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年前只是尋常一座道觀,裡面只有老道士小道士兩個人的煉陽觀,而今已成爲了道門一位格極高的隱世流派,旁人很少知名,門中弟子皆需要走三才全,以及最圓滿心境的先天一炁,步步前行,這千年間道門最頂尖修士,小半出於此。
而今天下,諸子百家從容,但是當初記錄了道經,傳遍天下的【明心大真人】之名,極爲顯赫,隱隱然被尊爲是道門魁首,素來人們只是知道了【樓觀道】的名字,難以入門,可是這一門聲望雖極高,卻是入門要求極嚴,代代弟子都不多。
煉陽觀裡面的道人也就寥寥十幾人,都不需要擴建的。
仍舊還是當年那個小道觀,坐落於山腰上,每日往外看去的時候,還可以見到老街,還有那一座橋,炊煙陣陣,紅塵一如往日,身穿黑袍玉冠的男子坐在當年盤膝吐納的地方,端一杯茶,楊戩立於一側,將今日諸長生教的事情告知於他。
而後沉聲道:“因爲帝君之令,千年之間,不斷斬除了南極長生大帝的後手,至於百年之間,南極長生大帝的佈置已越來越少出現,此次出現,據晚輩審問,是因爲佛國菩提子已有成熟異相,因此而動。”
佛門那一顆菩提樹,也是開天闢地的時候誕生之物,佛祖現世之後,曾講述佛法,後來佛祖隕滅,那一顆菩提子出現,沐浴佛光和法脈,一直到現在,已經有了數個劫紀,任何尋常之物,存續如此之久,都算是極了不得的靈寶。
更何況那一株菩提樹本來就是天地靈根,絕非尋常。
又隱隱契合甲乙木長生之屬。
“戩以爲,南極長生大帝君,不會放過這樣的一次機會。”
“這一次,恐怕……”
楊戩聲音微沉,臉上浮現出擔憂之色,真武大帝微微笑了笑,溫和道:
“不必擔憂,吾就是爲此而來的。”
先前燃燈的口信已傳遞到了真武府,所以他纔來到人間,端着茶看着遠空,神色平和,北極紫微大帝專心於令其道侶恢復,而他則是代替了曾經的北帝職責,鎮守六界,真武府橫掃四方,南極長生大帝卻不曾和他有過正面衝突。
他端着茶盞飲茶,自這山腰的道觀當中往外面看去,見到紅塵如舊。
恍惚之間,彷彿當年年少的少年道人仍舊還會揹着竹簍從那街道上走過,兩側人潮,身旁跟着一個小道童,一邊捂着肚子一邊回山來,楊戩聲音頓了頓,行禮道:“卻是不知道,尹師叔,喜師叔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時候,快要年節,他爲什麼會不在這裡呢?”
旁邊有認得楊戩的道人走過,笑着道:
“師叔有些年沒有回來,所以不知道吧。”
“師祖他老人家在數年前就下山了,這些年只偶爾回來幾次。”
“今年的年節,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呢。”
楊戩訝異不已,道:“是如此嗎?師叔他去了何處?”
“這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祖師臨行時候,曾經說過,他說那一日望氣的時候,聽聞岐山鳴嘯,是有故人歸來,他說,是要赴當年之約的時候了。”
楊戩看着這紅塵城池,自語道:
“故人,之約……”
………………
雍州爲天下大州之一,計雍州之境,被荒服之外,東不越河,而西逾黑水,後來天下一統,被更名爲京兆府,算是富裕繁華之地,可是再如何富裕繁華的地方,卻也總有相對而言,偏僻貧窮的區域。
大洪山之下,雲陽郡城之下,又分縣郡,越是遠離府城中心,就越是荒遠貧困,最後到了樑村的時候,就已是偏得不能夠再偏了,地方也相對而言荒蕪得很,樑村雖然名喚是個樑,但是卻並非是全部都是姓樑的,約莫小半外姓,姓什麼的都有,趙錢孫,周吳鄭。
還有一戶姓歸的,倒是少見,搬來了有約莫幾十年了,最初的老歸都已經去世了,他的孫子也成家了,可憐老歸那時候硬挺着一口氣,見了自己重孫子一眼,就兩眼一閉得去了,卻是不知是不是那時候老歸的模樣把孩子嚇住了,這個孩子性格雖然安靜,但是卻是開智很晚,到了得六歲纔開口說話。
歸家夫妻可是謝天謝地,總算是沒有生了個癡兒,還去了這小村子的土地那裡好好道謝了纔是,樑村土地公倒也是樂呵呵的吃了一頓酒肉,而今按着人間界的規矩,哪怕是在這種偏僻的地方,也會有一名學宮的夫子前來守着。
人間界的學宮修行分爲了兩脈,一個是修自我的道和佛,一個是兼修了人道氣運,雖然人道氣運多駁雜,若是輕易把這人道氣運收入體內,怕是會污了自己的性靈,對於修爲不利。
可是人道氣運龐大,能得了三兩分的神韻用出來,也能有不小威力。
同樣境界,修人道氣運的實力,要遠遠超過單純修行佛道兩家。
長生苦,修行難。
人人識字,能成爲大學宗的也沒有幾個。
大多人們修行就圖一個長命百歲,體力輕健,若是有機會修人道氣運的話,那可是大大的好事,不單單令自己實力進步快,往後若是走了朝堂之路,則也是一條道路,可是尋常人對於人道氣運的感應,並沒有那樣地強。
這位來到這裡的夫子十幾年沒有見過幾個有資質的,可是那一日這歸家孩子去碰了碰玉盤的時候,散發出的流光讓那位學宮失意而被排擠出來的夫子幾乎身子都凝固住,旁人詢問,他便是說,這孩子資質不錯,可堪修行。
可是唯獨他自己才知道,這樣的資質,已經不是不錯了。
那是絕無僅有!
旁人是修行人道氣運,而這孩子竟然是人道氣運來就我。
簡直是恐怖。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所有人都渴望的人道氣運之路,那孩子卻是死活不肯去走,大哭起來,他家父母極疼愛他,不忍拂了這孩子的意,也不忍將自己的期望強壓在這個孩子身上,於是他父親便在一年前某一日提了幾斤臘肉拜訪了那夫子。
表明了自己的來意,夫子沉默了會兒,道:“你知道他的資質嗎?”
這歸家孩子的父親撓了撓頭,憨厚笑道:“我只是知道我家娃不樂意做這個,不做就不做了,人這一輩子,總得要痛快纔是。”
夫子緘默許久,詢問那孩子想要學什麼。
孩子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本道藏,一根長笛,眼底都要放光了:“我想要學這個!”
夫子沉默許久,將這書卷遞給他了,然後詢問孩子的名字,那歸家漢子道:“名字,我們都不識字,是我家老爹當日翻出來了年輕時候的那本詞,是他在府城時候見到過的,翻了好一會兒,找到首詞。”
“說是世事無涯何日了。爭似忘機,學我歸山早。”
“山下林間常獨笑。人心未悟誰能到。”
“終日忘言人悄悄。暮去朝來,更沒閒煩惱。惜取真陽身內寶。”
他記自己兒子名字來源的這一首詞,記得很清楚,在念誦那一句【世事無涯何日了】的時候,這孩子把玩着道經,夫子看着他,道:
“這是【蝶戀花】的詞牌。”
“對對對,蝶戀花,又喚作鳳棲梧。” щщщ _тTkan _C〇
“我爹就說,若是女兒家,便喚作歸戀花。”
“若是男兒,就喚作是歸棲梧。”
夫子看着那孩子,自語道:“歸棲梧……”
“鳳凰歸,棲梧桐。”
“是好名字。”
於是歸家漢子臉上露出痛快笑容,似乎是得了極大讚譽,道:“是吧?哈哈哈,我那老爹,一輩子沒有成什麼事情,就是給這孩子起了個好名字。”
夫子沒有接話,目送這漢子帶着孩子走遠了,擡眸的時候,卻看到村子門口來了個老道人。
說是老,卻也不是老。
若說是看面貌五官的話,也就三十歲出頭,只是滿頭白髮,眼底蒼然,會讓人下意識就覺得這是個老人,然後再一打眼,就看到這人的面容也佈滿皺紋,讓人疑惑剛剛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樑村夫子章樹本來就是學宮出身,見有修道人來到這村子裡,自是要上前問詢,一來是免得是些偏激修行者惹事,二來也是禮儀,那老道人溫和道:“貧道是煉陽觀潛修道人,此番外出行走人間,是尋一個故人。”
“來到這村子裡面,想要落腳休息幾日,不知可否?”
章樹看這道人似乎有先天一炁境界,知道道門先天一炁非得明心見性,算是高人了,道:“道長能夠在這村子裡待一段時間,是好事情,請。”他聲音頓了頓,想到了那歸家小子,於是道:
“不過我這倒是有一個孩子,資質應該不錯,一心向道。”
“道長若是有心的話,不如指點一二。”
“若是可以收爲弟子的話,倒也是不錯。”
這老道人看着那遠去父子兩人背影,許久後,也只是輕聲道:“老道不會收他爲弟子的。”於是章樹心中嘆息,知道畢竟是道家弟子,先天一炁算是高人了,哪裡能夠這麼簡單就收爲弟子的?
當即倒也不怎麼在意,只是爲這個老道人安排了一個住處。
老道人也沒有推諉,就這樣在村子裡面住下來了,這一住就已經是一年多的時間,樑村的百姓們因爲自家村子裡面有一個似乎很有些道行的老神仙在,很是開心,尤其是某一日見到本地的土地公都來見他,就更是如此。
名氣傳開之後,周圍城池鎮子有許多人來拜訪,卻都是吃了閉門羹,可是這村子裡面的百姓卻都和這老道人相處融洽,孩子們來此打擾老神仙,老神仙也不會說什麼,還會指點些拳腳功夫,談論些道門的學識。
只是孩子們很少定得下心,道門學識艱深,肯定不如一個圓溜溜的珠子或者筆直筆直的樹枝對孩子們更有吸引力些,只有老歸家的歸棲梧喜歡在這裡聽着,
這一日老道人慣常講述着道經,本地的土地公和章樹夫子作陪。
孩子坐在石桌旁邊,雙手托腮,吹着清風,道:“修行很難嗎?”
老道人回答道:“修行若是可以進步,便是好事。”
歸棲梧坐在凳子上,雙腳不能夠接地,晃悠兩下,道:“外面的世界很大,聽說有好大好大的城,尤其是府城那裡,真的那麼大嗎?這一千年的時間裡面,這世界有變得更大更好嗎?”
老道人看着他的眼睛,道:“嗯,這一千年,人間有變得很好。”
歸棲梧開心道:“是啊,我就猜外面很好的。”
老人溫和道:“是啊,我當年和一個朋友約定過,讓我看看這些年的人間,在他走後,看看這人間紅塵。”
歸棲梧好奇道:“看完,然後呢?”
老人溫和笑道:“看完了……”
“覺得,人間繁華壯闊,千年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錯的。”
章樹和土地公面色驟變。
歸棲梧卻不懂得的,只是懵懂點頭,他的父母喊他吃飯了,於是他便是跳下來,恭恭敬敬朝着老道人和夫子行禮道別,然後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回過頭從小口袋裡面掏出來了一個東西,神神秘秘的讓老道人伸出手來,然後雙手捂着放在他的手掌心裡面。
是烤栗子。
老道人怔怔失神。
歸棲梧笑容燦爛,拍了拍老道人的手掌,道:“不管怎麼樣,您這一千年都肯定很累了,所以,要好好休息一下啊。”他朝着老人揮了揮手,轉過身一步一步跳着下了山,老人怔怔失神。
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背影,可恍惚之間又什麼都沒有。
章樹和土地公已經頭皮發麻。
土地公嚥了口唾沫,道:“小神聽聞,天下道宗之首樓觀道原先就是有一處煉陽觀……,當年隨着夫子登天的那位祖師爺,還在。”
老道人輕輕點頭,道:“是我。”
土地公猛地起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而章樹看了看那孩子遠去的身影,僵着身子,咬着牙,道:“千年前……,我聽聞轉世之中,有功業巨大,功德極高者,或可以自身性靈本身轉世不變,這孩子的資質,難道說,是太宗……”
這一次,老道人只是安靜看着歸棲梧的背影,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這已是回答。
章樹身軀僵硬,嘴脣顫抖,只是轉過頭去看着那孩子背影,不知道是該請求這道長將歸棲梧帶走,還是立刻稟報學宮。
年節已來了,老道人沒有回山,章樹和土地公不敢把他身份說出來,只是正月初五的時候,歸家父母卻是來山上拜年來了,他們提了好幾斤臘肉,新做的餃子,老道人把他們迎接回來,神色平和,倒是歸家夫妻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咬了咬牙,道:
“老神仙,俺家裡面這孩子,不怎麼喜歡讀書學儒,只喜歡修道。”
“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資質,老神仙您看看,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待在身邊吧,端茶送水也有個人手。”
老道人輕聲道:“貧道,明心。”
就好像一千年前那樣。
歸棲梧要拜師,被攔住了。
老道人沒有收下這個弟子。
但是確實是答應帶着他走了。
很快回到了中州的府城,下了大雪,風雪封城,在這千年之間日新月異了的城池,只一落雪,就彷彿又遮掩了起來,老道人沒有用神通,只是揹着小孩子走在這雪地上,卻似是失了法力似得,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遠處傳來了賣烤栗子的喊聲,孩子在他背上睡着了。
歸棲梧半夢半醒,迷迷糊糊都忘記了什麼,只是道:
“我們去哪裡啊,明心。”
老道人腳步頓了頓,輕聲道:“去修行。”
“放心吧。”
“不會有那些煩人的事情,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在往後,陪伴在我們身邊的,就只有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
闊別了千年,在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老道明心已經鼻子微酸。
一下雪,這府城便和千年前一樣了。
風吹拂這一座城池,遠處敲梆子的聲音,交談的聲音,還有隱隱的談笑聲音,孩子們的讀書聲,絲竹彈奏聲,都混雜在那一聲聲烤栗子的叫賣聲音裡了,月色清朗,落過人間,灑落肩膀上。
半夢半醒的歸棲梧呢喃道:
“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嗎……”
老道人腳步頓了頓,他把背後的孩子背得更緊了緊,哽咽道:
“嗯。”
他道:“你可以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