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瀰漫,寒天無月。
但王玄恕和刁小四都知道,子時已經到了。
在刁小四和王玄恕之間,九把刀整整齊齊地插成一行,或長或短、或厚或薄,沒有一把刀雷同,更沒有一把刀是凡品。
“這一柄假如我猜得不錯,十有八九便是傳說中的‘文王大德刀’。”
王玄恕望着刁小四最後亮出的那柄渾厚無鋒充滿王者之威的青銅古刀,聲音都快麻木了,道:“這把刀不爲傷人,只爲救世,因此重刀無鋒仁者無敵。周幽王時犬戎攻破鎬京得此刀而去,幾經輾轉始歸於秦室。”
他覺得自己的嘴都快說幹了,瞧着琳琅滿目的九把曠古神兵,嘆了口氣道:“看來刁公子秦皇陵之行收穫頗豐,實在教人豔羨。”
“好說好說,我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隨便淘到點東西而已。”刁小四嘴上說得謙虛,臉上卻是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讓王玄恕恨不得一拳將面前這張小人得志的笑臉砸扁,然後把九把刀一股腦兒摟進自己的懷裡。
但他的神色平靜如故,負手佇立道:“可惜刁公子只生了兩隻手,這九把刀無法各盡所長未免有些暴殮天物。”
“怎麼會?老子可以雙手握刀一個照面換一把,三五個回合就能輪一圈。”
刁小四胸有成竹意氣風發道:“從今往後,老子的外號就叫‘九把刀’!”
王玄恕瞅着得意洋洋的刁小四啞然無語,悄悄擡眼望向他身後的巷道。
刁小四奇道:“賢侄,你在找什麼?”
王玄恕淡淡道:“沒什麼。”心卻暗暗發沉,不曉得金鼎神僧和陰世師究竟出了什麼狀況,居然雙雙爽約。
刁小四笑嘻嘻問道:“真沒什麼?”
“那以刁公子之見會有什麼?”王玄恕反問刁小四,雙目如鋒盯住他的臉。
刁小四恍若未覺,搖搖頭道:“好像除了這鹽巴似的大雪,啥都沒有。”
王玄恕笑了笑道:“不是還有你我麼?”
刁小四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其實我很想知道,你到底算啥玩意兒?”
王玄恕的面色微微一變,語氣平和道:“也許我啥玩意兒都不是。”
刁小四輕笑道:“那豈非說你不是個玩意兒?”
王玄恕居然還能保持住優雅的笑容,說道:“我的確不是個玩意兒。”
刁小四沒想到這傢伙這麼能忍,跟他比起來王仁則簡直像個草包。
他嘆了口氣道:“好吧,你準備陪老子在雪地裡站到啥時候?”
王玄恕伸出手輕輕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若有所思道:“也許是時候了——”
——“也許是時候了”。
這句話在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語境下也會產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譬如金鼎神僧,對他而言此刻正是破陣而出擊殺卜算子的好時候。
黑暗的夜色裡,一層層殷紅色的鮮血像瀑布一樣源源不絕從街道上泄落下來,加持在黑重重的房屋上。
他的“莊嚴淨土”從本質上來說,其實也是一座陣——以天爲法,以自然爲陣。
但誰能想到卜算子竟然不惜抽空體內大半精血,以血飼陣,以命爲法,從而暫時彌補了境界上的懸殊差距,令得倉促布成的兜天寰地陣道化盈虛,生生抑制住了莊嚴淨土的無上佛威。
但在金鼎神僧看來,這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了不起也只能算是個小麻煩而已。
他是一個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他光潔的雙足在雲空裡默立了良久,然後轉過身來到一棟屋子前,伸手敲了敲門,問道:“敢問有人在家麼?”
僧敲雪中門,門內無人應。
“吱呀——”屋門自動打開,迎面而來的竟是一條一模一樣的長街,一個一模一樣的老僧赤着腳託着鉢握着杖,獨自一人站立在門前。
金鼎聖僧望着對面的老僧單手行禮道:“阿彌陀佛,大師好。”
對面老僧也以同樣的動作同樣的速率迴應道:“阿彌陀佛,大師好。”
好似,這老僧是他的鏡子;或者,他是這老僧的鏡子。
金鼎神僧望定老僧,沉聲誦道:“佛說一切法無我、無人、無衆生、無壽者。須菩提,若菩薩作是言:我當莊嚴佛土,是不名菩薩……”
話音落下,對面的老僧倏然隱沒在虛空裡,背後的長街與建築亦隨之不可思議地消失,只剩下一扇空空如也的屋門。
金鼎神僧卻過門不入,舉步來到隔壁屋前,伸手敲門道:“敢問有人在家麼?”
門開處,又是一位與他相同容貌的老僧佇立在前,身後一樣的長街默默。
如此他逐門逐戶,連叩八十一門,連渡八十一劫,連破八十一道虛妄心,重又迴歸到最初始的地方。
“嘭嘭嘭——”所有敲開的屋門霍然關閉,所有飛泄的血瀑霍然化作淡淡紅霧,所有的虛像在他的眼底破滅,街還是那條街,人還是那個人。
“一個時辰,我說過。”三丈之外,卜算子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勢,像一根堅韌的苦竹迎風冒雪紋絲未動。
從那根插在他的小腹上的黑竹杖中滴淌出來的鮮血凝凍其上,化爲紅黑色的墨跡。
他的臉色蒼白,似乎風一吹就會倒,木然說道:“想殺我,來吧!”
“你值得麼?”
“我說值那便值!”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金鼎神僧的戒定慧杖徐徐舉起,落向卜算子的頭頂。
“無量天尊,不善、不善啊——”長街盡頭,驀然響起又一個人的聲音。
金鼎神僧的法杖一凝注目望去,就見終南五真之一的葉法善笑容可掬手掌拂塵從風雪裡冒出。
金鼎神僧低哼了聲,戒定慧杖又開始緩緩下落。
“大師,請手下留情!”從他的背後,赤尊俠現身而出,旁邊還跟着個手搖摺扇輕衣緩帶的長孫無忌。
金鼎神僧的眸中精芒一閃而逝,沙啞的嗓音道:“這塵世太骯髒,需要落一場無情冰雪才能滌盪清洗。”
“別這麼一本正經好不好?”葉法善笑嘻嘻地走到近處,手裡照舊抓着只油光光啃了大半的燒雞,上頭冒着白氣居然還是熱的。
“這麼冷的天打打殺殺多沒意思,不如貧道請你去喝……嗯,喝點啥。”
金鼎神僧木無表情道:“夜雪殺人天,惟有除盡惡者,方能還我萬世清平!”
葉法善怒道:“你這老和尚怎麼不給面子?反正,今晚你誰都不能殺!”
金鼎神僧道:“不是老衲不給你面子,而是我心我身已敬獻於佛祖,萬物於我皆成空。老衲倒想問你,又爲何要保這妖孽?”
葉法善老老實實道:“那當然是因爲幹這活兒有賺頭。老和尚實話告訴你,貧道就指望着靠他去跟人換兩座道觀。”
卜算子冷道:“我只值兩座道觀麼?”
葉法善大喜道:“說得有理,我也覺得你的命再怎麼着也能值十座八座道觀。”
金鼎神僧不理葉法善,問赤尊俠和長孫無忌道:“你們兩人又是爲何?”
赤尊俠道:“他是我的兄弟。”
長孫無忌道:“你說他是妖孽他便是妖孽了,這是誰定的規矩?”
金鼎神僧道:“我就是人世間的佛。我的規矩便是佛的旨意,我說他是妖孽他便是!”
長孫無忌怒道:“子曰冬蟲不可與夏草語!”
“一個終南劍派的長老,一個崑崙瑤臺宮的掌門弟子,一個青城劍派的掌門之子,居然一起維護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即便如此,老衲又有何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惟願我身化地藏,地獄不空不成佛!”
話音方落,他的法杖倚於胸前,騰出右手捏作法印,口中喝道:“我見、人見、衆生見、壽者見——色、壽、想、行、時……”
他每念一蘊,手中便捏作一印,五蘊說罷五印齊出,朵朵金光如法蓮盛開縈繞指尖,無邊佛意充盈虛空直迫衆人靈臺。
強如葉法善竟也覺得道心一陣動搖,急忙抱元守一運轉終南神功,左手疾打九字真言道:“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頓時三清正氣直衝霄漢,青光如霞廣被天地,堪堪抵住撲面而來的五蘊佛罡。
那廂赤尊俠的鬆照仙劍鏗然橫天,長孫無忌的摺扇亦“啪啦”展開,合二人之力擋下浩蕩金光。
一時間長街之上流光溢彩亮如白晝,四大高手驟成僵持之局。
金鼎神僧輕鬆自若道:“老衲的這門不生法相印尚有十二入、十八界未曾使出,就憑你們四位只怕無力阻止我!”
葉法善三人不由相顧駭然,情知金鼎神僧所言非虛。
三人之中,葉法善和赤尊俠的修爲均已臻至忘情境界,長孫無忌的修爲雖然稍弱,但真實戰力並不亞於坐照境的頂尖高手。
但金鼎神僧以一敵三,居然遊刃有餘穩佔上風,其修爲實已達到深不可測的地步!
正在這時,虛空之中忽聲蒼老的嗓音徐徐說道:“無量壽佛,然則加上貧道再與大師爲之一戰,不知勝負何如?”
金鼎神僧的瞳孔緩緩收縮,望定空中說話的玄衣道士一字字道:“無罪真人!”
《無恥妖孽》最新章節由雲起書院首發,最新最火最快網絡小說首發地!(本站提供:傳統翻頁、瀑布閱讀兩種模式,可在設置中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