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愛嗎……”陳歌下手很重,杜明一時半會爬不起來,他捂着臉上的傷口,似乎終於冷靜了下來,開始思考陳歌的話。
“你媽媽管你很嚴,但她好像並沒有告訴你什麼是愛,或者說她沒有教過你怎麼正確的去愛一個人。”
“愛是一種能力,是一種責任,它並不和幸福等同,也不僅僅只是對心儀之人的憧憬,還包括對家人、對朋友、對這個世界的態度。”
“懂得愛的人,眼底藏着溫柔,心中透着光亮,就算走在大霧和黑夜當中,也不會迷路。”
杜明家教很嚴格,他媽媽對他已經到了苛刻的地步,照這樣發展下去,杜明會成爲一個優秀的人,但他心裡註定會缺少一些東西。
天台的風呼呼掛過,陳歌給了杜明思考的時間,然後他拿着手機,蹲在杜明身前。
“學校裡那些謠言是不是你傳出去的?”
陳歌點開了手機相冊,裡面的照片已經被清空,只有收藏夾裡還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偷拍的張雅,另一張是張雅和陳歌打着傘朝學校外面走的背影。
“不是我傳的。”杜明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他擡起浮腫的臉:“我媽偷看了我的手機,她發現了照片就問那個女人是誰,我說是我們新來的老師。”
“這跟謠言有什麼關係?”
“她看到了你和老師打着一把傘回家,覺得這樣的實習老師很不合格,就在家長羣裡說了這件事。”杜明眼中滿是自責和愧疚,他痛恨自己無能爲力的樣子。
“家長羣?什麼時候的事?我爸知道嗎?”
“就在你和老師一起走的那天,你爸應該也知道這件事,當時羣裡有人通過背影認出了你,很多人要你爸出來給個解釋。你爸一直在幫你說話,後來他好像被踢出了羣,這件事我以爲他會告訴你的。”
“我爸早就知道?”陳歌算了一下時間,那天自己正好住在張雅家,沒有回去。
他爸沒有指責他,用行動證明了他對陳歌的信任。
“家長們都覺得這樣的老師根本無法教導學生,覺得她素質有問題,就決定找學校商量。有些家長還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孩子,警告他們千萬不要做這樣的傻事。”杜明心裡清楚一切,但是他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也難怪他後來不敢和陳歌說話,只是把所有作業都放在桌上,似乎是想要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歉意。
“張雅的面試和筆試在所有實習老師中排第一,校方當然不會因爲幾張照片就辭退張雅,雙方僵持了幾天。”杜明說到這裡變得更加愧疚:“我因爲這件事對我家人很不滿,我以前從來沒有反抗過她們,但在這件事上我不想退縮,可我的反抗並沒有得到家人的理解,她反而覺得自己精心教出來的孩子被那個新來的老師帶壞了。”
“也就是說,你媽把自己教育失敗的原因,怪罪到了張雅身上?”陳歌發現自己之前忽視了一個人,那就是杜明的母親,那個女人是全世界對杜明最好的人,同時也是傷害他最深的人。
陳歌之前一直不理解學習成績那麼優秀的杜明,爲什麼會那麼不受歡迎,很多時候表現的自私又冷漠,從來不去迴應別人,現在他終於明白原因了。
“矛盾真正爆發是因爲我前幾天的測試成績很糟糕,我媽覺得我的成績會退步完全是因爲張雅,再讓這個新來的老師負責教育我,很可能會把我給毀掉。”杜明的表情苦澀、痛苦,他就像一個被鎖在罐子裡的鳥,罐子外面的人欣賞着他悅耳的“鳴叫”,覺得一切都是馴鳥師的功勞,她根本沒有考慮到那隻鳥內心的感受。
“我媽當天晚上就把我的事情在班級羣裡說了,很多家長都站出來支持她,涉及自己孩子的教育,容不得半點馬虎,他們決定跑到學校去和校方商量。”杜明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下去:“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說是‘商量’,其實是爭吵,我媽是一個很強勢的人。”
“大人不會理解孩子,我媽覺得爲我做了那麼多我應該明白她的苦心,她認爲自己在辦公室大聲爭吵是爲了孩子,可我在聽到她尖銳的聲音只想着能找一個地方躲起來,我知道她愛我,但我現在很怕被人說她是我的媽媽。”
杜明媽媽的教育確實出了問題,陳歌覺得自己應該去見對方一次:“我覺得你應該好好的和你媽媽溝通一下,永遠不去承認錯誤,只會用嚴格要求和道德捆綁來束縛孩子,這不是教育。”
杜明已經可以正常溝通,陳歌將他從地上拽起,兩人的眼底都滿是血絲:“聽着,現在還有一個能夠留下張雅老師的機會,但我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做。”
“我?”
“對,你現在就拿着手機去辦公室,告訴所有人照片的真相,張雅和我之間並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情,那天我倆撐着一把傘是因爲我忘記帶傘了,這些你全部清楚,你可以作證,你可以去戳穿那些謠言。”陳歌將手機塞回杜明手中:“關鍵就在於你敢不敢?”
拿着屏幕被摔碎的手機,杜明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想清楚再告訴我。”陳歌沒有去逼迫杜明,他安靜注視着杜明,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於見的身影。
“我……”杜明五指握在一起,他眼睛通紅,過了很久才緩緩開口:“我不能去。”
“你剛纔是如何質問我的?你的痛苦明明不比我少爲什麼不敢面對?你就想這樣一直沉淪下去對不對?”陳歌想要幫張雅,同時也是在幫杜明,如果張雅就此離開,杜明估計會愧疚一輩子,這就是他心底一個解不開的結。
“如果我去澄清這一切,我媽媽一定會非常生氣,畢竟她是因爲我纔去做的這些事情,這是她對我的愛。”杜明收起手機,他眼底慢慢浮現出灰色,整張臉好像都沒有了生機,做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並不容易:“張老師還有你,但我媽只有我一個人,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她對我嚴格要求是因爲她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爲了你好,所以就把你變成一個自私自利的怪物?剝奪你的快樂,剝奪你愛其他人的能力,你媽是不是總愛強調自己有多不容易、多麼的辛苦、爲你付出了很多東西?”陳歌能夠理解,但他並不認同:“你媽媽並沒有把你培養成你自己,而是把你培養成了她想要的你。我不否認她愛你,但她對你的愛不應該建立在扼殺你人格的基礎上,愛是相互的,可能會存在某些不平等,但大體上是公平的。”
杜明聽了陳歌的話,咬緊了牙。
陳歌沒有去打擾杜明,他看着眼前的小胖子。
生理上杜明沒有任何缺陷,但是他也缺少一種東西,一種生而爲人理應具備的東西,那就是“愛”。
“我會陪你一起過去,說明所有情況。”陳歌抓住了杜明的肩膀:“我可以退學,可以放棄一切,因爲這都是我犯下的錯,該遭受懲罰的人是我,不應該是張雅。”
在陳歌的不斷努力下,杜明終於點了點頭。
見杜明改變了想法,陳歌也鬆了口氣,他陪同杜明一起離開了樓頂。
敲開辦公室的門,陳歌和鼻青臉腫的杜明走到了史主任桌子旁邊。
“你倆有事嗎?跟誰打架了?”史主任看見杜明這樣子被嚇了一跳,畢竟陳歌確實下了重手,他是先把杜明打到站不起來纔開始講道理的。
“史主任,其實張老師並沒有像傳聞中那樣,她沒有做任何違反職業操守的事情。”杜明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家長羣裡最開始傳的照片就是這張,那天的真實情況是陳歌沒有帶傘,張老師擔心他被淋溼,所以纔跟他一起打傘走的,我當時就在旁邊。”
“可你媽媽昨天過來說的可不是這樣,你沒把這些告訴她嗎?”
“我說了,可她不相信我。”杜明將自己手機放在了史主任桌子上。
“原來是誤會啊,這事弄得,你馬上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讓她過來一趟,咱們把話都說開了。”史主任想要解決問題,張雅是他面試過的最優秀的一位老師,因爲一個誤會就把人家開除,怎麼都說不過去。
杜明給自己母親打了電話,他母親很快過來。史主任也和張雅打了電話,但是卻沒有打通。
“張老師不會出事了吧?”陳歌想要去張雅家裡看一看,史主任卻不放他走,說他也是當事人之一,必須要在場爲張雅作證。
等了大概半個小時,門外響起腳步聲,沒有敲門聲,辦公室的門直接被推開,一箇中年女人走了進來。
她臉上原本帶着不耐煩,可當她看到杜明悽慘的樣子時,表情瞬間發生變化,小跑着來到杜明身邊。
“怎麼回事?被誰打的?是不是他?”女人瞪着陳歌:“我早就告訴你不要跟這種人來往,他不學好,你也要跟着他嗎?正好今天我過來了,史主任你考慮一下給我兒子換個座位怎麼樣?”
“今天把你叫過來,還是想要跟你說一下之前那個事情,你們冤枉張老師了。”史主任拿出杜明的手機:“張老師並沒有和學生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們一起打傘是因爲陳歌沒有帶傘。”
“誰給你說的?”那個中年女人的臉刷一下就變暗了。
“是杜明告訴我的,你不相信張老師的話,難道你還不相信自己兒子嗎?”史主任本以爲能夠輕鬆說服杜明的媽媽,但沒想到對方是鐵了心想要張雅離開。
“不可能!肯定是有人逼他撒謊的!”中年女人看向陳歌:“我兒子身上的傷哪來的?是不是你逼着他,讓他給你做假證?”
杜明的媽媽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音調不斷升高。
爭吵引來辦公室裡所有老師的圍觀,杜明低下了頭,而杜明的媽媽卻好像完全不在意一樣,她聲音越來越大。
“杜明媽媽你先冷靜一下,張老師是我面試的,她真是個很好的姑娘,絕對不會去做你說的那些事情。”
“你怎麼能保證?”中年女人將自己的包摔在桌子上:“她長得就不像是一個好老師,我把兒子送到你們這裡上課是信任你們,這就是你們對我的態度?”
“您這就有些不講道理了。”史主任也有些爲難,他好話都說盡了也改變不了中年女人的想法,只能看向杜明:“杜明,你跟老師說實話,剛纔那些是陳歌逼你說的嗎?”
低垂着頭,杜明雙手抓着自己的衣服,臉色蒼白。
“杜明,你告訴我們陳歌是怎麼逼你說的!”中年女人幾乎是在用命令的語氣。
辦公室裡安靜了下來,杜明一直沒有吭聲,他媽媽的表情越來越急躁,就在她快要爆發的時候,杜明開口了。
“沒有人逼我。”
史主任和陳歌都鬆了口氣,但是杜明的媽媽卻不能接受,她抓住杜明的肩膀:“你不要害怕,說實話,你是不是被他威脅了?”
“我說的就是實話,張老師並沒有和陳歌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只是看到我手機裡有張老師的照片,害怕張老師影響我學習成績,所以纔想盡辦法要把張老師弄走!”杜明憋了很久,這次一口氣把想要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杜明?”中年女人那張臉陰雲密佈,牙齒咬的吱吱響,鼻子裡喘着粗氣,她似乎從沒想過杜明會這麼說,那種憤怒和背叛的感覺瞬間涌上了頭頂:“我這麼做不都是爲了你好嗎?你爲什麼就不懂呢!”
杜明沒敢回話,這時候下課鈴響起,很多學生跑出了教室,來到了走廊上。
“我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把你拉扯這麼大容易嗎?你知道我遭受過多少罪嗎?”中年女人咬緊了牙:“我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你身上,你就是這樣迴應我的嗎?”
杜明媽媽的聲音很大,走廊上的學生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漸漸圍了過來,趴在窗戶旁邊偷看。
“我在跟你說話!你天天到底在想些什麼?爲了那個張老師,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她給你下什麼迷魂藥?”中年女人揪着杜明肩膀上的衣服:“你爸拋棄咱們之後,我是這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爲了你,只要你好,我也很幸福,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這世界上只有我是真的對你好!杜明!你太讓我失望了!”
一句句話撕扯着杜明的心,傷口裂開來,滿是以愛爲名的血。
他劇烈的喘着氣,雙手死死擰着衣服,指骨發響。
爭吵的聲音太大,走廊外面也聽得清清楚楚,一張張學生的臉貼在了窗戶上,一道道陌生的目光肆意落在了屋內每個人身上。
杜明感覺自己現在就像是被脫光了放在舞臺上一樣,他拼命的捂着自己的私處,想要尋找一個能夠躲藏的地方。
“杜明他媽媽又來了?”
“我上課的時候就聽見聲音了。”
“杜明他媽媽脾氣真厲害。”
“快來看!又吵起來了。”
“杜明是單親家庭嗎?他爸拋棄了他們?”
“怪不得他孤僻自卑,上課發言都有點結巴……”
一句句話傳入杜明耳中,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經,他竭力維護的最後一點自尊被踩得粉碎。
胸口劇烈起伏,他想要捂住耳朵,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瞳孔不安的轉動,母親的訓斥和質問不斷傳來,走廊上異樣的目光和議論也涌入腦海。
“別說了,你們別說了,求求你們不要再說了……”他嘴巴無意識的張開,身體顫抖,緩緩的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了窗臺旁邊。
失去知覺的手指按在了窗臺邊緣,劇烈喘息的杜明彷彿溺水者終於找到了離開水窖的出口,他猛地打開了窗戶。
腿跨過了窗臺,身體似乎在變輕,風迎面吹來,在他的世界將要顛倒時,一雙手抓住了他。
“你瘋了?!”
映入杜明眼中的是陳歌略有些不真實的臉:“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用盡全力,陳歌纔將杜明拽回來。
剛纔他就發現杜明情緒出了問題,所以一直站在他的身邊。
屋內所有人都被嚇傻了,他們都沒想到杜明會做這樣的事情,包括他的母親在內。
辦公室裡的老師全都看向了杜明,圍觀的學生也不敢再說話,這世界彷彿突然間靜止了一樣。
“爲什麼這麼做?”杜明的媽媽過了好久纔開口,但她的聲音和之前比已經明顯不同,就好像是她那張嘴裡說出了另外一個人的話。
“爲什麼寧願死都不聽我的話?明明我纔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我纔是這個世界上真正明白你、愛你的人。”
中年女人的臉浮現出黑色的斑塊,這個和現實世界幾乎沒有太大差別的門後世界開始發生變化,角落裡涌現出細密的黑色絲線,一股刺鼻的惡臭從四周涌來。
陰雲密佈的天空壓到了頭頂,暴雨傾盆,沖刷掉了小鎮那層虛假的僞裝。
黑色的天空、紅色的雨、灰色的建築、還有無數交織在一起的詛咒。
“你明明和我是一樣的人,這世界上只有我能理解你,只有我在真心的幫助你,可你爲什麼寧願去死,都不願意成爲和我一樣的人?”中年女人擡起了頭,黑色的詛咒向四周逸散,露出了一張嬰兒的臉。
冥胎!
在這張臉出現的時候,杜明的身體也在慢慢發生變化,肥碩的肉體像一個用詛咒編織成的囚籠,裡面關着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孩。
杜明的手機也掉落在了地上,屏幕背景中的女人已經不再是張雅,而是另外一個戴着眼鏡的陌生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