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荷緩步出了淨星殿,將藥盅和托盤放回南香閣的藥室,提了個藤條編的小籃,一路行至後.庭園中。
天色已近正午,暖陽愈發明媚,風拂過,園中浮來百草清香,奇葩異卉迎風纏綿至窮處,一片春色醉人。
可這樣的春景正盛,卻偏偏有人要辜負。
九荷悵然嘆息,自古多情空自擾,姑娘你別哭該多好。
她不由扶額頭疼了一會兒,想好了說詞,才向那棵彎彎曲曲的百年龍槐下,正哭地一抖一抖的身影走去。
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遞到被流彥蹂.躪了柔軟少女心的人面前,小侍女樂雲擡頭,一見是她,兩行清淚又順流直下,哭得更加委屈。
九荷將帕子塞到她手裡,在她身邊席地而坐,嘆了口氣,無奈道:“都過了這些時日了,你這眼淚怎的還這麼經得住流呢?再說了,你就是哭地再楚楚動人,那個人不曉得憐惜,終是無用啊。”
樂雲聞言抽噎稍止,遂後更是放聲痛嚎。
九荷:“???”
她驚愕片刻,終於意識到自己搜腸刮肚才琢磨出的這個勸慰她的話由,實在是不太美妙。
樂雲自顧自地哭了半晌,終於拿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珠,斷斷續續道:“你會這樣說,終是因爲還未嘗過情之一字的滋味,若是你……你有一天知曉了這個情字,便不會像如今日這般勸我了,等你爲那人傷了心、流過淚時,自然就會明白,哪怕他不在意你分毫,可你的這顆心,就像是長在了他身上一般,半點也不由得自己。”說罷,又是幾滴晶瑩的淚珠,傷情的滾下眼角。
九荷怔了怔,擡手覆上她額頭,擔憂地問道:“你該不是這些天哭得太多,靈臺缺水缺的厲害了吧?他不過喝了幾日你煮的碧仙螺,柔聲與你說過幾回話而已,這就是情字的滋味了?敢情你這情字是茶味的?不過幾杯淡茶、幾句不該說的好聽的話,便讓你將心長在了他身上?那,那、那你這……”
九荷一時有些詞窮,勸慰人這件事她本就不擅長,變着花樣的整人她倒是頗爲拿手。這件事若換做是她,估計早就把給沉淵沁泡藥材的渾水煮了給流彥沖茶喝了,斷不會整日坐在無人處悲泣不止。
樂雲慼慼然,泣道:“你不懂!”
九荷在心中喟然自嘆,這樣深刻,她誠然是懂不得。
細想左右這樂雲都是要傷一回心的,小傷不如大傷,大傷不如大哀,而哀大莫過於心死,心死方能再生!九荷暗自握拳,既然橫豎都是如此,倒不如給她下劑猛藥,讓她徹底斷了對流彥的念頭。
在世一遭,總歸是要死過一次,方得重生。
九荷憐惜的看了眼腳邊那株被她哭的懨懨然的白芍,心下一橫,冷不丁道:“不過是這八殿下不在意你而已!”
“……”旁邊的哭聲更加悽慘。
“不過他不單單是不在意你,他是誰都不在意!”
唔,哭聲小了一些。
樂雲轉過頭,茫然地看着她。
九荷循循善誘:“你看,八殿下早已到了納娶一位王妃的仙齡,可他娶了沒有?”
樂雲搖搖頭。
“那你可曾聽聞他那汶陽宮中有過侍妾?”
樂雲抽泣着想了想,羞澀道:“這個……誠然沒有……”
“那這千萬年來,可曾聽說過六界之中哪位女仙、女君、哪怕是個女妖,得以長伴他身側?”
樂雲堪堪止住了啼哭,認真回憶了一番,道:“雖說八殿下自是風流神君,六界之中傾慕他的女仙、女君,還有,呃,女妖……如亂花迷人,可這些年來,的確不曾聽說過有能常伴他左右之人,不過都是些、是些風月之事罷了。”
九荷着實被那“風流神君”四字狠狠酸了一酸,但對她這個清醒的回答還算是滿意,她揉揉泛酸的胃部,又道:“那你再想一想,這八殿下素日裡與誰往來走動的親近些?”
“八殿下交友甚廣,但若說親近些的……平日卻是與靈君更爲親厚。”樂雲疑惑:“可這與他不娶妃納妾有何關係?”
九荷聽到重點,倏然拍上她雙肩,力道之狂猛讓樂雲顫了好幾顫,她鍥而不捨地追問道:“不管是在九重天的大羅天闕紫微星宮,還是在這靈界的淨星殿,你可曾聽聞過靈君的風月韻事?”
此言一出,樂雲登時瞪大了雙眼,如臨大敵一般的盯着她,道:“你切莫亂言!這怎麼可能,莫說六界之中,就是出衆世,跨五行,誰人都知靈君從不沾染那些風花雪月的情愛之事,心靜自明猶如大羅天的清雲一般,你這樣問,簡直是褻.瀆靈君神顏啊!”
話已至此,九荷也顧不上什麼褻.瀆神顏、冒犯神威之類的說詞了,硬是咬緊牙關道:“什麼心靜自明,靈君與八殿下,一個不近風月,一個戲遊花叢,依我看,不過都是幌子而已!他二人本是性子迥然,八竿子扯不到一起的秉性,這些年卻一直私交慎密,你說,這是爲何?”
樂雲已經呆滯,喃喃道:“爲、爲何?”
九荷“啪”地一拍大腿,掌風帶着旁邊的那株白芍都抖了幾抖,咬牙道:“以我所見,他二人、委實是斷袖情深!”
樂雲不哭了。
樂雲臉上的淚痕都風乾了。
樂雲傻了。
“所以說,八殿下不單是不在意你,也不單是不在意那些個鶯鶯燕燕,他、他根本是不在意女子罷了,這必然是早已與靈君情根深種啊!”
九荷心虛地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又感慨惋惜道:“所謂孽緣吶……”
樂雲良晌才從癡愣中回了半魂殘魄,一雙美目卻再無焦點,空洞洞,茫茫然,指向九荷的手指抑制不住的哆嗦:“你、你是說……”
九荷牙根都要咬出血來,神色篤定地點了點頭。
“不……!”樂雲忽然一陣驚呼,愴然起身,悲絕地向院中石橋狂奔而去。
“哎、哎!”九荷呼她不應,見她奔走時腳下的步伐毫無章法,又看了看地上那串凌亂的腳印,疑慮自語:“莫不是,我這劑藥用的過重了些……?”
難道說八殿下與沉淵靈君耳鬢廝磨這件事,與八殿下不中意她相比,還要讓人崩潰?
九荷有些納悶。
她身後十步開外的雅趣小亭裡,不知何時立了兩個身影。
其中一個還可謂是身姿周正,另一個,身形有些萎靡。
沉淵靈君與流彥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兩人俱是無話,只是這臉上的神色變幻,精彩的有些詭異。
過了片刻,沉淵沉聲問道:“這花,今日還賞不賞了?”
流彥腳底發虛,腦中更是‘嗡嗡’作響,他單手扶上亭柱,勉強站穩,道:“不賞了不賞了,我想先回一趟龍宮,請父王先替我向西極大帝求一門親……”
說罷轉身便走,才邁出兩步又扶着柱子停下,端了半刻,又道:“我方纔想起來,近日、近日我汶陽宮中瑣事頗繁,這段時日便不來找你品茶論棋了……改、改日再來賞玩你的根雕罷……”
語罷,那頹塌的身子又抖了抖,才晃着行出了後園。
身後踉蹌的腳步聲漸消漸遠,沉淵負手立於亭中,玄衣清揚,風姿卓然。
已是午後,驕陽半隱,雲霞爛漫,一抹青色淡影被一簇簇流霞似的花盞掩映,別顯淡雅。小園中羣芳爭妍,青葉玉翠,風華旖旎。
沉淵面色如水,不辯喜怒,只是垂眸,淡淡看向花痕碧影中的那抹青色。
入夜,九荷將研磨成末的花粉悉心倒進儲香盒中,又將沁在白釉瓷壇中的藥草換了水,纔出了南香閣的疏影樓。
一輪清月頗有些寂寞的掛在夜空,灑下清輝一片,九荷拂了拂衣裙上沾着的碎香末,又扯着袖子聞了聞身上的香味,花香藥香果香什麼香都有,摻雜在一起,嗆的人有些頭腦發昏。
她長時間置身於那些花花草草之中,難免身染香氣,時候久了,這芬香倒像是長在了身上一般,纏繞周身,再難去掉。
她本是司的掌藥制香一職,可這香味濃重,她其實是不喜歡的。
只是沒有辦法罷了。
九荷擡頭望了望頭頂的明月,活動着肩膀思忖,這一天她擇了許多的花料,又跑去雲山霧隱的半山腰摘了幾味靈草,哦對了,還成功的挽救了一個沉溺情網不可自贖的落魄少女,現在諸事已畢,才覺得身上又乏又酸,想着若是能去溫泉池水裡泡上一泡,倒是舒筋解乏的好法子。
這個時辰子時已過,若是回房打水沐浴,定會驚吵到隔壁廂間的人,她琢磨了一會,擡腳往南香閣院外走去。
這偌大的粹華宮左側不遠處倒是有一方碧潭,聽聞是沉淵靈君初入靈界之時,將天界中的聖泉之水自天河引渡至此,幻化成潭,那潭水終年溫熱,仙氣縈繞,得潭中仙氣滋養浸潤,池潭邊上的靈花奇卉開的極盛,實爲粹華宮中的奇景之一。
沉淵靈君偶爾也會去那潭中泡上一泡。
所以那個地方再好再適宜,九荷也沒打算去。
她還知道一個極妙的地方。於雲峰腳下,彙集了天地靈氣,是個天然的清水池,雖是時辰已晚,腳程也頗費時了些,但眼下卻不失爲是個好去處。
九荷出了爬滿菩提花的琉璃宮牆,捏了個騰雲決,便往山下趕去。
山下是一派月影無痕。
銀輝勝雪,輕飄飄的罩在那汪清水池上,池中有幾柱磷石矗立,恰好在四周形成了一圈天然的屏障。
九荷走到池邊,挽起袖子試了試水溫,池水微涼,她又祭出個溫水的靈術,等到池面上嫋嫋升起一層暖暖的煙氣,才頗爲遂意地點點頭,脫下身上的青衫長裙,緩緩邁入池中。
整個人浸在溫水之中,舒服的四肢百骸都散了力道,這個時辰靈氣最盛,九荷慢悠悠的闔上眼睛,心安理得地享受池中靈氣的滋養。
不知泡了多久,她慢慢的像是要睡着了,身體不由自主的沿着池壁緩緩下滑,等到池水沒了頭頂,終於“譁”的一聲,整個人沉了下去。
九荷猝不及防地嗆了口水,陡然轉醒,剛扶着池壁從池底掙扎着坐起來,咳嗽地正熱鬧,就聽“嘭”的一聲巨響,眼前的一塊巨石瞬間碎裂崩塌。
碎石沉入池底,轉瞬消失,剛纔那塊磷石後方,出現了一個身影。
九荷不咳嗽了,九荷愣了。
面前的人忽然睜開雙眼,眸中竟然是一片濃黑,不見分明的瞳孔。
九荷一顆心頓時提到了頭頂。
不過才須臾片刻,那雙眸又旋即恢復清明,眸色淡漠,似是沒有情緒。
九荷有些懷疑,略顯遲鈍地回憶,剛纔那濃黑的眼眸中,一閃而逝的,似乎是,殺氣。
面前的人稍稍看了她片刻,隨後居然站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不似他常穿的墨色長衫,此刻沉淵只着一身白色稠衣,黑色的長髮被池水洇溼了髮梢,難得凌亂的搭在身上。
他越走越近,直到走到九荷面前,居高臨下的與她對視時,她才透過朦朧的煙霧,看清他頎長的身姿和淡雅清俊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