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處,庭深有洞天。
李青雲在灰衣壯漢的帶領下,沿着石徑小路,來到了五賢莊一處別緻的小院之中。
院落雖小,卻修葺得十分精緻,四周翠竹環繞,青石小道蜿蜒而過,清幽寧靜。
靠近山崖的地方建有柵欄,極目四望,能俯瞰羣山,雲霧繚繞,宛如仙境。
南方庭院的精巧雅緻與北國雪山的雄壯交織在一起,竟別有一番韻味,令人幾乎忘記了自己置身絕壁崖頂。
李青雲剛邁入院內,便聽到“啪”地一聲脆響。
一位二十出頭的武僧被一股巨力震飛,重重摔在地上。
擊倒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手中握着一根狼牙棒,棒頭隱隱泛着神光,看上去是香火道修者的手段。
青年收招後,昂首挺胸,得意地說道:“承讓,修明師弟,你沒事吧?”
被擊倒的武僧修明滿臉通紅,顯然心中不服,但卻一言不發,默默爬起,拍拍身上的積雪,咬緊牙關轉身離去。
那香火道修士見狀,臉上的笑意更濃,將狼牙棒隨手往地上一拄,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隨即轉身朝着主位上的青年拱手,滿臉恭敬道:“杜師兄,小弟剛剛那幾手,還請指點一二。”
李青雲的目光落在那位“杜師兄”身上,只見此人身穿翠綠錦緞長袍,頭戴文生公子巾,額上鑲嵌着一塊無暇的美玉,整個人看上去儒雅俊秀,活像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完全沒有修行者的樣子。
杜師兄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神態悠然,手中捻着幾顆花生,正在仔細地剝皮。
面對青年的請教,他連頭都沒擡,語氣冷淡:
“有什麼好指點的?棒法拖沓,力道不足,淨化神光倒是還過得去,但招數全是破綻。
“嘖嘖,這讓我怎麼說?差得太遠,回去多練練吧。”
說着話,他雙手不停,一絲不苟地將花生仁上面的紅皮輕輕搓掉,那專注的神情,彷彿眼前的花生比方纔的比武都重要得多。
手持狼牙棒的香火道修士聽了杜師兄的點評,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中既憤怒又羞愧。
他本以爲贏了對手能得幾句誇獎,哪知卻被一通無情的遍地,心中的喜悅頓時化爲烏有。
儘管滿腹怨言,他卻不敢反駁,只因這位杜師兄可是峨眉山八寶雲霄觀的天才弟子,修爲已至先天第四境,是他遠遠不敢招惹的存在。
於是他只能強忍屈辱,訕訕笑着低聲道:
“杜師兄教訓得是,小弟一定加倍努力,不敢懈怠。”
“你不服?”
冷冷的聲音在小院中響起,話音未落,香火道修者眼前一花,杜師兄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面前,動作之快,在場竟沒人看清他的動作。
香火道修者脖子微微一涼,低頭一看,只見杜師兄的手刀已經穩穩地架在了他的咽喉上。
那一瞬間,他的心臟猛然一縮,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求饒道:
“杜師兄饒命!小弟哪兒敢不服?!”
杜師兄淡淡地哼了一聲,嘴角微微上揚,手一揮,將對方推了開去,隨即神色淡然地回到太師椅上,繼續懶洋洋剝着手中的花生,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而香火道修士則驚魂未定,撫着脖子後退了幾步,臉色蒼白,站在一旁不敢再出聲。
周圍的其他弟子見狀,趕緊七嘴八舌地開始阿諛奉承起來:
“杜師兄的武功真是驚世駭俗!難怪才二十出頭就進入了第四境,不愧是我們年輕一輩的榜樣!”
“就是,我說老秦,你僥倖贏了修明師弟一招,就得意忘形了麼?杜師兄是看你順眼纔多指點你幾句,你倒還不領情?”
“就是,杜師兄,你剛纔那一招實在太快了,我們都沒看清,能不能再示範一次?給我們開開眼界!”
“老邢,你可真不要臉,就憑你那點修爲,也想學杜師兄的高招?人家杜師兄哪怕再放慢一百倍,你也看不清其中的變化!”
衆人七嘴八舌,極盡諂媚,語氣之中充滿了對杜師兄的崇拜和仰慕,彷彿已經將他奉爲衆人的首領。
李青雲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
他運起九轉元功,以“火眼金睛”掃視過去,發現這位“杜師兄”也是位武道修者,而且修煉的是峨眉派的先天純陽真氣,與開封府中“玉面小達摩”白雲瑞的功法如出一轍。
不過跟白雲瑞相比,“杜師兄”顯然差了不少,不僅氣息浮動,修爲也不穩固,看得出來只是剛剛脫離煉神,邁入第四境的門檻而已。
儘管如此,他在這羣第三境的晚輩修者中已經顯得鶴立雞羣,難怪衆人都奉他爲尊。
李青雲微微搖頭,心裡清楚,這就是修行界的現實。
一切以實力爲尊,誰的拳頭大,誰就能獲得更多的資源與尊重。
強者自然會被追捧,而弱者只能仰人鼻息,趨炎附勢是常態。
這種場面,他在汴梁城混跡幫派時見得多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修行者跟那些受人鄙視的地痞混混行事風格也沒什麼區別,無非也是搶地盤,奪資源而已,只不過換了個更好聽的名字罷了。
然而,明白歸明白,李青雲並不喜歡這種奉承諂媚的氛圍。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繞過衆人,打算找個清淨的地方,不與這些人摻和。
但即便如此,他剛一進院,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原因很簡單,他身上穿的那件龍虎道袍,代表着站在修行界最頂尖的門派——龍虎山!
峨眉派、龍虎山、少林寺三派,並稱爲修行界的領袖,分別代表武、道、佛三家正統,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也有着共同的威望。
在其他兩派尚未到場時,大家自然以峨眉爲尊。
然而現在,龍虎山門人出現了,自然瞬間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衆人不禁心中暗自期待,想看看兩派弟子之間是否會碰出什麼火花。
果然,那位“杜師兄”一見李青雲進門,便放下了手中的花生,站起身來一抱拳:
“閣下可是龍虎山天師府門下?在下杜一川,乃是峨眉山八寶雲霄觀,馬鳳姑劍客的入室弟子。”
李青雲從白雲瑞那裡聽過馬鳳姑的名字,聽說她是峨眉四大劍俠之一,也是白雲瑞的師叔,不過也沒什麼特別的印象。
於是他禮貌性地笑了笑,打了個稽首,自報師門:
“見過杜師兄。貧道高仁安,剛剛拜入龍虎山,家師名諱喚作風雅琴。”
“風雅琴?!”
杜一川眼中精光一閃,顯然對這個名字極爲熟悉。
風雅琴是龍虎山的絕頂天驕,不僅年輕貌美,道法精深,而且一手煉丹絕技更是名聞天下,在修行界頗有威望。
杜一川稍作思索,立刻露出笑容,語氣中帶着幾分試探與挑戰:
“原來是高道長,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聽說龍虎山五雷真法和飛劍仙術乃是貴派兩大絕學。不知高道長學了哪一門?可否賜教一二?”
他自忖已經步入先天,足以同輩弟子之中獨佔鰲頭。
這次隨着師父和師祖來到遼東,正是爲了在人前顯聖,藉機揚名立萬。
而要達到這個目的,擊敗同爲三大派之一的龍虎山弟子,無疑是最好的方式。
李青雲微微一笑,老實地回答道:
“貧道剛剛築基,對龍虎山的功法只學了一套‘天雷鍛體術’和一卷‘金光神咒’,杜兄說的那些高深法門,師尊還沒教我呢。”
杜一川聞言,如同冷水潑頭,他本以爲眼前這個龍虎山弟子會是他揚名的跳板,卻沒想到對方只是一個剛剛築基的小修士,而且年紀也接近三十,看得出來沒什麼潛力。
與第二境的小輩較量,哪怕贏了,也只會落個以大欺小的名聲,實在不夠體面。
“原來如此,”
他略帶敷衍地笑了笑,重新坐回太師椅上,“那還真是可惜……”
場中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同爲頂尖大派弟子,杜一川身邊依舊被人羣簇擁,而李青雲卻孤零零地搬了張椅子,坐在崖邊,看着羣山風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衆人眼裡,他修爲既低,也沒有潛力,更像是個陪師父跑腿,端茶倒水的小廝。
相比之下,杜一川作爲峨眉山的天才弟子,將來必定成爲峨眉派的中流砥柱,和這樣的人物交好顯然更有價值。
李青雲也沒有介意自己無人問津,反而樂得清淨,他端了一壺茶水,自斟自飲,欣賞着外面羣山環繞的風景,悠然自得。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低沉的獸吼聲,緊接着,幾名妖族修士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爲首的是一隻高大雄壯的虎妖,爲首的,是一隻高大雄壯的虎妖,全身肌肉線條分明,皮甲厚重,金色的眼瞳中閃動着冷冽的光芒,渾身上下散發着強大的氣息,彷彿一頭從深淵中走出的絕世兇獸。
妖族的到來,立刻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衆弟子紛紛停下了交談,臉上都浮現出警惕的神色。
沒想到五賢莊居然還邀請了妖族前來。
人族與妖族間勢不兩立,妖魔吃人,修士殺妖,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兩族之間雖然偶爾會爲了共同利益合作,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不歡而散,最終演變成暴力衝突。
因此幾位強大妖族的到來,無疑讓氣氛陡然緊張,修士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主位的杜一川。
虎妖目光桀驁,帶着明顯的挑釁,環視着周圍的人族修者,忽然邁步踏前,站在了杜一川身前:
“你是八寶雲霄觀的弟子?”
杜一川的眼皮跳了跳,身爲先天境武者,他對氣機極其敏感。
同爲第四境,但面前這尊虎妖的血脈濃郁得有些驚人,已經穩穩站在“妖君”的境界上,氣息深不可測。
真的動起手來,自己大概有四成,不,三成勝算。
他在心中估算着,目光也變得凌厲起來。
身爲峨眉弟子,面對一尊“妖君”赤裸裸的挑釁,即使戰死,也絕不可能退縮!
別說三成勝算,就算只有一成,也不能墮了師門的面子!
況且他還有師父賜下的護身寶物,若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也未必就一定會輸。
於是杜一川緩緩站起身來,高大的身材竟與虎妖不相上下,他用額頭頂住虎妖花紋分明的腦袋,冷冷地說道:
“你想怎樣?”
虎妖發出低沉的怒吼,猙獰的金瞳中散發着攝人心魄的兇殘,咆哮着說道:
“小子,你還是第一個有膽子跟虎爺這麼說話的,敢不敢跟虎爺來一場生死鬥?”
杜一川冷笑一聲:
“正合我意!”
此言一出,院落中的氣氛瞬間凝固,空氣彷彿被凍結了一般,溫度驟降,寒意刺骨。
誰也沒想到,在五賢莊的小院中,居然能看到如此戲劇性的一幕。
雖然沒等到峨眉派對龍虎山的天驕之戰,但人妖兩族血腥生死鬥,顯然更加精彩。
然而不少人也爲杜一川捏了一把冷汗,遼東虎族赫赫有名,面前的虎妖顯然背景深厚,修爲高強,恐怕已經是多年的妖君境界了。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場生死鬥若是杜一川輸了還好,看在五賢莊的面子上,虎妖肯定不會下死手,最多就是受點傷而已。
但要是一個不小心贏了,那可大事不妙。
對方身後的幾名妖族,個個血脈濃郁,甚至其中還有兩位妖君,修爲完全不亞於虎妖。
若是他們因爲頭領受傷蠻性發作,一擁而上,那自己這邊恐怕沒人能夠抵擋。
縱然事後師門長輩會出面爲杜一川討公道,可這個眼前虧,恐怕誰也逃不過。
虎妖似乎也沒料到面前的修者居然如此硬氣,不由得微微一怔,旋即仰天大笑,聲震四野,透着野獸獨有的殘忍與輕蔑。
它解下皮甲,露出一身金黃色的華美軟毛,走到了場中,挑釁地朝着杜一川揮了揮虎爪,示意他過來受死。
杜一川咬了咬牙,眼神愈發凝重,對方的氣息此時再度增強,他的勝算恐怕只有兩成。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拼着兩敗俱傷,也不能認輸。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刻,一道懶洋洋的聲音突然響起,像是戲臺上不合時宜的叫好聲,突兀地煞了風景。
“喂……我說……”
所有人族和妖族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過去,紛紛望向場地另一端。
那邊,一名身穿道袍的年輕道士正從容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眼前緊張的氣氛。
他擡起頭,衝着場中正要交手的兩人揮了揮手,嘴角含笑,悠然道:
“你們擋到我看風景了……”
話音落下,所有人齊齊變色。
“這傢伙瘋了麼?!”
衆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冒出這個念頭。
龍虎山的道士,都是這麼不開眼的麼?
現在是什麼時候?兩大第四境強者即將對決的瞬間,一觸即發的大戰!
如此情況下,還有人顧着要看風景?
這種話,若是地煞榜上的高人說出來,自然有種信手拈來,不怒自威的震懾感,可一個築基小道士如此囂張,卻有些不識時務了。
就算他背後有龍虎山和風真人撐腰,但現在這個局面可不是光靠名頭就能擺平的。
“呵呵……嘿嘿……”
虎妖忽然笑了兩聲,扭過頭來,上下打量着這個獨身坐在院子一角的道士,忽然身子一閃,化作一道殘影,倏忽間便出現在李青雲面前。
它巨大身軀投射下的陰影,帶着巨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身形單薄的人族道士。
水桶粗細的雙臂,悍然支在放着茶杯的桌面上,碩大的頭顱低下來,離李青雲的臉不過數寸。
腥臭妖氣撲面而來,不斷噴在李青雲白淨的臉上。
“虎爺就擋着你了,又怎麼樣?”
誰也沒想到,短短片刻工夫,虎妖的怒火從杜一川身上直接轉移到了這個不知死活的龍虎山道士那裡。
固然是因爲妖族缺少禮儀教化,做事直來直去,但這姓高的道士拉仇恨的能力,也當真是一等一的高明。
衆人面面相覷,沒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救李青雲?當然救不了,誰吃飽了撐的,敢在這種時候招惹如此強大的虎妖?
坐視不理麼?那可是龍虎山的人,萬一事後被扣上個“見死不救”的帽子,以後還怎麼在修行界混下去?
正在所有人陷入兩難的時候,杜一川咬着牙,頂着壓力強撐着說道:
“虎妖,你的對手在這裡!”
然而虎妖根本沒有理他,繼續凝視着李青雲的臉龐,似乎面對着一盤美味佳餚,正在尋找着合適的位置下手。
下一刻,李青雲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他直視着虎妖那雙金黃色的瞳仁,緩緩探出了手掌,修長的手指包裹着淡金色的光芒,輕輕按在了那張充滿威脅的虎臉之上。
“所以……滾遠點啊……”
他的語氣輕鬆隨意,彷彿是在與老朋友閒聊,可話音未落,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從虎妖喉間爆發出來。
“嗷——”
震耳欲聾的淒厲吼叫響徹雲霄,帶着極致的痛苦與恐懼。
衆人驚駭地看向場中,只見虎妖巨大的身子一歪,腦袋橫着砸進了地面之中,將結實的岩石地磚瞬間裂開,蔓延出蛛網般龜裂的條紋。
一時間,整個院落都抖了幾抖。
虎妖拼了命地想要撐起身子,但在那散發着金光的手掌下,肌肉緊繃,虯結畢露,好像隨時要炸開似的,卻始終無法動彈半分。
李青雲依舊神態自若,手掌輕輕壓在虎妖的頭上,彷彿是在按住一隻剛捕捉到的小貓。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將一隻腳踏在虎妖的背上,淡然地收回手,拍了拍手心,彷彿上面沾了什麼灰塵,然後緩緩坐直了身子,在場中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露出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指着虎妖說道:
“他真的擋到我看風景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