校不敢有絲毫的拖延,立刻將這玉簡層層上交,稟報給了威武王李翟。
裡面是簡短的傳信。
交代了幾件事情。
前代人皇的罪行,以及其死訊。
希望李翟作爲其子,爲其取一個諡號。
這其實已經是低頭了。
讓親兒子去給父親取一個諡號,古話都說,人死萬事空,一切的恩怨似乎也是可以找到一個理由放下來了,李威鳳的判斷裡面,李翟雖然不至於取一個美諡,卻也可以取一個平諡。
是時北地,朔雪紛飛,如大粉塵,撲面砸落,乾冷。
威武王拄着那一柄殺敵無數的鐵槍,於此大雪紛飛之下,坐了許久。
做出了回信。
諡號——
幽!
壅遏不通曰幽;動靜亂常曰幽;違禮亂常曰幽;暴民殘義曰幽!
已經是最惡劣的惡諡之一。
這是作爲兒子,也是最先反抗這位人皇的威武王李翟,對其一生,蓋棺定論的評價,他在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訊之後,未曾奔馬回到都城,只是緘默着取出了年幼時候父親給他的長命鎖。
取了一壺烈酒,將這長命鎖放於石上,烈酒灑落,如一共飲。
旋即轉身,提起長槍,踏着他命定般的傳說。
再不曾回頭。
而吃飽喝足的蒼鷹震動雙翅,拍打風霜雨雪,縱然是血脈難得精純的異獸,距離畢竟是遙遠,跨越這千山萬水的無數阻隔,來到了人世間的都城,守藏室下的鈴鐺晃動,年少的道人整理好了衣衫。
“那麼,齊師叔,我要出發了。”
少年道人明心告別齊無惑。
微笑道:“行道者,需要行走於天下,見到蒼生百態,然後纔有可能見到自己,在您的身邊修行,雖然可以得到無數的見解,但是在您指導之下得到的東西,畢竟是您的,我只是如同學步的孩子一樣。”
“只有我走過,見過,思考過之後得到的,那纔是我自己的道路和領悟,若不行道,如何得道,又如何悟道呢?”
“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弟子一定還會回來的。”
“到時候再將我的所知都稟報給您。”
少年道人明心俯下身揉了揉小藥靈的頭。
又深深一禮,然後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堅定不已地走出了這神武都城,要去見見這天下一統,無數理念碰撞的大時代,而那失去記憶的青年皺了皺眉,最終還是選擇和明心一起出發。
在來自於北地的蒼鷹掠過城池最高處的大旗的時候。
未來的道門祖師走出了這城池,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看那最高的摘星樓,卻終究隔得太過於遙遠,看不到故人的身影,他回過頭來,看着自己的前方道路,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要走。”
“【尹】啊,我們走吧。”
“哼。”
失去記憶的男子冷笑不答,卻也半步不離。
他們走出城去,而來自於整個人間界的百姓們,卻又涌入這大城之中。
一來一去,此岸彼岸。
摘星樓中,已是身穿着人皇服飾的青年一手扶着劍,垂眸看着這浩瀚的人世,他伸出手,讓那蒼鷹垂落在手臂上,然後拿下來了玉簡,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到了桌案之前。
玉簡,卷軸,拼在一起。
諡號——
【幽厲】。
古往今來,再不會有比起這個諡號更爲狠厲的了。
李威鳳回憶起那位叔父死之前的話語,握着劍,道:“我,絕不會如你一般。”他視線掃過桌子,看到那一角的機關鳥,以及那道人送來的東西,那是那一夜他手中的酒壺,酒壺被清洗乾淨了,裡面只有澄澈乾淨的清水。
李威鳳垂眸,似乎什麼都知道,他握着劍,走過桌子上的這兩件東西。
一步一步自這摘星樓上,走了下去。
將軍在戰馬奔掠雪原,少年道人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而背對着他的方向,君王開始了自己的人生,風掠過摘星樓,拂過人間這紅塵和忙碌的人們,新出的燒餅冒着熱氣,路邊的炊煙熱氣騰騰,學堂的學子還要念唸誦道經。
似乎從不曾改變,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抉擇,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道路。
如此縱橫交錯,你我皆在其中,便是浩蕩紅塵,磅礴大勢。
伏羲垂眸,眼底難得溫和,卻在此刻,忽而察覺到不對。
不對!
大不對!
那個道人在送別更小的道士上路之後,竟然沒有回來?!
青衫男子雖然沒有推占卜算,然而其本能卻已感覺到了巨大的不對勁,擡起頭來,忽而見到這浩蕩紅塵之中,一股無與倫比的清氣沖天而起,似乎足以覆蓋整個人間,伏羲面色驟變,一剎那之間掠過距離,掠過紅塵,出現在這清氣沖天之處。
見到九碑之前,那道人獨自站立,而他身上的【御】之氣息卻是散開。
亦或者說,未曾散開,而是落在手中,被道人排斥出來,化作一枚種子般的姿態,在這紅塵之中,特別耀眼,伏羲駐足,看着那道人背影,手中託舉着這種子。
周圍紅塵來去,熙熙攘攘,卻在此刻彷彿化作了單純的背景。
不曾干擾他們兩人。
道人的嗓音平和:“於羲皇眼中,至上則是捨棄萬物,唯吾修行,不被外物所拘泥,是唯超脫之道,是清。”
“下乘則是遵循御之氣息,潛藏修行,庇護人間,最終修持至極,是所謂御。”
“那麼,我若是將此御之氣息化作一枚種子,落於人間,生長於紅塵之中,使此御之氣息分化入蒼生人間,又如何呢?”
齊無惑手掌微動,那御的種子落在人間。
剎那之間和人世相合。
“這御的氣息來自於人間蒼生的儀軌,而今迴歸於人間蒼生,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我,自然也有我自己要走的道路,不必藉助旁人的助益。”
道人轉過身來,看着羲皇,輕聲道:
“天地有大變,人間無古今。”
“貧道齊無惑,以此御氣爲子,落於紅塵,贈此人間一甲子春秋鼎盛。”
“道友,如何?”
羲皇緘默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