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你!當初要是把地交了,會這樣嗎?工作工作沒了,一家人都只能繼續種地……現在連一套衣服都沒有……”
胡定元媳婦兒,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小老太太,現在卻強勢起來。
成家這麼多年,以前都是男人說啥是啥,絕對不會說個不字,但是現在,卻敢叉着腰數落自己當家的。
胡定元蹲在屋檐下舉着細竹筒,不停地吧唧着葉子菸。
整個大隊,最後悔的,非他莫屬。
原本,他可是隊裡製衣廠的技術員,最早的時候,都是每天兩塊錢工錢,而且每個月還有提成,帶出來的徒弟,還有額外的獎勵。
就因爲不交地,這一切都沒了。
連家裡孩子也沒法進入製衣廠、傢俱廠,更不要說已經開始培訓的彩電廠。
大隊也沒有給他們家裡任何人安排工作……
這陣子,只要大隊有什麼動靜,他家都會雞飛狗跳好一陣。
曾經說話絕對不會有人反對的一家之主,現在不自己動手,甚至飯都沒得吃。
在一邊的大兒子看着父親,心中不是個滋味。
以前因爲他爹的裁縫手藝,家裡雖然不富裕,比起一般人家,日子也要好過很多。
這才幾個月,他家就開始成爲大隊比較差的人家了。
因爲他爹不同意交地,整個家裡所有人都受到牽連。
他婆娘在一邊不斷使眼色,讓他說話,可他實在沒法開口。
婆娘的手,從補着好幾個補丁的棉襖裡伸入自己男人腰間,狠狠的扭了一把。
“哎喲,你幹啥子!”
男人不滿地看着婆娘。
雖然知道婆娘的心思,可他是長子,將來要繼承家業,同時也得承擔父母的養老等。
提出分家,那還得了?
“胡安平,你就是個窩囊廢!平時在背地裡,說得比哪個都兇,到了該說話的時候,就慫了!老孃嫁個你,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女人頓時不依,伸手就對胡安平又扯又打的。
“夠了,老大家的,有啥就直接說!”胡定元一臉不滿。
大兒媳婦兒跟大兒子都是老實巴交的,一巴掌都打不出一個屁來。
到了這樣的程度,肯定是遇到難事了。
“你說~”
“要說你說,是你提出來的!”胡安平躲開了自己婆娘的魔爪。
胡定元老婆看着大兒子被自己婆娘又抓又撓,心中不是個滋味,“吳豔,有啥子就直接說,你爸都說了……”
“行,是你們說的!分家!我們要分家過!”
“你說啥子?”胡定元驚得站了起來。
二兒子結婚後,已經分家出去了。
三兒子還沒討婆娘,結婚後同樣得分家。
養兒防老,長子可就是給他們養老送終的。
靈牌牌得長子碰呢!
要是分家,不被人戳脊梁骨纔是怪事。
“爸,當初那麼好的機會,現在製衣廠裡技術員工資一個月九十了!而且,工人最少都能拿七八十。那邊廠裡說了,不讓我去製衣廠做工,也不讓安平去工程隊,是因爲我們有地,大隊不安排工作!你不捨不得那地,你留着!”
吳豔這會兒豁出去了,如同爆豆子,說話又急又快。
她怕自己在老頭銳利的目光下說不出來。
胡定元氣得直哆嗦。
他婆娘更是被這個震驚得指着大兒媳婦兒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老大,你也是這樣想的?”良久,胡定元如同失去了渾身的力氣,看着大兒子,問了出來。
“爸,至春明年六月就初中畢業了,他那個成績,高中是考不起的,我們大人沒啥,可娃兒……”胡安平也豁出去了。
咬牙說出了這話。
他爹跟劉福旺兩爺子扳手腕,哪裡扳得過?
劉福旺當了27年的支書兼大隊長,劉春來這剛當大隊長沒得半年,大多人連劉福旺的話都不聽了。
如同他說的,他們無所謂。
可兒子馬上初中畢業,高中那是肯定考不上的。
以他們家的情況,要想成爲幹部,基本上沒有可能。
但是在大隊,如果能得到一份工作,即使沒法成爲管理人員,至少一個月的工資,也不會太差。
要不然,以後婆娘都討不到。
現在很多人家看四大隊的人,都是看有沒有在大隊的廠裡工作。
大隊的廠裡,比縣裡那些廠的工資都還高呢!
沒有編制又如何?
同樣吃商品糧。
“爹,鄭建國一家,當初跟劉春來父子兩扳手腕,之前鄭建國怎麼搶了劉春來推薦上大學的名額,你應該也知道。結果呢?”
吳豔咬着牙對胡定元擠出這句話。
這話,頓時讓所有人大驚。
鄭建國一家人,現在都已經消失在四大隊了。
甚至不會有多少人提起。
“爹,劉春來看起來人畜無害,實際上睚眥必報。如果你這再跟他耗下去,最終吃虧的也是我們家。劉福旺當了快三十年的支書跟大隊長,其他人最多當個隊長,每次選舉,劉福旺都說大家可以毛遂自薦……結果呢?”吳豔這會兒豁出去了。
她不相信自己老人公不懂這個。
尤其是之前,鄭建國跟老人公都是穿一條褲子的。
胡定元之所以那麼硬氣,一方面是覺得劉春來需要他的縫紉技術,另外一方面就是之前鄭建國用自己閨女的名聲奪走了劉春來上大學的機會。
現在,鄭建國被槍斃了,連帶着他家頂替劉春來上大學的鄭小東也被槍斃。
鄭建國家破人亡了。
如果是以前,劉福旺的時代,胡定元要跟劉福旺扳手腕,沒人會反對。
可目前整個大隊當家做主的是劉春來,不是劉福旺。
讀了七年高中的劉春來路子太野,他要搞什麼,根本沒人能猜到,這還怎麼跟劉春來對着幹?
繼續下去,肯定只有吃虧的。
劉家人很多其實並不願意交地,奈何,劉春來是劉八爺選的旗手,加上劉家人沒有人願意當旗手,所以不情願也交了。
結果,不情願不得不交地的劉家人佔了最大便宜。
如此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可問題是,胡定元依然抱着政策,說什麼分田到戶是國家政策,劉福旺父子是跟國家對着幹。
甚至撕下來聯名寫舉報信舉報劉家父子跟國家對着幹。
舉報信的結果還沒來。
可他們的損失是實實在在的。
夫妻兩人因爲被拒絕安排工作,僅僅是工資,這幾個月都少收入了至少500塊呢。
沒有什麼經濟來源的農村,500塊錢,都能買4000多斤穀子,三頭肥豬了。
還折騰個啥?
胡定元聽到這話,心思有些複雜。
自己真的鬥不過劉福旺麼?
一時間,他不由有些迷茫起來。
不說跟劉福旺父子鬥,現在人家都沒有理會自己,結果搞得兒子要分家,不給自己養老了……
這樣的事情,在整個大隊那些沒有上交土地的大多數家庭上演。
同樣,也有不少暗自後悔的人,知道找劉福旺跟劉春來沒用,就跑去找他們的隊長,希望他們能幫着說話。
其他幾個隊,隊長都是幹了幾十年的。
即使有人來找他們,都能很輕鬆地應付過去。
可一隊的新上任沒有多久的隊長楊光明,現在有些爲難了。
特別是找他的是鄭潤民。
“隊長,這雞蛋你一定得收下……我家裡分家了,都給了幾個兒子,我跟老婆子兩人就剩下幾隻雞了……”鄭潤民後悔啊。
可現在,如果隊長不幫着說話,誰說都沒用。
“潤民叔,這雞蛋你先拿回去……”楊光明看着這老頭,心中別提多痛快。
可他知道劉春來的底線。
如果讓大隊長知道了,隊長當不成不說,啥都沒了。
“光明,叔老糊塗了,以前有些事情不對……”鄭潤民眼睛溼潤了。
要不是鄭建國沒了,隊長給了楊光明,自己用得着跟這樣一個外姓說話?
今年的收成不錯,除了上交提留跟國稅啥的,家裡還留下了不少。
可跟大隊發的,這就差得多了。
沒有對比,就沒傷害。
家裡老婆子天天唸叨。
這不,又特麼的發棉襖了。
一件棉襖好幾塊,據說過年還要發肉發錢!
想起來都覺得虧。
“潤民叔,以前的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現在的問題不在這個。想要把地承包給大隊的人家,不只有你一家。大隊長之前就表態了,新一輪的土地承包工作,得等到過年後……”
雖然不待見這老頭,知道對方是爲了好處而來找自己。
可楊光明真心不會爲了這麼幾十個雞蛋,把自己一個月五十多的工資搞掉。
工資是小事。
過年的分紅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隊長給他們足夠的權利,不過問這些小事。
“真的沒辦法了?”鄭潤民嘴脣哆嗦着,有些失落。
“潤民叔,這幾天不少人找過我,當隊長,就得爲大家考慮……這樣,你先回去,我去問問隊長……”楊光明回答。
鄭潤民忙不迭地點頭,“你費心了。”
說完就往外走。
也不拿籃子裡的雞蛋。
“潤民叔,雞蛋你帶回去……”楊光明急忙提着籃子追了出去。
好說歹說,並且保證問了大隊長後第一時間給答覆,才讓鄭潤民把雞蛋帶回去。
“還好,你沒有忘了自己的本質!”陳慧羣看着楊光明回來,嘆了一口氣,“光明,以前生產隊長沒有啥權利,都有不少人搶着當。大隊長人年輕,可他對於這些事情,比老支書更難容忍……”
“你怎麼起來了?這纔剛出院呢!趕緊回去躺着,外面冷……”
陳慧瓊之前去縣醫院住了幾天院,病情好了很多。
剛出院呢!
“我怕你不知道自己是誰,犯錯誤。咱們是外姓……劉家的人犯錯,大隊長都不給機會……如果沒有大隊長,咱們啥都不是……”
陳慧瓊幽幽地說道。
“放心吧!幾十個雞蛋纔多少錢?婆娘,我可給你說,之前劉興國就說了,這次過年,大隊長準備給每個生產隊長獎勵至少兩百塊呢!要是算上平時的工資,公社嚴書記都沒有咱們這個隊長多啊!我又不是傻子!”
楊光明安慰着自己的婆娘。
陳惠瓊沒有再多說。
“你去牀上躺着,我去大隊長家裡一趟……”
“把那三十個雞蛋帶上,劉雪馬上要高考了,今天回來了……”陳慧瓊提醒男人。
“惠瓊,那可是你孃家送來給你補身體的!大隊長什麼都不缺……”
楊光明急了。
可不願意自己老婆吃虧。
“你以爲大隊長家裡差這點?你得有這個態度!拿去了,還得拿回來。要是沒有這態度……”陳慧瓊沒有多說,“我孃家打什麼主意你知道,你這個隊長,要是在大隊長沒點頭的情況下把人往大隊裡安插,你覺得你還能當幾天隊長?”
這下子,楊光明明白了。
回了房間,吩咐了閨女伺候着自己婆娘,就拿着電筒,提着裝着三十個雞蛋的黑色布袋子,就往外面走去。
楊光明到了劉福旺家的老宅子的時候,發現堂屋裡坐滿了人。
都是各隊隊長。
屋裡都快擠不下了。
大黃狗趴在門檻邊,旁邊睡着一隻肥貓,看到他來,只是看了一眼,然後又趴下了。
叫喚都不叫喚一聲。
“光明來了?老四,給光明哥端個板凳……”劉春來看着楊光明過來,劉春來對一邊看熱鬧的劉雪吩咐,“正好,人都到齊了,開個短會。”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門口的楊光明。
“大隊長,這……”
楊光明把手中的雞蛋提了起來。
“你婆娘剛出院,拿來幹啥?我剛纔還跟你愛羣嬸說,明天提幾十個雞蛋給你婆娘補下。你可是咱們大隊不多的人才,現在就是用人之際,用自己人,比外面的人靠譜。”劉福旺眉頭一挑,不滿地說道。
楊光明婆娘,那可是有能力的女人。
只不過,以前家裡成分不好。
“光明哥,要麼,你自己提回去,要麼你自己甩出去,我差你幾十個雞蛋?”劉春來一臉霸氣,“如果這雞蛋甩了,你也別當這個隊長了……”
楊光明頓時不知所措。
大隊長跟老支書這態度,婆娘沒算到啊。
可最終,還是把裝雞蛋的袋子放在門墩上,自己見屋裡沒空間了,就坐在門檻上。
等着大隊長給大家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