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眼見着朝政洶涌,出衆後輩叢生,武國柱前兩年就躬身退出,請旨還鄉。禾青普一收到武國柱的家書,很是奇怪。
“家書來的很急。”三兒只這麼說了一句。
禾青聽了心裡一跳,心底盤算着家中各人各事。三兒領着人躬身進退,她方纔接的家書,來人着的是漢人家的家服,瓜帽沾灰,衣袂凌亂。下了馬後跌跌撞撞,狼狽不堪。三兒雖然不知何事,但看來人肅然,便自覺給禾青點私密。
事實上,三兒的行徑,入目禾青眼裡,也是恰好做了預備。
抹了前後親啓等言語,信箋之中實在的話,只有寥寥三句。
‘家母鮐背之年,福壽全歸。大廈雲譎波詭,摧摧而成觀。小女志德,且盼平安。’
福壽全歸?
禾青微眯着眼,看着眼下這張信箋。家中的太太如今深算九十有四,如此真是喜喪。只是看到後面兩句,禾青滿懷心腔的觸動,卻也不得不收斂起來。
大廈雲譎波詭,摧摧而成觀。
無所褒貶之義,只是一般陳述。武國柱依舊內斂,禾青卻能分明的受到其中的關懷。即便若有若無的感到人生無常,終有一死的道理,卻也不能太過放肆。只是,這般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太太原來很疼自己的。禾青憶想當初四位子孫請安的時候,太太總會先叫她起身,即便是武有志也要靠在一邊,甚至趕着他不要總在後院滯留。禾青漸漸的長大,也明白太太待她的好,雖然不如幼時隨意,但也從不讓她受委屈。即便是康熙當年過來的時候,也只是讓她規矩一些,避無可避,大大方方即好。
哪想到自己陰差陽錯的?若不然,自己也能如泠紅一般,門當戶對的做一個小門小戶的正室了吧?
禾青勉強撐起來的精神,又讓悲意撞了滿懷。痛苦不得,唯有握着拳,闔上門自己哭上一回。哭到最後,禾青自己都不曉得哭的什麼。哭自己無能?哭自己無法親自爲太太上一炷香?還是哭如今上下不得的局面?
三兒聽着裡面哭聲漸漸消無,半響這才領着幾個奴才進了門。絞了布巾,給禾青擦了臉上的淚痕,又略略的攏了衣裳青絲,這才勸慰,“主子不要太傷心了,三爺和六爺知曉後,定然是要心疼了。”
“家中喜喪,豈能不哭?”禾青兩眼耷拉着,冷冷地道。
三兒又一福身,“方纔三爺過來一趟,就要奴才勸着主子。”
“弘昫來了?”禾青這才眼珠子一挪,看着三兒。
“特意過來的,就怕主子和老人家情分深,聞得消息多半是要傷心。見主子悲傷,不予打擾,只說此事自有三爺去辦。”三兒儘量帶着淺笑,不願言語太過沉重。
禾青搖了搖頭,“這個孩子,平日裡忙壞了,哪用得着他去辦?”
“三爺說了,原來六爺是幼子,合該他去替主子走一趟的。只是皇上近日身子纔好些,六爺也不能輕易走開。索性三爺只是一門小差,一戶阿哥,不該這樣太過勤快能耐,倒不如替主子做孝,免得主子牽腸掛肚,日後怨恨自己。”三兒字字句句,說的不慌不忙的,眼下很是仔細的瞧着禾青的神色變幻。
禾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點了點頭,“早該這樣了。”
一個阿哥,跟着雍親王辦事太過妥當,太過勤快,太過殺伐,未免是好事。
就依着弘昫幼時也常宮中走動的情況,康熙也略知曉弘昫冷清,一貫是雍親王的模子。只是比着雍親王更是冷清,比着外人前不願說話,但從不讓人挑出錯來。弘昫生的心眼只能存幾個人,太小了。小的除此之外,行徑難免會露出一絲冷意。
沒看這幾年,康熙已經很少親見弘昫了?
年紀大的人,有時候忌諱太深,反而厭惡。
“三爺有心,主子可是鬆口氣了?”三兒不去提李氏如何,只是不停的說着弘昫和弘昰,讓禾青的心神能有些慰藉。畢竟,年歲大了,誰都不能在世間長命百歲。
但也因爲這個,禾青原來提醒四福晉說的話,自己反而先是以身作則。雖然身份有別,不能明明白白的服喪,但慶幸衣裳多有素雅的。吃食上戒少食肉殺生一等,整個人沉靜下來,閒着的時候便是抄經唸佛。
雍親王見禾青這樣上心,幾次高僧澶佛,都帶上了禾青。
滿族人沒有那麼多的男女禁忌,禾青施施然的受了。且說聽君一席話,勝過十年書。雖然不見這樣神蹟,但好歹禾青能察覺自己的心神大有不同,也沒有原來那樣困頓憂煩。寥寥如煙的散去愁意,身上的那份跳脫勁兒也去了一些。
宋氏也聽了消息,過來看禾青的時候,也很規矩的穿着一身素色。禾青見幾人神情拘束,心知怕她心裡傷感,不由笑道,“太太這是喜喪,你們心意到了就是,也不用這樣拘謹,倒累得很。”
人人見了都要哭喪着臉,便是要好的心情,都要壞了。
宋氏聽了也笑,“看你心裡寬鬆,自然是最好了。”
“其實也還好,像原來有一戶人家,老人家身子骨弱。家人不捨他,年年求醫救治。老人家日日月月疼得很,剛熬到耄耋,便去了。”吉官眨巴眼道。
“那這樣的人家,便是大不孝了。”耿氏不予肯定,扭着眉道,“只顧自己心意,不顧老人痛苦,豈不是活活讓老人家受罪吃苦?”
禾青點了頭,“正是這個道理,太太向來身子好,原來受過一些風寒,牀榻纏綿一月有餘。這回見她好了,也不察覺。那日還如以前,起身散散步聽聽書,精神得很。”
“這纔是天命所歸。”耿氏神色帶喜,“自自然然的去,不要太痛苦折磨人的,便是最好的孝順了。”
宋氏聽禾青這話說的,不由得想起一列,道,“這麼說,我原來也見過一戶人家。家裡老人倍兒精神,期頤之年纔去。家中燒了房車奴才,衣物首飾。流水宴長長的擺了三四天的功夫,說是底下再沒苦日子可說,讓老人家在底下多享點清福。”
“哎呦,還能這樣的?”耿氏聽着莞爾。
禾青卻心裡記下,她還不知曉家裡是個什麼光景。這戶人家驀地一聽似乎大逆不道,但也是別出心裁的上心。仔細一思量,也是孝順。
“可不是?那會子我才幾歲,說老人家爲了撐家受了不少的苦,後來子孫滿堂人一多,烏煙瘴氣的偶爾也有受委屈的時候。只是老人家心善一輩子,總不放在心上。那家兒子硬氣,拿了不少銀子,請了當地人吃了不少便宜。”宋氏想想自己幼時扒在桌上搶着魚肉的模樣,也笑了。
楊氏此時進了門,對着人一一福身行禮,才道,“三爺給皇上請安,與武大人一同,請替主子回縣中給太太上一炷香。”
“皇上怎麼說?”
“皇上答應了,三爺這就要預備啓程。”楊氏低了低頭。
禾青一下子急了,“這孩子怎麼說去就去?衣裳吃食可都備好了?怎麼也不提前和我一聲,這樣貿貿然的,路上可不是折騰人的?”
“三爺只說太太那處等不得,隨意回來拿兩件就成。”
宋氏和耿氏一對眼,耿氏起身,“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哎,硬是弄得我趕人似的。”禾青無可奈何的道。宋氏笑了笑,“趕什麼?你這裡不是王爺,就是三爺和六爺,再不然就是底下的永瑒永珏。我們沒挑揀好的時間罷了。”
禾青免不得又低聲說了兩句,這才把人送走。
弘昫是怕提前備好,讓康熙心裡有疑。實際上,衣裳早就讓瓜爾佳氏包裹好的,此番回來之時和禾青說一聲。若有什麼話要帶的,什麼東西要送的,弘昫也可接了。
禾青心疼的看着弘昫臉無幾兩肉,拉着坐下,“你倒是和你那克出一個鼻子出氣的,總是這樣先斬後奏!”
原來三兒傳達的話,禾青見沒有動靜,便以爲只是安慰的話而已。弘昫嘴角輕勾,柔了下頜的冷硬,“兒子是怕若有不準,省的讓額吉失望罷了。”
一個弘昫不夠,再叫上武有志,皇上也不會當真不讓人去送老人。禾青聽得一時混沌,總聽皇上不止一回面對舊人離去的場景,默默傷懷落淚。太太也算是原來一見的舊人了,雖然年長多年,但也真是去了。可是這個高高在上,攪得天下大亂的人,爲何卻沒有去?
一個念頭一起,禾青便再也無法冷靜。
明明上回臨別的時候,皇上已經臉露死氣。雖然薄弱,但也實在不是命長之人該有的跡象。難不成真的是御醫醫術這樣了得?
雖然禾青從來不會盼着誰死,但歸根究底這樣模樣,許多好壞都是皇上這個彌留老人聖旨而下的。禾青自己被掌控沒關係,可是自己的孃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孫子,都充滿了未知數。一兩年就好,可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天下衆人都要戰戰兢兢地,俯首稱臣聽他一聲令下。
原來就算了,可他一把年紀,禾青暗自幾次觀察,也能明白皇上到底是什麼情況。一個連身子隨時都會癱倒,言語不得,思緒遲鈍的人,怎能主持天下?尤其,是現在這個各位阿哥都恨不得殺其後快的時候呢?禾青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想做什麼在想什麼,只是腦裡就繃着一根弦,不得輕快。
禾青兀自一出神,眼底掠過一絲茫然後,竟是額頭露了薄汗,隱隱透着一股猙獰之氣。弘昫大驚,狠狠的拽着禾青的手,低聲道,“若無其餘叮囑,兒子就要出門了。”
出門?
禾青兩眼盡是光色,柔聲問道,“你剛去請安,皇上的臉色如何?”
弘昫一頓,禾青又問,“你這會路途遙遠,約莫要去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