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哭了多久,江月終於睡着了,夢裡,又一次夢見了那個小小的嬰兒。
那是她的女兒,蘭沁小時候的樣子。
她生下蘭沁還不到半年,就被擄走,中間這些年再也沒有見過蘭沁,箇中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
有人說時間最痛苦的事情無非就是兩件,一是生離,二是死別。如今這兩樣,江月算是全都體會過了。
她與蘭沁是生離,與她這一生最愛的男人蘭弘凱,就是死別了。
她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爲的也無非就是保全蘭沁父女罷了。要不然的話,她恐怕早就一死了之,絕對不會把這幅殘破的身子留到現在。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努力,想要說服索菲亞的父親,來中國發展。努力了好多年,如今才終於實現,而她也可以藉着這個機會,回來自己的故鄉看一看。
可是回來以後才知道,蘭弘凱早已不在人世。
她拼了命想要回來見一面的男人,並沒有如當初約定好的那樣,一直等着她回來。
那個時候,她真的很想一頭撞死在蘭弘凱的墓碑上,隨他去地府裡做一對鬼鴛鴦。
可是,她不能死。
她還有一個女兒呢。如果她死了,只怕索菲亞的父親立刻就會把所有的憤怒和怨氣,撒到蘭沁的身上。
那個殘暴而又沒有底線的男人,究竟會做出什麼事情,她根本不敢去想。
恐怕最好的結局,也只能是蘭沁像她一樣,被禁錮一生吧。
她不能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她必須得活着。
承受着所有的痛苦和委屈,忍着午夜夢迴時心中無限的悲涼和絕望……活着。
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永遠不是死亡,要不然每年也不會有那麼多走投無路的人,去主動終結自己的生命,離開這個世界上。
對於承受了太多苦難的人來說,死亡是解脫,是一場期盼已久的盛大節日。而活着,纔是最痛苦最需要勇氣和毅力去支撐的事情。
爲了心愛之人去死並沒有多麼崇高,不過是被愛情衝昏頭腦罷了,爲了重要的人咬牙活下去,直面生命中的所有苦難,纔是真正勇敢堅強的做法。
一如江月的這一生。
夢裡,江月終於如願以償地,夢到了女兒長大以後的樣子。
這些年來,每當感到痛苦不堪的時候,她就會去想象,當初那個粉雕玉砌的小嬰兒,現在應該長成什麼樣子了呢?
兩歲,她的女兒應該開始牙牙學語了吧?
八歲,應該上小學了吧?揹着小書包繫着紅領巾去學校的樣子,一定非常可愛吧?
十六歲,她的女兒應該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吧,容貌會不會很像她年輕時候的樣子?會不會有很多男生追求?女兒會因此而耽誤學業麼?
十八歲,女兒應該高考了吧,有沒有考上心儀的大學呢?
二十二歲,她遇見喜歡的人了麼?
二十五歲,她是不是已經和真心相愛的男人,步入結婚的殿堂了
呢?
就是這些想象,這些牽掛,支撐着江月咬牙忍耐了這麼多年。
可是,在墓園裡見到蘭沁的時候,她卻不敢與她相認。
她江月從來沒有懷疑過,蘭沁是她親生女兒這一點。因爲蘭沁那張臉,就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儘管江月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女兒長大以後應該會像自己吧,可是當她發現,蘭沁竟然不折不扣地繼承了她所有的美貌時,她心裡更多的,是擔憂。
絕對不能讓索菲亞的父親,見到蘭沁!
這是那時候她的心裡,最濃重最強烈的想法。
那個男人根本就是沒有底線的,如果讓他見到蘭沁,說不定也會想辦法把蘭沁禁錮起來,然後命令她們母女倆做一些齷齪至極的事情。
所以……
江月不敢認她。
因爲一旦認了,蘭沁肯定會追問,她這些年消失的原因。她若撒謊,裝作是貪慕虛榮自願留在那個老男人身邊的樣子,只怕蘭沁也會和蘭弘凱一樣,怨恨她一生,到死都不肯原諒。
可如果她說實話,她怕女兒會不惜一切地想要救她,讓她脫離苦海。可是,她太清楚那個男人的實力了,那樣龐大而古老的歐洲家族,單憑蘭沁一個人,是絕對鬥不過的。
恐怕不被撕到渣也不剩,就算是萬幸了。
江月只能對蘭沁冷漠,只能假裝根本不認識她,努力地讓蘭沁以爲是自己猜錯了……
可是隻有老天知道,那個時候,江月的心裡有多痛。
最親近的人,思念了無數年的人,終於站在自己眼前的時候,卻根本不能相認。
甚至,她還狠心地打了蘭沁一巴掌……
蘭沁不知道的是,那天江月回到別墅中以後,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狠狠地掐自己的身體。她掐的自己身上到處都是淤青,只爲了贖罪,只爲了讓自己不要因爲那一巴掌而自責。
她努力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可是,直到今天,她的自責還是那麼的強烈。
要不然的話,她也不會夢見長大以後的蘭沁,狠狠地打自己耳光了。
夢裡面,蘭沁沒有還手,就那麼站得直挺挺地讓蘭沁打。她很疼,可是她的心裡卻是舒暢的。
那一刻,江月有種終於可以卸下心頭大石的感覺,可是當她醒來發現一切都只是夢境的時候,那種強烈的自責和追悔莫及,又一次席捲了她的心頭。
江月又哭了。
她把臉埋在自己的掌心,在心裡一遍遍地呼喚着蘭弘凱和蘭沁的名字。被擄走的這些年,她幾乎每次午夜驚醒的時候,都是這樣做的。
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心甘情願地再次入夢。
哪怕夢的內容並不美好,她也想要通過那種方式,見一見自己此生最最牽掛的兩個人。
江月其實知道,蘭弘凱一直怨恨她,甚至告訴女兒她已經死了。
她痛心無比,卻也只能苦笑着接受。甚至,心底裡,還有那麼一絲絲的安心。
那樣也好,真的。
至少蘭弘凱可以不必每天活在懊悔當中,不會覺
得是自己保護不了江月。他還可以帶着女兒,繼續新的生活,再找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組成新的家庭。
可是江月後來才知道,蘭弘凱一生都沒有再娶過。甚至,他幾乎不願意跟出了蘭沁以外的任何女性,有任何的接觸。
他就像是一個固執的苦行僧一樣,過完了他的一生。
他恨她,可是他也同樣愛她。
兩種同樣濃烈劇烈的感情交織在一起,讓蘭弘凱根本沒辦法像其他失去配偶的男人那樣,再去尋找什麼新的姻緣。
在江月的身上,他已經耗盡了自己這一生所有的感情。
無論愛恨,都已耗光。
他選擇活下去,面對漫長而無望的人生,不過是因爲蘭沁還小,需要他來養育。
面對蘭沁越長越像江月的容貌,蘭弘凱心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只怕現在已經無人能夠知曉了。
江月常常希望,人死之後可以真的有靈魂存在,那樣的話,她就可以跟蘭弘凱解釋清楚這一切,並且跟他在地府裡生活下去。
哪怕每天下油鍋,甚至每天把十八層地獄裡的酷刑過一遍,她也不想投胎,她要跟自己最愛的男人廝守。
原本是無神論者的她,現在無比地相信神明,每一天都在祈求上蒼,可以讓她死後見到蘭弘凱的靈魂。
江月就是這樣熬過了被禁錮的三十年,也將這樣熬過未來不知道究竟多麼漫長的人生。
但她依然在心裡感激上蒼,至少老天爺給了她機會,讓她能夠親眼見一見女兒長大以後的模樣。
她知足了。
蘭沁回到家裡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兩邊臉都已經腫得跟饅頭一樣了。她趕緊在網上搜了幾種消腫的辦法,抓緊時間嘗試了一下,效果不怎麼大,但還是消了一些的。
眼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她得去幼兒園接孩子了,也就不得不硬着頭皮出門。
路上,總有人盯着她紅腫的臉看,目光復雜,說不清究竟是同情居多,還是笑話居多。
蘭沁只能皺着眉頭忍耐着,最後實在受不了了,就乾脆打車去接孩子。
她趕過去的時候,比平時稍微晚了一些,以軒和以然已經站在幼兒園門口等她了,旁邊一起站着的,還有老師和保安。
蘭沁趕緊下車,連連道歉,說自己有事情來晚了,耽誤了他們下班的時間,真是對不起。
兩個孩子的老師看着蘭沁的臉,欲言又止。
那個心直口快的保安則問了一句:“你被人打了?”
其實這也是以軒和以然想要問的話。
蘭沁只能支吾着說道:“啊,是、是啊,出門碰上個神經病,無冤無仇的上來就打我,也真是夠倒黴的……”
保安信了她的話,對她很是同情,告訴她回去以後,記得用毛巾裹着冰塊冷敷,可以消腫消得快一些。
這個方法蘭沁其實出門之前就已經試過了,效果一般般,但她還是笑着謝過了那名保安,然後又跟孩子們的老師道別,這才帶着孩子回到出租車上,回家。
“媽媽,你到底爲什麼被打了?”以軒忽然這樣問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