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到,這一刻,竟有朝堂官員跳出,就連臺上的水月,都詫異地看了過來。
齊平扭頭,好奇看他:“哦?這位大人覺得不對?”
一時間,許多道目光都投射過去。
所有人都知道,新朝廷與禪宗關係緊密,但在佛道之辯中,有官員擅自下場,仍舊令許多人驚訝。
有同行的官員臉色一變,想要阻攔,可卻已來不及了。
那名跳出來的官員冷笑一聲,說道:
“你口口聲聲,否認死後靈魂的存在,那也就是說,你也不信你祖先魂靈尚存了?”
衆人一愣,沒想到竟是這個角度,這話粗聽起來,有些沒道理,更像胡攪蠻纏,但其實不然。
是個大坑。
話語間,是刻意將齊平朝“不敬先祖”的話語體系引導。
須知,在這個孝道治國的世界,只要證實一個人“不孝”,那麼對方再說什麼,都站不住腳。
放在後世的輿論場上,如何攻擊一個人?
只要找到對方黑點,令其道德有虧,那就不戰自敗了。
老節奏大師了……文官一個比一個心臟……
果然,聽到這問話,不少人同時看向臺上,期待“範築”如何辯解,有人捏了把冷汗,擔心這少年道人不諳官場深坑,掉入語言陷阱。
然而,齊平卻是神情古怪。
蓋因,類似的質問,在上輩子的歷史上,衆多有關於佛道之爭的辯論中,就曾發生過。
以至於,他甚至不需要自己想答桉。
感謝前輩的饋贈……齊平語氣微嘲:
“既然這位大人篤信祖先靈魂尚存,爲何不自刎,追隨先祖而去呢?”
此話一出,登時引發鬨笑,那官員愣了下,面紅耳赤,想要再辯,卻想不出如何反駁。
水月菩薩嘆息,有些嗔怒,沒再理會這插曲,她已察覺“範築”的思路。
輪迴,因果,說到底都立足於靈魂單獨存在這一點,所以,只要駁斥了這點,禪宗的教義便站不住腳。
念及此,水月愈發凝重。
便聽齊平侃侃而談:
“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他將軀體與靈魂的關係,用刀刃和鋒利做比喻,方便普羅大衆理解。
水月菩薩略一思忖,卻是搖頭,澹笑道:
“此言差矣,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豈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
齊平嗤笑:“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在有如木之質而復有異木之知?”
水月沉默了下,轉而再問: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邪?”
齊平再答:“是無知之質也。”
水月:“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矣。”
齊平搖頭:“死者有如木之質,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
直至此刻,辯論才進入正題。
二人站在臺上,你來我往,水月不斷從各個角度,駁斥齊平的論點。
而齊平卻好似不用思考一般,幾乎在水月質問的下一秒,就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解答。
你一句,我一句,分明只是坐而論道,可那一聲聲辯論,一句句言語,卻如同鋒利刀劍,彼此碰撞,招招致命。
言語亦可殺人。
此刻,二人爭辯,恍忽間,竟給人一種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感覺。
“爺爺……”
雲青兒起初還勉強跟着,但漸漸的,身爲學渣本渣的她有點聽不懂了。
想問,卻給雲老先生擡手打斷,只見太傅捋着鬍鬚,雙目炯炯有神,不斷咀嚼臺上言語,輕聲讚歎:
“厲害。”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於絕大多數民衆而言,只是聽雙方誰更有道理。
或者,誰被說的啞口無言,在這一點上,齊平佔據了巨大優勢。
畢竟,他腦子裡有另外一個世界,數千年,佛道無數次嘴炮爭辯的歷史記錄。
這就是個巨大的資料庫。
若論“修行”,比拼術法,的確沒啥用處,可當雙方比拼嘴炮和理論知識,擁有數千年,無數僧道智慧結晶的齊平,便已屹立於不敗之地。
畢竟,近似的理論,能找出的角度,是有限的。
就如同那名文官,質問齊平的句子,在另外一個世界也出現過一樣……這不是巧合,而是提問,反駁的思路就那些。
水月的每個提問,齊平都有現成的理論反駁,她以爲,自己是欺負道門對傳教經驗貴乏。
卻不知,站在自己對面的,並不是一個少年道士,而是無數將這點東西,研究了一輩子的精英。
而在雲老這等文人眼中,那每一句辯論,都充斥着語言的美感,思維的精妙。
打嘴炮,素來是文人引以爲傲,展現智商的遊戲。
而此刻,臺上的二人,幾乎將語言,辯論的技巧,使用的爐火純青。
雲老不禁疑惑,禪宗有心算無心,有這等表現不意外,可道門,是如何做到的?
他扭頭四望,卻見人羣中,支持道門的民衆興奮異常。
那些本已心向佛陀的百姓,動搖起來,本來低迷的局勢,開始逆轉。
……
內城門外。
穿着粗布衣裳,挎着布包的阿七擠在人羣中,排隊進城。
他同樣想看講經大會,但上午時候,要忙着賣報紙,等他完成工作,準備進城時,已經晚了。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他想着,伸手按了下布包,裡面是“先生”留給他的字典。
這些日子,他修行不輟,也積攢了許多問題,想着,若先生是個大人物,沒準也會去看講經大會。
“入城憑據。”輪到他時,守城官差攔住他。
外城人進內城,要開具身份憑證,阿七一狠心,用了大毅力,才捨得花錢辦了一張。
“進去吧。”官差掃了眼,揮手不耐煩道,旋即與身旁人說:“怕不是混進內城乞討的。”
另一人說:“你管他作甚,有禁軍管呢。”
“也是,哈哈哈。”
阿七聽着身後官差議論,抿了抿嘴脣,用力勒緊布包的揹帶,發足狂奔,朝淨覺寺方向去。
……
淨覺寺外。
巨大的廣場上,氣氛熱烈,此刻太陽高懸,人羣中不少人汗流浹背,卻無人抱怨,更無離場。
臺上的辯論已經到了尾聲,而在“範築”上臺後,佛道雙方的氣勢,來了個一百八十度逆轉。
若說,上半場是道門被壓制。
那麼,這下半場,便是反殺。
起初,水月菩薩還與齊平打的有來有回,不分伯仲。
漸漸的,水月提問的間隔越來越長,每每要過許久,才問出一句。
而齊平的發揮卻無比穩定,彷佛不用思考,便能完美駁斥。
如果說,這是一場棋局,那麼一方是斟酌良久,才能落在一子,另一方,便是閒庭信步,未經思考,便大殺四方。
“範仙師威武。”有人振奮,揚眉吐氣,在下方叫起好來。
起初還不多,但越到後來,局勢越呈現碾壓態勢,被壓制了大半場的民衆們,彷佛才終於直起腰桿來。
他們不認識範築,但不耽誤爲其喝彩。
“前有齊公子,後有範仙師,就該讓這幫南方和尚知道,什麼叫底蘊!”一名大漢興奮道。
旁邊讀書人亦覺酣暢淋漓:“妙極,妙極!當真揚眉吐氣。”
議論紛紛,此前被壓制時,許多人心中憋火,念着齊平在就好了,如今,齊平雖不在了,卻有了範仙師。
“咦,你們看,那尼姑答不上來了!是不是要結束了?”
……
臺上。
清風拂過,齊平道袍衣角揚起,整個人盤膝坐在實木的高臺上,陽光照耀下,他的神情很平澹,就如同登臺時候那樣。
類似的場面,他經歷過許多次,如今的他,已經沒了當初棋戰的惶恐與忐忑,沒了妖族大比的激憤與緊張。
即便,面對的是一位神隱修士,他也沒半點怯場。
駕輕就熟,大概就是這樣。
他沒有理會臺下的嘈雜議論,甚至並沒有很關心觀衆的反應,就像是一個老手藝人,胸有成竹,勝利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只是平靜地看着水月,披玄色僧衣的女尼臉色蒼白,細長的眼眸中再沒有此前的張揚與挑釁。
有的,只有沉默與難以置信。
沉默於無話可說,雖然這場辯論不會有明確的對錯,但從廣場上民衆的反應看,這一輪,無疑是禪宗輸了。
於是,便愈發的難以置信。
不該這樣的。
“你對佛法很瞭解,”沉默良久,水月突然說道:
“不,不只是瞭解,而是如數家珍,尋常禪宗弟子,都做不到,也許,相比於道門,你更適合來禪宗。”
並不是拉攏,水月的言外之意,是在質疑。
質疑對方與禪宗有着很深的淵源,就像,她與道門淵源極深一樣。
正因爲她背叛了道門,故而以己度人,甚至懷疑,眼前的少年道人,真身可能是某個背叛了禪宗的僧人。
她當然不知道,齊平之所以對佛陀理論如數家珍,全靠轉輪金剛大公無私的分享。
齊平笑了笑,忽然深深嘆了口氣:
“禪宗一法,吾嘗得之矣。是修靜定之功,爲積陰之魄,以死爲樂。《涅磐經》所謂“生滅滅矣,寂滅爲樂”是也。”
“吾道門之學,是煉純陽之真精,形神俱妙,超天地以獨存,以生爲樂也。”
頓了頓,齊平忽而康慨激昂,做出這場論戰的最後總結:
“夷涼之道,有所不同!”
齊平起身,撣了撣衣角,朝淨覺寺內,並未露面,卻望着這裡的六祖輕輕稽首。
他想起當初轉輪金剛,在北境抓捕他時說過的話。
六祖想要收他入禪宗,誦經禮佛。
如今,齊平給出了自己的迴應,只聽他一字一頓,字字卻都打在衆人心頭:
“道不同,不相爲謀。”
全場安靜。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齊平轉身,朝臺下走去,彷佛宣告着這場佛道之辯的結束。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辯論結束的時候,盤膝坐地,低垂着頭的水月菩薩突然擡頭,眼睛死死盯着他:
“這就要走?”
齊平駐足,轉頭,揚起眉毛:“菩薩還有問題?”
水月菩薩笑了起來,她的眼神裡,滿是不甘與惱怒,消失十幾年,她在這個場合出現,滿心想着給予首座痛擊,卻不想,敗在了這少年身上。
一切準備,付諸東流。
她棄道從佛的決定,彷佛淪爲小丑。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愈是憤怒,水月便愈平靜,她問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麼人。”
齊平說道:“道院弟子,菩薩沒聽過而已。”
“是嗎?”水月綻放笑容,目光冷冽:
“我看未必,莫不如,你先解釋下,爲何僞裝容貌登臺?還是說,你不敢以真容示人?”
齊平心頭一凜,道院衆長老微微變色。
卻見水月菩薩已然起身,輕輕邁步,倏然間,已抵達“範築”近前,豎起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莫不如,貧尼幫你現出真身,如何?”
“不要!”魚璇機大驚失色。
可卻已經晚了。
只見,隨着水月菩薩手指落下,齊平身周,水波浮動,百變魔君失效,他的身形與樣貌變幻,還原爲了本貌。
那是一張,所有人都不陌生的臉。
寂靜。
旋即,全場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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