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長野心念電轉,他深知藏經閣對於少林寺的重要性。二十年前他偕同尹琇湖聯袂闖入少林寺,爲躲避少林寺的和尚追殺,誤闖藏經閣,被少林寺的和尚誤會他們偷看了其中的經書,除他殺出重圍外,尹琇湖便被困在少林寺中,一呆便是二十年。
藏經閣中不但藏有少林寺歷代的經書、自達摩禪師以降歷代宗師的畫像、手跡以及遺物,而且還密藏着少林寺七十二絕藝的孤本。少林寺的和尚在寺中滿十二年之後,經戒律院的禪師們考評其人品,再經達摩堂的禪師考評其武功修爲,兩者都合格之後,便准許進入藏經閣外間的小屋中,按照天資授予七十二絕藝之一種,俾其修煉。但就是如此,也不准許其將此秘笈帶出小屋外,而且只准許閱讀三天,憑其記憶修煉。而後若再查閱,那便只准給一個時辰。少林寺的和尚嚴禁將藏經閣的經書默誦給外人知曉,一經發現,幾乎都是不赦之罪。千百年來,少林寺也稍作變革,只有這藏經閣的規矩,卻是越來越森嚴,從無寬貸。由此可以看出藏經閣對於少林寺的重要。
但在此時,這少林寺的根本重地,卻隨着一聲爆炸,轟然火起!
藉着遠遠傳過來的火光,蕭長野就見四位黑衣老僧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敗之極。這四位老僧的歲數遠較十方、十宏爲大,臉上幾乎見不到一點肌肉,枯槁的麪皮長長地拉着,就如長了多年的榕樹樹皮一般。
蕭長野猜想他們是十方禪師師叔一輩的人物,大約眼見少林寺遭此鉅變,終於忍不住出手了。
十方禪師乃是少林寺中不世出的英才,武功遠較同輩的十宏、十度禪師高,而這四位老僧禪功精深,幾乎比十方禪師還要勝過一儔。蕭長野神功初成,大約比十方禪師略勝,若單獨對壘這四位黑衣老僧中的一位,基本上可操勝券,若對壘其中的兩位,則將陷入苦戰,現在四人合圍,那是一點取勝的可能都沒有了!
蕭長野臉上變色,但他瞬即發現四位老僧的臉色變得更爲厲害。突然,其中一位老僧雙掌合十道:“蕭施主。”
蕭長野不敢大意,也雙掌合十道:“老禪師。”
那老僧道:“不用說少林寺幾千僧人,單以我們這幾位老骨頭而言,蕭施主覺得有幾分勝算?”
蕭長野微微一笑,道:“一分勝算都沒有!”
那老僧點了點頭,道:“現在我作主放蕭施主一行人下山,你們可以走了。我保證這一路上,再也沒有人阻擋你們。”
蕭長野笑道:“老禪師的話,我自然相信。只是這千餘人的大陣,本是爲我所設,怎麼忽然就撤去了呢?這實在不由我不疑心啊。”
那老僧道:“實不相瞞,少林寺藏經閣發生了一些意外,藏經閣乃是敝寺根本重地,權衡之下,十方師侄之事只得容後再提。老僧要趕去查看,所以就不再留蕭施主之步了。我想蕭施主也急着下山吧?”
蕭長野哈哈大笑道:“方纔諸位禪師出手再不留情,現在內憂外患,卻要趕着我下山,此等好事,只怕只有少林寺的高僧才能想出來了!”
那老僧皺眉道:“蕭施主到底允是不允?”
蕭長野冷哼一聲,心中卻頗爲猶豫。他自從見到尹琇湖之後,多年鬱積的狂氣已然消退不少,如今只想早日攜了她的手,歸隱田園,再不問江湖世事。然而,此事畢竟是少林寺先出爾反爾,擺出千人大陣,要將幾人斃於陣中,他身爲一教之主,當着郭敖等三個晚輩的面,這口氣實在難以嚥下。
正在猶豫之時,尹琇湖從他身後走出,瞥了四位老僧一眼,冷哼一聲,道:“少林寺好大的派頭。人來了說囚就囚,說放就放,也不問問我們答不答應!”
爲首老僧皺眉道:“女施主,你待要怎樣?”
尹琇湖秀眉一揚,道:“走自然是要走,你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不過——”她突然一笑,對蕭長野道:“你不是說你神功已成,天下無敵麼,我現在也手癢得很,不如索性就和這四個老糊塗打一架,看誰能贏得過誰!”
休說四位老僧,就是郭敖等也不禁一怔。四老僧功力何等精深,連起手來,只怕天下再無人有取勝的把握。旁人見了他們,避之尚唯恐不及,而這尹琇湖竟然張口就要和他們打上一架,當真是不要命了。
蕭長野笑道:“若你喜歡看打架,我去就夠了,他們哪配和你動手?”說罷將尹琇湖輕輕拉到身後。
蕭長野深吸口氣,勁力一鼓。袍袖立即凌風招展,金線繡成的藻紋溢彩流光,在遠遠的火舌映照下,發出絲絲的金波。
那老僧身體漸漸繃緊,兩隻鬼火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蕭長野的面上,鬼火越來越冷,那老僧的身體也越來越僵硬。
煩悶。
四道凌厲霸道而又老辣陰狠的勁氣破空而來,宛如四柄巨大的鍘刀一般,連環撕咬着蕭長野的身體。蕭長野大吃一驚,他雖然明知四老僧聯手之一擊非同小可,但未料想到竟然強勁到這種程度,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那老僧倏的收手,長袖垂下,冷冷道:“天羅教的神功,老衲算是略略領教了。而這位女施主說要一同下場,到底是也不是?”
他乾枯得宛如雞爪一般的手指所指,正是與郭敖三人同立的尹琇湖。
便在這時,蕭長野動了!
那四位老僧分四面站立,正是暗合四象方位,將蕭長野的一切去路全都封死。他們的勁氣連環涌動,但相生相滅,本是絕殺之勢,並沒有絲毫破綻。但就在這老僧指向尹琇湖的時候,這種情勢卻變了。
那老僧本就是四人之首,四人契合成的真氣之環,是由他控制的。他這時指向尹琇湖,便使得四人連環涌動真氣,微微一滯。
本來就算沒有他,只有另外的三位老僧,也一樣可以擊敗蕭長野,這也是那位老僧未多加考慮的原因。但此時受他牽動,四人的真氣一齊梗塞,卻使這合擊之勢,降到了最低點!
而蕭長野實戰經驗何等豐富,周身真氣壓力微微一變,久已蓄勢的一招便脫手而出!
他手中的天羅神鞭發出一聲暗啞的嘯嘶,被他充盈的真氣催動,一鞭就擊向那領首老僧身側三尺處!
蕭長野不喜被人威脅,更不願意尹琇湖受到一點威脅與不敬!所以他這一招已動了殺心,千萬鞭影,皆是虛招,唯有攻向爲首老僧一鞭,纔是致命的殺着!
他一招出手,那爲首老僧臉色頓時一變。他來不及細想,急忙雙爪疾收,一上一下,陰陽勁氣組成一個急速流轉的和合圖影,將身前護住。一聲極其尖銳的嘯聲閃過,蕭長野天羅鞭影暗藏下的真正的殺招,已然如怒龍翻騰,衝破他的層層爪勁,轟然閃至!
那老僧臉上倏然一陣扭曲,同時衝起一道青氣,一道赤氣,看去極爲詭異。隨着兩股氣息升起,他爪間的龍虎陰陽之氣,卻嗡然一聲,急速旋轉起來,那股陰陽糾結的氣團,也迅速漲大,宛如夾雜了無數精電的太陽,在暗夜中放出熾烈的光華!
蕭長野的天羅鞭乃是天羅教鎮教之寶,這一招“雲卷天外”更是十二天羅鞭中威力最大的一招。他又是以有心對無心,那老僧的和合真氣雖然厲害,卻哪裡能夠抵擋得住?只見一條極爲細小的暗影以詭異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橫衝入那團和合陰陽真氣中,轟然一聲暴響,那團青紅糾結在一起的真氣,竟被這一鞭擊散,那老僧臉上的青紅顏色跟着一暗,立時一口鮮血衝了出來!
但那老僧的修爲也實在了得,蕭長野的天羅鞭破和合真氣而入,去勢卻終究慢了些,便因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的耽擱,旁邊的三位老僧鬼魅般的一閃,已然跟爲首老僧站在了一起。
立時四人的真氣又連成一體,隱然成長城之勢,蕭長野一聲大喝,又是一招“雲卷天外”抽出。這一招的去勢跟前一招未衰的招式合在一起,立時化作狂暴兇猛的毒龍,隱隱嘶嘯之聲不絕於耳,向着四人霸道無比地衝去!
就聽“啪啪”一陣連響,四位老僧組成的防禦氣壁被天羅鞭凌空撕裂,蕭長野一鞭抽在四僧身上,就見一道血紅的鞭影從左首老僧的臉上一直延伸到右首老僧的胸間。這狂猛霸道的一招,竟在同一時間,連傷四位功力通玄的老僧!
但就在天羅鞭擊中四人的一瞬間,蕭長野就覺全身猛地一震,天羅鞭脫手而出,向上疾飛!
五人立時就如磐石一般,冷冷相對,再也沒人說話。天羅鞭帶着尖銳的嘯呼射落,蕭長野也不擡頭,一把將它抓在手中,又是一抖,長鞭就如一條漆黑的腰帶般,纏在了腰間。
蕭長野仰天一陣狂笑,道:“少林寺的老和尚果然有些門道,今日就賣你們個面子,我們下山!”
那爲首的老僧咳嗽幾聲,慢慢舉手,將脣間流溢出的鮮血拭去,淡淡道:“多謝蕭施主。日後老衲幾兄弟,還要專程答謝蕭施主如此厚恩!”
蕭長野大笑道:“就算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們的!今日若不是看在湖妹的面子上,老和尚們至少要死一人!”
那老僧再不說話,冷冷地瞧着他。蕭長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轉身拉着尹琇湖的素手,向着山下走去。尹繡湖還不忘了轉過身來,對着四僧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遠遠地就見少林寺中仍是一片混亂,千餘僧人紛紛向着藏經閣奔去。但那烈火已然焚燒了近半個時辰,就算此時移了一座湖過來,恐怕也只能救下幾塊斷垣殘壁。此夜雖然沒風,但那火燒得極旺,劈劈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漸漸向兩邊的達摩堂與戒律院蔓延而去。
五人行走迅速,已然來到了少室山的山腳下。蕭長野回頭望去,不由啐了一口,道:“但願這大火將少林寺燒成一片白地,方纔出了我心頭的這一口惡氣。”
尹琇湖眼睛一亮,道:“那我們過幾天來偷偷地放火好不好?一次不行,我們就多放幾次,總能燒光的!”
蕭長野嚇了一跳,道:“那怎麼可以!少林寺藏龍臥虎,這次我們能全身而退,實屬僥倖。湖妹,此後我再也不能讓你冒險。”
尹琇湖撇了撇嘴,道:“你怎麼越老膽子越小了?你看你現在武功這麼高,區區少林寺哪裡能困住我們?不多放幾把火,怎麼能消解我這二十年受的苦?”
但蕭長野卻顯然膽子小了,他只一味地搖着頭,緊緊拉住尹琇湖的手,似乎生怕她一不留神,重新又跑回了少林寺中。
這次少林寺吃了大虧,不但失去了掌門方丈十方禪師,而且根本重地藏經閣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恐怕只有第十三代祖師鐵頭陀敲的石木魚能留下來,如此恥辱,又怎麼肯嚥下來?再抓到罪魁禍首尹琇湖,恐怕二話不說,就是一刀砍了下去。想到此處,蕭長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拉着尹琇湖的手抓得更緊了。
突然遠遠地就見太室山上升起一朵煙花,直衝天際。那煙花衝到盡頭,猛然爆開,萬千光點組成了一個大大的“天”字,在空中停留片刻,方纔漸漸散去。
蕭長野喜道:“是我們天羅教的信號,我們趕過去看看!”
尹琇湖拍手道:“好啊好啊!我正想看看天下第一邪教是什麼樣子,單看你啊,可一點邪教的味道都沒有,教人覺得無趣。”
郭敖沉着臉跟在兩人後面,也向太室山縱去。他心中彆扭無比,總覺得此夜隨着蕭長野闖入少林寺,殺得心中極爲難受。但究竟難受在哪裡,卻又說不上來。他打定主意,若是天羅教真如傳說中的不堪,那就在太室山上大開殺戒,痛痛快快地大殺一場,出了心中的這口惡氣。
五人沿着那焰火的指引,向着太室山南麓的萬歲峰行去。剛近峰頂,就聽一人喝道:“天道無極,唯我獨尊。天羅教暫駐此地,來人退避。”
蕭長野長聲道:“左接引,是我。”
就見暗處的巨石旁躍出一人,躬身行禮,喜道:“原來是教主親臨。屬下三年後再睹教主尊容,當真是不勝之喜。”
蕭長野點了點頭,道:“誰帶你們來的?”
左接引道:“是崇副教主。”
蕭長野喜道:“崇軒也來了麼?吾無憂矣!”
說着,帶領尹琇湖等四人大步向山頂走了過去。
遠遠地就見山頂黑壓壓地坐了幾十人,蕭長野對尹琇湖笑道:“沒想到連長老會的人都來了,這下天羅教高手盡出,當真可以說是橫掃天下了。”
尹琇湖嘻嘻一笑,眼睛中卻閃過一絲隱芒。
郭敖三人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暗暗戒備。
要知道天羅教向來行事隱秘,教中由最老的幾位長老組成的長老會,更是幾十年未下西崑崙山了。此次突然在嵩山萬歲峰出現,未必存了什麼好心。恐怕是要對整個武林白道不利也未可知。郭敖一念及此,悄悄向李清愁與鐵恨打了個眼色,真氣扶搖,暗暗鎖定蕭長野,預備一個不對勁,擒賊先擒王,三人合力,先將這魔教教主拿下再說。此時已經過了七月十四日的午夜,便不算是三人食言。何況三人已經幫着蕭長野將尹琇湖救出,財神帖所託之事,也算是了結了。
遠遠地就見對面一人站起身上,拱手道:“屬下崇軒拜見教主。”
萬歲峰頂並沒有掌燈,天色陰沉,更沒有半點星光,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但就在他起身行禮之時,郭敖猛然就覺心靈一震,嗤然聲響中,全身劍氣不由自主已運到目間,向那人衝了過去。那人似乎也是一驚,目光轉了過來,向着郭敖微微一笑。
郭敖劍氣灼灼,但覺他的目光無比溫煦,這一劍便再也刺不下去了。
那人年紀甚輕,淡灰的長袍在山風中獵獵飄揚,沉沉夜色中,只見到他的眼中重重彩華盈盈流轉,清冷幽光隔空傳來。郭敖禁不住全身一寒。
那人周身空靈一片,隨處都是破綻,卻又一點破綻都沒有。他彷彿已與這萬歲峰融爲一體,在蒼茫的夜色下,變成了天地間唯一的存在。郭敖的劍氣彷彿山澗的流水,林下的清風,不會對他造成半點的威脅。
他身周沒有半點流動的真氣,目光幽寂清冷,卻是溫煦而柔和,再對視片刻,郭敖漸覺心中殺氣一點點消退下去,竟然再也沒有一戰的慾望。他這一驚非同小可。
要知武功一物,多半要憑着旺盛的戰意,方能發揮出十成的威力。高手對決,往往要藉助天時、地利、人和,先要給對手造成打擊,待其心浮氣躁,戰意消退之後,方可一舉制敵。兩軍對壘,尚未開戰,往往就要拼命地堆砌理由,先要打出正義之師的旗號,也是爲了鼓舞士氣。但與此人一對,戰意竟會不由自主地降低,原來十成的武功,最多隻能發揮出七成來。少林寺中郭敖有把握一劍制十宗大師的死命,但對着此人,他卻連一戰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名叫崇軒的年輕人,雖未見其出手,不知武功高低,但這股隱然散發而出的親和之力,卻只有他童年偶遇的於長空,可以與之比擬!
更爲可怕的是,眼前這人看來極爲面熟,似乎他不知在何時何地,早已見過,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想到這裡,腦後沒由來的又是一陣劇痛。
這種感覺一天之內起了兩次,一次是面對姬雲裳,一次是面對崇軒!難道自己竟真的有一段記憶,莫名的遺失了麼?想到這裡,郭敖的冷汗不禁涔涔流下。
蕭長野點了點頭,對着巨石上高坐的幾位老人拱手道:“衆長老三十年初下西崑崙山,不知所爲何事?”
一個蒼老但尖銳的聲音急速地抽動,將冷冽的聲音緩緩送下:“這次長老會破例出動,便是來免除你這教主之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