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吱嘎’的聲響,那許多年未曾開啓的大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房間裡早就已經是塵埃滿布。
進門是一張八仙桌,上面擺放着茶壺茶杯。
左側是起居之所,右側是書房。
沒有隔斷,除了幾根支撐着橫樑的柱子之外,所有的一切全都一覽無遺。
書桌,書架,筆筒,硯臺,鎮紙,幾卷可能看完也可能未曾看完的書冊,放在桌子一角,書名都已經被塵埃所覆蓋。
牆上掛着一把劍,不過只是拿來作爲裝飾。
靠近窗戶的位置還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放着各種粗細的毛筆,似乎是用來作畫的。
“夫人丹青之妙冠絕天下,魔尊素來珍惜她的墨寶畫作……只可惜,昔年一戰之後,都已經盡數遺失。
“嗯,只剩下了一張……”
唐天源說到這裡,伸手指了指另外一處牆壁。
牆壁上掛着一幅畫,歲月讓畫紙枯黃,因爲未曾妥善保管,一角已經模糊不清,不過仍舊看的清楚,這是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子劍眉星目,本是英俊近柔,卻偏偏給人一種狂卷之感。
好似目中無餘子,放眼天下,唯我獨尊。
作畫之人極盡丹青之妙,一轉,一折,無不妙筆天成,惟妙惟肖。
三兩筆之間,就已經將這人的神態刻畫的淋漓盡致。
唐詩情等人看着畫作上這人的臉,又看了看江然,確實是有七八分的相似之處。
只是江然和他相比,卻少了那一抹柔態,面容線條越發的剛毅。
唐畫意再看那女子,倒是忽然一愣:
“這不是一個人畫的吧?爹,青央夫人怎麼給畫成這樣了?”
江然也早就看出來了,與這男子相比,畫青央夫人這人的筆鋒就青澀許多,當中還有許多刪刪改改之處,好在整體勉強也還能說得過去。
唐天源猶豫了一下說道:
“你看的沒錯,青央夫人的畫作,是魔尊執筆。
“他武功蓋世,但是於書畫一道完全不如夫人那般驚才絕豔……
“可以說,有云泥之別。
“諸位如今所看到的,已經是夫人代筆修改之後的了。”
江然啞然一笑:
“他畫成這樣,孃親還能同意讓他掛在此處?”
唐天源點了點頭:
“夫人不僅同意了,而且還很是開懷……因爲魔尊從不願意手述丹青,唯有夫人能叫他打破自己的規矩。
“固然面對天下,他也能面不改色,夫人有個頭疼腦熱,魔尊便會六神無主……
“少尊,我知您已經瞭解了過去的所有。
“夫人確實曾經和斷東流有情。
“可是……那段情早就已經斬滅。
“這世上無人能夠逼迫夫人去做她不願做的事情……”
江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目光一寸寸在這房間之中走過。
他看到擺放在桌子上的虎頭鞋帽,許是爲了自己長大而做的準備。
他也看到了放在牀邊的小牀。
牀上的被褥,卻擺在大牀上。
約摸着是小小的孩兒,不願意獨自一人睡在這小牀上,執意要粘着父母。
他們無可奈何,便只能將他抱到牀上。
小牀兒空置,除了擺放一些小玩意之外,已經別無他用。
看到這裡的時候,江然忽然感覺心頭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滋味。
哪怕心中有個念頭在告訴他……
這些都是江天野和青央夫人對自己兒子的愛護。
而不是爲了他這個穿越者。
可此身爲他所有,二十年歲月以來,早就已經無法分割彼此。
有些東西,也早就已經說不清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長長一吐:
“唐員外,麻煩您幫我尋笤帚抹布過來,我想……把這個房間收拾收拾。”
“是。”
唐員外抱拳拱手,轉身離去。
唐詩情幾個人對視一眼,也都默不作聲,擼胳膊挽袖子,打算跟着一起忙活。
唐天源也確實不是隻拿來了一隻笤帚,準備的足夠。
幾個人人手一把,開始忙裡忙外的收拾了起來。
只是她們之中,大部分都還好說,不管是門派,亦或者是魔教,都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唯一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是長公主。
她是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什麼時候幹過這些事情?
茫然無措之間,別人幹什麼,她就跟着幹什麼……也就得益於她練過武功,手腳麻利,否則的話,說不定收拾不成反添亂。
可饒是如此,也是累的她滿頭大汗。
不是收拾房間太累,而是因爲跟着別人一起忙活,累心……
過程之中,時而有人過來找江然稟報。
有渡魔冥王已經冷靜下來,開始加入收拾魔教總壇的事情。
也有廖俞賢查看了少尊樓,發現了一些過往魔尊的筆記,詢問江然要不要看?
唐天源則是去了一趟魔經窟,清點了一番之後,感覺好像是少了幾本。
但整體來說,並無損失。
江然聽完這件事情,就對唐畫意說,自己贏了。
唐畫意不服氣,表示自己的親爹已經查過了,少了幾本秘籍,可見這魔教總壇已經不是完好無損了,所以,是她贏了。
江然自然不服……
兩個人爲此爭辯許久。
最後葉驚雪也加入混戰之中。
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折騰了好一陣子方纔停歇下來。
待等衆人停下手裡的活計,天色已然擦黑。
幾個不算行家裡手的年輕人,已經將這房間打掃的一塵不染。
江然此時正小心翼翼的將那張兩人合作的丹青自牆壁上取了下來。
放在跟前,有點百看不厭的意思。
畫卷之中,女子輕輕挽着男子的手臂。
眸子裡滿是柔情。
而那男子,固然神態狂放,可看向女子的眼神,卻又那般寵溺而又無奈。
江然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
然後他伸手輕輕的將這畫卷放在了桌子上:
“回頭找幾個善於修葺此物之人過來,看看能不能將這畫卷修復。”
唐畫意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去找人了。
待等回來之後,就拉着江然他們去吃飯。
今天是魔教衆多人等,時隔多年第一次返回魔教總壇。
晚間自然是大擺宴席。
庫存之物的不夠,便就地取材。
這地方畢竟是一處山谷,哪怕是鳥語花香,當中也有不少毒蟲猛獸。
毒蟲基本上是吳笛來處理,能吃不能吃的全都收拾了起來。
猛獸那就隨意了……
誰還不能打個把獵了?
因此晚飯就顯得有些豐盛。
蟲子大餐……各類烤肉……蔬菜水果是沒有的,但是卻有好酒。
從這魔教總壇之中隨便找來一罈酒,都是二十年陳釀。
有江然主持,這一頓飯自然是盡歡而散。
末了,廖俞賢找到了江然,表示按道理來說,今天晚上江然應該在少尊樓休息的。
不過,少尊樓不小,現在還沒有徹底打掃完。
所以江然可以自己選擇一個睡覺的地方。
江然沒有猶豫,直接選擇就在父母的房間休息。
而當他一個人躺在牀上,盯着圍帳的時候,耳邊便隱隱傳來了一首從未聽過的歌謠。
似真似幻,若有似無。
不知道是來源於很遙遠,很遙遠的記憶……還是因爲喝醉了,產生的臆想。
一直到身邊多了一個人,他這才察覺,耳邊的那個聲音已經消失了。
低頭一看,本以爲來的會是唐詩情。
結果卻是唐畫意……
小姑娘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再看我,我就把你吃掉!”
江然低聲威脅。
“誰吃誰還不一定呢。”
唐畫意哼了一聲:“那天在樹上被你那般欺負,如今我來了,總歸是不會怕你的。”
“真嚇人……”
江然翻了個身,用屁股衝着她:
“睡吧,趕了這麼長時間的路,好好歇歇。”
“還裝!”
唐畫意冷笑一聲:
“你該不會是有賊心沒賊膽吧?我都自己送上門來了,你還不吃?”
話沒說完,就感覺身上一沉。
擡頭去看,江然的臉和她不過咫尺之遙。
唐畫意下意識的嚥了一口口水,然後死死的閉上了雙眼。
江然伸手輕輕捧着她的臉:
“怕嗎?”
“我怎麼會怕……嗚嗚……”
後面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好似狂風,又如暴雨,所有的一切來的比預想之中還要快。
可真到了那一刻,狂風輕柔,暴雨平息,短暫的溫柔之後,又變得肆無忌憚。
……
……
清晨,陽光自窗口撒進房間,映照在了唐畫意的臉上。
她打了個哈欠睜開了雙眼,揉了揉被陽光刺痛的眼睛,好似想起了什麼一樣,連忙回頭,卻發現江然已經不在房間之中。
心頭一愣:
“吃幹抹淨跑了?”
“你才跑了。”
江然的聲音從牀榻一側傳來。
唐畫意翻身坐起,又急急忙忙的用被子蓋住了身體。
“現在知道遮掩了?昨天晚上那般膽大妄爲……”
“誰膽大妄爲了?”
“……你說是誰?”
江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擼開袖子晃了晃自己的胳膊:
“我的護體神功都差點擋不住伱的催命魔爪……這一晚上過去了胳膊上還有三道紅痕,後輩還不一定是什麼模樣呢。”
唐畫意臉色一紅,咬了咬嘴脣說道:
“那還不是因爲……算了,不跟你說了。
“什麼時辰了?姐姐要是發現我夜不歸宿……”
“詩情已經來過了,看你睡得香甜,便讓你多睡一會。”
江然隨口說道。
“……”
唐詩情先是有點迷糊,緊跟着雙眼瞪得溜圓:
“你說什麼!?”
“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
“哎呀,不許說了!!”
唐畫意趕緊用被子蒙着腦袋:
“壞了壞了,沒臉見人了……哎呀,這牀上怎麼……啊啊啊,我的衣服呢?江然,你……你臭不要臉,我衣服去哪了?”
“就在牀頭上,都給你迭好了。”
江然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在牀上六神無主忙活。
好一會之後,她這才下了牀榻。
心情也平復了許多,咬牙切齒的看了江然一眼:
“這件事情,不許說出去!”
“……這不是你蓄謀已久的嗎?現在怎麼反倒是好像我佔了便宜一樣。”
“沒錯,確實是我蓄謀已久,但是就算是得意的到處宣揚,也應該是我來宣揚,而不是你!!”
唐畫意說着,又哼了一聲之後,就急急忙忙的往外走。
只是看她那多少有些不方便的樣子,江然又有點心疼,想要起身幫她的忙,就見她忽然頓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到了牀前,將牀上的被褥盡數捲了起來,抱在懷中。
察覺到江然的目光以後,她又‘哼’了一聲:
“放心,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會對你負責的。”
“……”
不等江然回答,這一次她是真的落荒而逃了。
“還打算給你畫畫眉呢,只是不知道這些東西還能不能用了……“
江然哭笑不得的將一支筆放下,嘴角也微微勾起。
按照昨天唐天源的說法,少尊繼位,無需大費周折。
只需要在魔教一衆人等的見證之下,給那一塊寫着‘天魔大自在’的石碑上一炷香。
這事就算是成了。
無需挑選良辰吉日,也不用在意什麼繁文縟節。
聽上去好像很兒戲,卻又很符合魔教的行事風格。
因爲唐畫意起得太晚了,江然早飯吃的也比較晚。
吃完了早飯之後,便已經快要到了晌午時分了。
等他來到天魔大自在小廣場,就見到這一次跟着他一起回到問幽谷的魔教衆人,都已經到場了。
與此同時,那些還不屬於魔教,卻已經跟江然性命相托的人,也已經就位。
唐天源大腹便便,滿臉笑意的站在那裡,看着走來的江然。
江然再看他的時候,感覺也有點不好意思。
尚未有媒妁之言,也沒有拜堂成親,結果人家兩個女兒都已經落到了自己的手裡。
這位着實是貨真價實的岳父大人了。
“少尊,時辰已經到了,可以開始了。”
唐天源輕聲開口,哪怕強行壓着心中的激動,語氣之中也難免帶着三分激昂。
這着實是他期待了許久的事情。
自江然被老酒鬼收養到現在,他日日盼,夜夜盼,就是盼着今天這一日。
江然微微一笑,擡頭看了在場衆人一眼。
魔教中人紛紛單膝跪地:
“參見少尊!”
江然一伸手,衆人紛紛起身。
來到那一塊寫着‘天魔大自在’的石碑跟前,那原本倒塌的香爐已經被整理好了。
此時當中滿是細香,香火繚繞,很是鼎盛。
唐天源來到江然身側,伸手送上了三根大長香。
又粗又大,和其他人的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
江然接過來,就着燭火點燃,對着天魔大自在的石碑,深施一禮,繼而將這三根香插到了香爐之中。
“禮成!!!”
唐天源迫不及待的喊了一嗓子,繼而淚流滿面:
“時隔二十載歲月,我魔教終於又有魔尊了!!
“唐天源參見魔尊!!”
“渡魔冥王參見魔尊!”
“問心齋門下王橫王離,參見魔尊!”
“七情殿門下弟子,參見魔尊!!”
“……”
“……”
參見之聲,一聲隨着一聲,一道道人影跪下,雖然有礙於到場魔教高手有限,卻因爲各個武功不凡,因此聲勢也極爲浩大。
江然一伸手:
“免禮!”
衆人當即紛紛站起。
唐詩情則端着一個托盤過來,上面放着兩件東西。
一個是一套衣服,漆黑顏色,還有一頂同顏色,造型古怪的帽子。
“這是天魔衣和天魔令!”
唐詩情輕聲說道:
“本來應該是聖女給你送來的……只是意意現在不太方便,如果人前出糗,我擔心她下不來臺,便由我越俎代庖了。”
江然輕輕點頭,收起了天魔令。
而唐詩情則將托盤交給了身邊的一個魔教女子,其後將這天魔衣給江然穿上。
仔細的繫好每一個釦子。
又將那頂帽子給他戴上。
所有的一切,也就結束了。
魔教魔尊繼位,本就是一切從簡。
唐天源則輕聲說道:
“魔尊,今日機會難得,跟大家說兩句吧。”
江然點了點頭,看向了在場衆人,輕聲說道:
“今日本尊繼任魔尊之位,有三件事情要和諸位言說。
“第一件……
“二十年來我魔教分崩離析,其主要原因是因爲羣龍無首。
“自今日開始,本尊以天魔令爲號,召集三山四海六合八荒所有魔教弟子,盡數抵達金蟬,與我等重聚!”
“謹遵魔尊令!!!”
“第二件事……
“數百年來,我魔教因爲行事特立獨行,追求心中所想,不顧世俗,因此常常有驚世駭俗之事發生。
“本尊既然登臨魔教魔尊之位,當修葺我魔教數百年之弊端。
“自今日開始……本尊給我魔教立下一條規矩……”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都是面面相覷。
天魔大自在,本就是沒有任何規矩可以束縛。
魔尊立規矩,豈不是和魔教教義相悖?
江然伸出一根手指說道:
“這規矩便是……不得濫殺無辜!
“違者當處以六慾灼心之刑!
“爾等可願尊否?”
“敢問魔尊,何爲無辜?”
“未曾傷害我魔教之人,未曾傷害我等親朋好友之人,與我等素不相干之人,不曾傷天害理之人。
“可稱之爲無辜之人。”
衆人紛紛點頭,繼而齊聲喝道:
“我等願遵!!”
楚雲娘眼見這一幕,眸子裡泛起了一抹複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