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不要害怕,我們是好人哦~”
墜入深淵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恍惚之間,笑崆峒聽到了兒時記憶中的聲音。
那是道溫柔的女聲,來自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時隔多年,笑崆峒依舊記得她的名字。
“月姐姐……”
輕輕喚出此聲,眼前光景錯亂,時間好似逆轉了,他又回到了小時候。
失重感消失,腳踩到了實地上。
笑崆峒急忙低頭,擡手而望,看到了兩隻微胖的小短手,攥着一卷書冊,真回到了小時候?
日光布影,街上人頭攢動。
這是熟悉的大福街的街景,小時候跟着孤兒院的胡奶奶來過幾次,印象深刻。
“這個時候,我還不是笑崆峒,我叫……空子?”
笑崆峒攤開手上捲成一捆的書冊,上面印着一個御劍而行,姿態瀟灑的古劍修,還提着《八月詩集》四個大字。
下方印着的,則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句:天高一尺八尊諳,半把青居誰敢當?
“老師……”
笑崆峒怔住了。
他意識到了什麼。
這不是回到了過去,也許只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罷了。
但他更也記得,也就是在在今日、在此時,他遇到了人生與命運的轉折點,他遇見了傳說中的第八劍仙!
“老師!”
猛地回頭,望向熟悉的街道上的某個位置。
在一衆凡夫俗子之間,笑崆峒輕易瞅見了一對着裝有着仙氣的神仙眷侶。
男子身材高大,行爲舉止卻一驚一乍,女子端莊得體,手上卻戴了好多個俗氣的鐲子。
他看過去的同時,那對神仙眷侶也偏頭,望了過來。
只一剎!
嗡的一聲,街道上人流模糊淡去,就連那美若天仙般的女子,都好似消失了。
笑崆峒的眼裡,只剩下那個男子。
男子望過來後,初始眉頭還是皺着的,有些驚豔,也有嫌棄。
不多時,其雙目中光影繽紛,時間似在其中流逝。
他仿在一剎之間,就從一個還不甚着調的大男孩,成長爲了一個閱歷豐富的中年人。
到最後,他變成了後來熟悉的聖奴首座、第八劍仙的成熟穩重的模樣。
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多了一抹讚許。
“老師……”
笑崆峒哽咽出聲。
當連老師也跟着淡去,沒有對自己說半句話時,他感到了濃濃的悲傷。
而大福街的街景、商販,也隨着老師八尊諳的消失,跟着分崩離析。
一切,再度歸零。
“轟!”
世界崩碎,黑暗重襲。
笑崆峒沉沉墜入深淵,又從過去砸穿未來,最後重重摔在了靈榆山上,渾身骨骼幾乎全斷。
他躺在地上,嘔血不止。
耳畔是觀戰者的議論,卻已聽不清所說何物,也許是隻剩下奚落吧,奚落自己的不識天高地厚。
無所謂了。
世界一片血色,神智昏沉欲去。
笑崆峒眼神耷拉着,無力望天,連天都被酆都遮掩,只見一片黑暗,不見半點微光。
“到此爲止……了嗎……”
人生過往,種種經歷,紛至沓來。
走馬燈在一瞬走完了一輩子,笑崆峒即便心存執念,卻也只能放下執念。
他知曉,自己和華長燈之間的差距,還是太大了。
雲泥之差,天壤之別,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放下吧……”
連最後一絲神智,都在這般勸說自己。
可當雙目終於暝上時,耳畔卻又傳來兒時大福街上,老師八尊諳傳道完畢,賦完自己新生,踏雲而去的縹緲之聲:
“初九行崆峒,大笑叩天門。”
“仙人慾度我,吾道其昏沉!”
“一念可爲聖,一念天地分。”
“行此人間世,何須拜仙神?”
一瞬沉寂,笑崆峒猛又睜開雙眼,目中爆出璀璨精光。
是的!
行此人間世,何須拜仙神?
華長燈強又如何,早知結局如此,依舊出劍的,不也正是自己,不也正是初心?
我戰的,不是華長燈。
我戰的,從始至終,都是我自己!
“劍……”
笑崆峒已無力驅動手指。
可心念呼喚間,崆峒無相劍從遠處飛掠而來,重振旗鼓,嗡聲大作。
劍身飛掠,化出虹光,擎起倒地的笑崆峒,飛掠上了天穹。
“這是……”
靈榆山觀戰者,同樣已從過去世界中歸來。
卻見這位參月仙城大師兄,分明前一息是進氣多,出氣少,沒多少時間可活了。
一轉眼,又有了新動靜!
這就是古劍修,打不死的螳螂,他還想再試一劍?
“劍!開!玄!妙!”
虛空之上,傳來笑崆峒沉烈低喝。
這一聲出,觀戰者驚而擡眸,但見九天玄光天降,劍力凝匯,居然快速演化出了一扇“門”的形狀。
“玄妙門!”
葬劍冢顧青二面露驚容。
大師兄居然拼到這個地步,想要試一劍第三境界?
“這怕是……”
苟無月、風聽塵,卻是相顧失言。
重傷之軀,強開玄妙,戰力幾何姑且不論,結局已然註定了。
笑崆峒,必然也只能成爲下一個穀雨。
“第三境界……”
被劍勢所牽制,爲此劍唯一目標的華長燈,雙目微合,面上已生凝重之色。
笑崆峒,不可謂不強。
方纔一劍第二世界,倘不是他意鬼可以被動護體,將未來的自己,接入了過去意志,真得被其所傷。
而在冰火之獄、十殿閻主過後,華長燈也本以爲,笑崆峒到此爲止了。
不曾想,這傢伙也是個犟脾氣,臨死了還要爆發一波。
二境與三境,各中差距,到底有多大?
旁人不明,捋不出一星半點,華長燈卻是知曉,約莫就如方纔此人與他之間的差距。
二境的笑崆峒,也許拼上性命,都傷不了他華長燈分毫。
但若是三境……
一旦笑崆峒企及封神稱祖境,劍鬼三劍再是自行護體,只靠被動,怕是防不住三境古劍修的鋒芒。
說不得,還得被逼出一些底牌,才能護得住自己,畢竟,華長燈可沒有在此刻封神稱祖的想法。
當下最好的應對方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就是打斷笑崆峒的晉升。
他太慢了。
只需狩鬼輕輕斬出一劍,此人此刻,身死道消,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華長燈卻還是一名古劍修。
他靜靜的看着,誠如笑崆峒自己好奇那門後的風景一般,他也想知道,當世古劍修若開得玄妙門,且還能出劍,究竟能企及自己幾分。
“嗡!”
時值此刻,靈榆山落有上千人,各般靈劍齊顫,嗡鳴不止。
神光天降,化作門形。
笑崆峒駕馭崆峒無相劍,投身其中,已在光芒之中淹沒,化爲一抹黑影。
他就如飛蛾撲火,毫不遲疑迎向了屬於自己的道。
哪怕道尚未修齊,尚未能看見終末,他縱身一躍,提前要窺一眼終點的風景。
“老師,我先行一步了……”
玄妙門開,笑崆峒回頭,略有留戀,卻毅然決然一躍,同崆峒無相劍一併躍向那滿含玄妙道義的門後光景。
啪嗒!
卻在此時,他的手像是被什麼給拽住了,身形微一踉蹌。
“誰?”
笑崆峒愣住。
他已半隻腳跨進玄妙門。
谷老劍開玄妙,不得其終,連門都進不去,他是知曉的。
而以他的底子,再不濟也能去到門後,感悟完劍道之後,再給華長燈一劍。
那一劍,將才是他笑崆峒於此生、此世,最璀璨的風景。
但眼下,好似有人鉗握住了自己,壓下了自己的高光時刻。
“誰?!”
笑崆峒不信華長燈會阻止自己劍開玄妙。
此人再不濟,古劍修的風骨應該還在,不會到這個地步。
猛一回頭,笑崆峒卻愣住了。
他再一次回到了大福街上,回到了初見老師八尊諳的那個時候。
他靜靜立在自己身前。
他如此高大,背影映照着藍天。
他平靜握起了自己的手,注視良久,微微搖頭:
“不必如此。”
滋一下,目中血淚濺開,笑崆峒“嗚嗚嗚”就哭了出來。
這是在靈榆山萬衆矚目下。
這是在劍開玄妙的高光時。
笑崆峒根本不想哭,可是他一點都忍不住。
他只覺自己以弱迎強,只想爲老師多爭取一些時間的舉止,得到了理解;的委屈,得到了宣泄。
可到最後,他卻抿着脣,哽咽搖頭:
“我想如此,我自己想的,不關老師的事……”
固然嘴硬,他也想看一眼門後的風景,既爲自己,也爲給老師投石問路,問一個此道可否長安。
當他日,當老師也需要走到這一步時。
至少,他可以不再是永遠的第一人,他能有前車之鑑,有經驗、有教訓,可以吸取。
老師這一輩子,太累了。
八尊諳沉沉搖頭,一把將這愚子從門前拽回,不容置疑道:
“睡吧,剩下的,交給我。”
……
轟!
玄妙門只開了一半,那門,轟然炸碎。
高空之中,劍力崩潰,只餘一道血光身影種種墜下,所有人都愣住了,本以爲這會是笑大師兄的最後高光時刻……
他失敗了?
華劍仙一劍過後,他虛到連劍開玄妙,都開不出來了?
“怎麼回事?”
劍開玄妙,放在他人身上,可謂是癡心妄想,對笑崆峒而言那該是理所當然。
葬劍冢四子齊齊懵住了。
觀戰者的蕭晚風,也看不懂了。
苟無月、風聽塵等更是感到荒謬,笑崆峒好像是被人打斷的?
來不及思考這些了!
梅巳人一把衝出,抱住了即將砸地的笑崆峒,這個孩子再來一下,那真就粉身碎骨了,他已經不起折騰。
“可憐的娃兒……”
將之抱到山石邊,望着滿身是血的笑崆峒,梅巳人於心不忍。
他摸遍全身,可最多也只能掏出一顆小復軀丹,連復軀丹和神之庇佑這些好點的療傷藥,都沒有。
“將就着吃吧。”
“小娃娃,你不該衝動的,華長燈已封聖帝,又豈是那麼好對付的?”
梅巳人心道連他都不敢上前硬撼鋒芒,連風聽塵、苟無月都只想着隔岸觀火。
你個小娃子,又強出什麼風頭?
他將小復軀丹喂到笑崆峒嘴邊,可後者分明已經昏迷了,突然又跟詐屍一般,倏地再睜開雙眼。
“什麼東西!”
梅巳人嚇一踉蹌。
一劍第二世界已夠驚豔,劍開玄妙門雖然失敗了但也卓絕,你還想來第三次?
“給我把眼睛閉上!”
梅巳人連丹藥都不餵了,犟驢就該昏迷,他直接單手覆眼,想要強行爲笑崆峒瞑目。
笑崆峒用力一掙,丹藥尚未吃,居然已能掙脫梅巳人懷抱,直接站起來。
“什麼?!”
梅巳人鬍子都一抖,小復軀丹直接掉地。
他已知曉笑崆峒渾身骨骼盡斷,有如人屍。
別說站起來了,他身上唯一能動的肌肉,或許只剩下殘軀下意識的抽搐痙攣。
這這這……
這又是什麼奇蹟?
垂死病中驚坐起,就想要來第三劍?
站起身後,笑崆峒居然重重往前一步,又迎上了華長燈。
“回來!”
梅巳人伸手一攬,想要將這大小子抄回來,帶離靈榆山。
這脾氣,怎的就比徐小受還倔呢?
哪曾想,笑崆峒身上傷口滋射出了銀色劍念,劍念縱橫交錯,像是在紡織傷口。
憑此,他勉強恢復了行動力?
“轟!”
梅巳人還沒靠近,笑崆峒身上劍念一炸,陡然盪出有數百里。
這不止將他彈得往後卻步,也嚇了靈榆觀戰者一跳,怎的感覺,敗後的笑崆峒,劍念有了質變?
還沒等衆人摸清楚狀況。
重新站起的笑崆峒,連崆峒無相劍都不使了,擡眼便盯上了不遠處華長燈:
“久未相見,強了不少,脾性也變了不少。”
這……
所有人聽懵了。
這不是纔剛見嗎,您還被人家華長燈,一劍險些幹碎了呢?
“他這是,被打到失憶了?”
華長燈也被笑崆峒的反覆詐屍,以及語出驚人,搞到一頭霧水。
他並無作聲,微皺着眉,就想看看此子還能出什麼幺蛾子。
“一劍。”
笑崆峒微微擡起了下巴。
這話一出,徹底讓所有人凌亂。
不是失憶,這傢伙整個已經給意鬼劈成了失心瘋,執念中只剩下“一劍”?
華長燈感覺是聽出了對面的意思。
自此番下天梯後,他也常說這話,但都是面對小輩,面對挑釁時所作。
這笑崆峒……
他感覺自己的感覺錯了,笑崆峒應該不是那個意思。
“狩鬼,拿穩了。”
笑崆峒好似真就是哪個意思!
他根本沒有多餘解釋,對着華長燈,徐徐提起了手……手指!
崆峒無相劍就在他左手拿着,嗡聲顫着,彷彿想要出戰。
他卻用右手,並出二指,隔空點向華長燈——像是他僅用二指,就能點爆華長燈!
“這是什麼?”
“這一劍,莫不是傳說中的十段劍指?”
觀戰者中,有人一句逗樂了全場,連第二世界都斬不破華長燈防禦,十段劍指又是個什麼東西?
這玩意也就八尊諳來了好使。
真要在別人手中發出來,對上高境者,除了裝一下,剩下的也就只有等死了吧?
華長燈也給笑崆峒整迷糊了。
連第二世界他都用不上狩鬼,當然不至於在這區區十段劍指之下,動上佩劍。
嘴皮子一動,華長燈剛想說話……
對面笑崆峒沒給時間了!
一言落罷,他渾身劍念匯於指端。
瞬息間整個天地,滿山風雪,只剩一人,只剩這一指。
不對勁……
首當其衝的華長燈頭皮陡地一麻,還未有動作,卻見對面指尖微光亮起,伴着輕聲喃念,劍念破空洞來:
“點道·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