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深處有人修,半是魔君半是佛,忽然參得天人妙,非人非魔亦非佛。
鎖妖獄前,周道望着石壁上那詭異神秘的法相,露出驚異之色。
那日,地王屍陀轉動法門,度化數百真境,兩大元老的時候,周道神魂穿梭,也曾於茫茫靈山之中見過相似的法相。
“老屍……你覺得這幅畫像眼熟嗎?”周道心念一動,試探性地問道。
短暫的沉默之後,地王屍陀的聲音在周道的腦海中緩緩響起。
“那是古老的妖神,不存於世,早已被歲月遺忘,記錄於龍虎山中……”
“古老的妖神……不存於世……”
周道若有所思,還要再問,蘇玲瓏的聲音卻是再次傳來。”前面便到了。”
周道擡頭望去,一道巨大的門戶浮現在狹長山道的盡頭,好似黑鐵鍛鑄,上面盤繞着奇異的圖畫,早已被歲月磨礪地看不清楚。
“歲月果然是這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周道不禁感嘆。
縱然蓋代高手,絕世妖神也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蝕。
強大如道王,雄奇似太祖,無敵若祖師爺……這些至高存在也都葬在了歲月光陰之中。
除了淵祖,誰能不死不休,傲然於歲月長河之中。
周道越是靠近鎖妖獄,心續便越不受控制,站在黑鐵鑄就的大門前,他忍不住看向蘇玲瓏。
“師姐,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參悟妖神之秘。”蘇玲瓏美眸流轉,道出了此行的意圖。
“妖神之秘!?”周道聞言,卻是心頭狂跳。
“妖神不存於世,卻有永恆不滅。”
“什麼意思?”周道眉頭微皺,露出不解之色。
“天驕蓋世,也無法永生不朽,可是妖神卻是另類……他們的神性散落於支脈血胤,哪怕只存一絲於後世,便可返本歸元,重現妖神的偉大。”蘇玲瓏輕語。
周道心頭一動,瞬間便想到了大妖河伯。
從初生起的一頭青蟲小妖,逐步成長爲執掌河川的大妖,它不斷解開血脈的枷鎖,重組神性的片段,向着起源的生命進化。
妖神的神性,藏於後世血脈之中。
這是一條簡單粗暴的道路。
這又是一條艱難看不到希望的道路。
大妖河伯,他已經走得極爲深遠,可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原以爲只是一線之隔,實際上卻差了五步。
這五步的距離,便是千萬年的進化。
“這便跟人類一樣,繁衍不息,便是要將先祖的生命延續……”周道喃喃輕語。
他想到了前世,在那蔚藍色的母星上,只要截取人體內部的生命片段,便能夠追溯先祖的生命全貌。
“也可以這麼理解。”蘇玲瓏奇異地看了周道一眼:“只不過,妖神的傳承更加複雜且神秘。”
“妖神的至高讓它們的後裔血脈呈現出生命的多樣性,每一支血脈都可以繼續衍生出千萬道分支……”
“歲歲年年,每尊妖神藏匿的後嗣血脈又何止千萬?想要從中窺伺出妖神大秘實在太難了……”
“可是龍虎山做到了。”周道目光猛地一沉。
蘇玲瓏搖了搖頭:“準確來說是道王做到了。”
當年初代道王橫空出世,此人天資之高,幾乎蓋過了龍虎山歷代先輩,竟然從尋常妖物的身上領悟出妖神大秘,創造出妖神大劫這等可怕禁制,以至於後來發動道王大祭,滅了天下九成九的古妖。
“道王……他走到這一步,怕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周道似有深意道。
“你說的不錯。”蘇玲瓏沒有否認。
想要從尋常妖物體內參透出妖神大秘,這是建立在大量實驗的基礎上。
蘇玲瓏曾經在宗內見過一段古老的記載,那上面極其隱晦地描述了當年道王悟道時的慘狀。
妖屍堆壘九嶽,血流伏地千里,烏雲不見日頭,大地森如煉獄。
這裡還不算後來道王大祭所滅古妖。
有人說,初代道王所造之殺孽,比起當初太祖定國,天下亂戰之時更甚。
龍虎山萬載之基業,也未有此殺戮。
只不過,初代道王神通太強,又有滅妖興道之大功,因此將這段殺孽徹底掩蓋。
即便今時今日,天下七十二妖洞對於這段過往也是諱莫如深,不願輕提。
“初代道王,氣魄還真大,殺了這麼多妖,不怕因果嗎?”周道輕語。
修道之人,一忌紅塵情慾,二忌生死因果,三忌憚心魔嗔念。
因此,在許多古老傳說中,道士雲遊四方,降妖伏魔,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妄造殺孽。
大多都是鎮妖於某某塔下,封妖於某某山中,鎖妖於某某洞中雲雲。
道王之殺戮,古今未有。
如此若是都沒有因果,那纔是真的見了鬼。
周道可不相信,此人手段之強已經達到了逆反天道綱常,斡旋乾坤命運的地步。
否則的話,他也不用舉行道王大祭,妄圖染指淵祖。
蘇玲瓏走向黑鐵鑄就的大門,朱脣輕啓。
“道王曾經說過,神通可定因果。”
話音剛落,黑鐵鑄就的大門緩緩開啓,上面斑駁古老的圖像也漸漸轉動,好似一頭大龍在蜿蜒扭動。
一股森然的氣息撲面而來,彷彿來自九幽深處的冷風,讓人不寒而慄。
“好強的妖氣……”
大鯉子緊貼着周道的身後,有節奏地顫抖着。
“這裡面關了多少妖物啊。”周道忍不住道。
即便以他的修爲,竟然都無法窺伺鎖妖獄的全貌,就如同當日在黑獄的感覺一般無二。
“除了總獄官沒人知道。”蘇玲瓏輕語。
鎖妖獄並非簡單的一座監獄,內部極其龐大複雜。
總獄官乃是一切主宰,下面共設六大獄官,再往下便是獄司,獄長,獄卒等等,加起來得有兩三千人。
“兩三千人?”周道怔然。
龍虎山內門弟子纔多少人?絕對不超過八千。
這鎖妖獄竟然有兩三千人?
那得鎖着多少妖物才需要這麼多人鎮守?
“鎖妖獄毫不遜色大秦皇朝的御妖司。”蘇玲瓏突然道。
“獄卒之中,也分鎖妖,斬妖,封妖,守妖等工位。”
“這裡也有封妖師嗎?”周道心頭一動。
“自然是有。”
每年鎖妖獄都會斬殺一部分妖物,龍虎山弟子也會不斷抓捕新的妖物,關入鎖妖獄。
如此一來,封妖師的工作就顯得極其重要。
那些妖物屍骸能夠形成一條產業鏈,涉及到妖珍,材料,丹藥,收藏等等。
當日,雲赤飆送給周道的【九色豬】便是從鎖妖獄買來的。
“真是好地方啊。”
周道聽着蘇玲瓏的描述,心頭都變得熱乎起來,只覺得這地方無比親切。
轟隆隆……
走過長廊,便來到了一座廣闊的大廳,赤焰灼灼,人來人往。
周道舉頭望去,鎖妖獄的全貌終於展現在眼前。
黑色高塔,共分八面,每一面都鑲嵌着密密麻麻的黑鐵牢籠。
整座鎖妖獄高過九層,共分十三界區。
每一層,每一面都以長廊相互連同,長廊的位置會隨着時間不斷地變化。
周道擡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鎖妖獄的穹頂,只能見到一道道長廊上,人影晃動,在不停地忙碌。
有人將剛剛送來的妖物押往分配的牢籠。
有人則是推着斬殺的妖物屍骸,送往封妖師處解剖。
還有人,則是將剛剛打入符咒的妖物當做貨品,前去交割。
……
“還真是熱鬧啊。”
周道感嘆,有種夢迴御妖司當差的即視感。
“還讓不讓人活了?我不幹了!”
就在此時,一陣嬌柔的叫聲在大廳內響起,使得原本便吵雜的環境更加喧鬧。
周道循聲望去,一位梳着馬尾辮的嬌俏女子推着車子,走到大廳中央,纖細的手臂猛地一擡,車內裝着的妖物碎石撒落一地,混着腥臭粘稠的液體。
“八臂魔蛛!?”
周道看着滿地的碎屍塊,一眼便認出了這妖物的來歷。
《御妖司工作手冊》中有記載,山中有魔蛛,喜食藍銀草,以兔妖爲禁臠,日夜操勞,不輟不休,得精華而成妖,體生八臂,凡人得之,可生外骨。
據說古時候,有一鐵匠,以錘打鐵爲生,其人大義,凡不被其認可者,皆可滅之。
鐵匠入深山,墜崖而亡,被山中蛛怪,寢其皮,食其肉,沾染邪祟,故而化妖。
這種妖物,喜歡食山中藍銀草根,能夠滋長妖氣,常常抓捕山中兔妖,作爲修煉得鼎爐,吸其精氣,修煉妖法,每年都動輒便要消耗數千兔妖。
傳聞,凡人如果吃了這種妖物的肉,可以體生外骨,如同手足臂膀。
古時候,曾有花坊青樓,使美豔女子食其肉,以長臂骨,待客享獵奇之歡愉,妙趣不可想象,難以自拔。
“何倩衣,你想造反?作爲封妖師,這是你的職責。”
就在此時,一名華服青年追了上來,攔住了馬尾辮少女。
他手中摺扇生風,宛若一道屏障,將滿地肆意流淌的粘稠液體阻絕。
“這活是人乾的嗎?每天只能休息兩個時辰,你把我當牛馬是吧!?”
何倩衣甩動馬尾,擡起雙手,在華服青年面前晃了晃,原本嬌嫩白皙的手指卻是長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手掌更是腐爛了大片,甚至可以看見森森白骨。
八臂魔蛛的甲殼乃是由一枚沒細小鱗片組成,乃是煉製道袍戰甲的絕頂材料。
剝離這種甲殼需要極爲高深的技巧,而且極耗功夫。
最關鍵的是,甲殼下方的血液具有極高的腐蝕性,而且能夠湮滅真炁。
因此,八臂魔蛛甲殼製作的道袍戰甲極爲珍貴。
當初在京城的時候,周道在九皇子秦念塵的鋪子裡見過一件,二品法器居然要價五萬還真丹,都抵得上一件高級靈府了。
啪……
話音未落,沈伯安擡手便是一個巴掌,直接將何倩衣扇飛了出去。
後者一聲悶哼,重重落地,嘴角溢出鮮血。
“誰讓你借貸了一大筆還真丹?救不了你的死鬼弟弟,還要爲我賣命,你有資格說不嗎?”沈伯安居高臨下,一腳便踩在了何倩衣的身上。
“下賤的封妖師,這就是你的命。”
何倩衣銀牙緊咬,倔強地擡頭,卻不再多言。
當初,他的弟弟入十萬大山降妖,受了重傷。
何倩衣爲了救弟弟,不惜高利借貸,想要購買靈丹續命,結果卻已經太遲,縱然靈丹也未能救回她弟弟的性命,反而欠下一筆鉅款。
沈伯安乃是鎖妖獄的一名【獄頭】,專司封妖。
有何倩衣爲他賣命,他可以剩下一大筆封妖費用,這些自然都是用來還債。
以利滾利,沈伯安可以將何倩衣壓榨得連渣滓都不剩。
“只要借了我的錢,你這輩子也別想逃走。”
沈伯安冷笑:“下賤的封妖師,你也就這麼點價值了,如果換做別人,我早就將你給賣到萬春樓給別人做鼎爐了。”
說着話,沈伯安一把薅着何倩衣的頭髮,便往回拖。
此刻,大廳內,衆人見到這一幕卻是見怪不怪,瞧了一會兒便又繼續做着自己的事情。
“這也是龍虎山的規矩?”周道淡淡道。
“人世有善惡,萬物有陰陽,國家如此,宗門亦如此。”蘇玲瓏輕語。
她並非閉門山中的苦修士,也曾見過紅塵疾苦,人心險惡。
正因爲如此,她才知道,這世上的困苦遠比平安要多得多。
修道者,當見人世紅塵。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只是第一重境界。
善惡存心,不見不聞,這是第二重境界。
再見不平,便無不平,這纔是第三重境界。
“師姐,你真適合當神棍。”周道輕語。
蘇玲瓏一怔,深深看了周道一眼。
她自出道以來,衆星捧月,還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她。
“我可沒那麼多道理,從來都是隨心所欲。”
話音剛落,突然,散亂在地上的屍塊猛地飛起,宛若天外隕石,砸向了正在拖着馬尾辮少女離開的沈伯安。
砰……
一股怪力從後背襲來,沈伯安一個踉蹌,飛出去十七八步。
他面色驟變,猛地轉身,圓瞪的眸子裡充滿了兇戾。
“誰?”
憤怒的嘶吼聲響徹大廳,再次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剛剛你說封妖師什麼來着?”
“下賤?”
“怎麼……封妖師挖你家祖墳了!?”
在蘇玲瓏錯愕的目光中,周道一步踏出,手裡拋玩着八臂魔蛛的屍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