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一路向北

無心總是記不住自己所在的縣城名字。長白山下本來是沒有這個縣的,是建國後纔開發了這一片土地。縣名非常的具有時代性,不是叫做團結,就是叫做建設,也可能叫做互助或者友愛。無心記不住,也懶得記,因爲很快就要從縣火車站出發,繼續北上了。

帶着蘇桃走進縣裡唯一的招待所,兩個人因爲在山裡生活久了,所以幾乎忘記了山下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結結巴巴的背誦了一段**語錄,無心亮出自己的所有證明,登記之後得到了一間小屋子。

蘇桃剛剛確定自己生了蝨子,正在滿頭滿身的做癢。生蝨子本也不是稀奇事情,盲流村裡的大小孩子全都有蝨子,縱算其中有個別肯講衛生的,也逃不脫外界的傳染。蘇桃與世隔絕的日夜縮在帳篷裡,自以爲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沒想到防着防着還是沒防住。當無心從她的頭皮上捏起一粒蟣子時,她先是嚇了一跳,隨即面紅耳赤,身體像條獨立的芯子似的,開始在棉襖殼子裡亂動。

無心一派平靜,沒笑話她,也沒安慰她,直接出門買回了藥粉和篦子。解開蘇桃的兩條大辮子,他坐在牀邊,挑起一綹長髮慢慢的篦了又篦。蘇桃背對着他蹲在地上,聽聞自己生了蝨子,她從頭到腳一起瘙癢:“無心,我會不會把蝨子也傳給你啊?”

無心輕聲答道:“不會,我從來不生蝨子跳蚤。”

蘇桃認爲他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蝨子跳蚤是能傳染的。”

無心擰着一條眉毛,挑着另一條眉毛,因爲知道好歹,無論如何不會認爲蝨子可愛。但是沒辦法,有些事情他不得不管,比如溫暖着白琉璃不讓他冬眠,比如整治處理蘇桃身上的蝨子。

“不讓你抱夜貓子,你偏抱。”他喃喃的埋怨蘇桃:“那夜貓子到處飛到處落,你知道他身上會有多髒?興許蝨子就是從他身上傳過來的!”

貓頭鷹蹲在角落裡,本來正是昏昏欲睡,忽然聽到無心遷怒到自己身上了,便很委屈的睜開一隻眼睛,偷偷的睃了他一眼。

蘇桃不怕無心,不服他的話:“我和夜貓子之間還隔着一層小棉被呢,我又沒直接抱他。”

無心咬牙切齒的梳通了蘇桃的髮梢:“那小棉被也是來歷不明。”

蘇桃抱着膝蓋,隨着他的篦子搖頭晃腦:“是你先讓我摟着它暖手的!”

無心“嗯”了一聲:“還嘴硬。”

蘇桃的頭皮被他牽扯痛了,齜牙咧嘴的做鬼臉:“沒嘴硬。”

白琉璃從無心的領口中伸出了腦袋,撕着大嘴打了個哈欠。本來他是一個無所謂飢餓疲憊的遊魂,可是如今既然附上了蛇身,免不了就要受到軀殼的影響。昏昏欲睡的盤上無心的脖子,他對於外界的一切都不大感興趣,懶洋洋的就只是想睡。角落裡的貓頭鷹打了個冷戰,驟然睜大雙眼望向了他;而他緩緩縮進無心的懷裡,蹭皮貼肉的又睡了。

無心和這樣一羣活物混在一起,本來就胸無大志,現在越發的眼裡只有蝨子蟣子。蘇桃表面上和大貓頭鷹很有共同之處,悶頭悶腦的彷彿沒脾氣,然後大貓頭鷹八風不動自有主意,蘇桃像只貓似的嘰嘰咕咕,也是很會頂嘴,一邊頂嘴一邊又側了臉用眼角餘光瞄着他,怕自己說話說過了火,真激怒他。在外面出生入死風風雨雨的混了一年多,她自認爲見多識廣,已經很有一點小心眼了。

兩人淡而無味的嚼了半天舌頭,最後無心不言語了,專心致志的給蘇桃抓蝨子。蘇桃穩穩當當的蹲在他的雙腿之間,忽然有了主意:“無心,我把頭髮剪了吧!”

無心受了白琉璃的影響,困得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剪了?這麼長的頭髮,剪了怪可惜的。”

蘇桃擡手在耳朵下方比劃出了一個長度:“就剪到這麼長,不可惜,我頭髮長得快。”

無心彎腰扭頭,去看蘇桃的側影:“真剪?小姑娘還是留着長頭髮好看。”

蘇桃轉向了無心,用手掌在臉蛋邊緣一切:“我還沒剪過短頭髮呢,剪到這裡行不行?要不然就再留一點,你說該留多長?”

無心的黑眼珠半遮半掩的藏在眼皮後面,溼潤而又遲鈍的一轉:“剪到下巴吧,到時候披散着也行,梳羊角辮子也行,還能經常換個樣子。”

蘇桃笑了,嘴角彎彎的向上翹。無心是懂“美”的,而且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和她所受的家庭教育不謀而合。她越發感覺無心和自己是契合的了,契合,而又全新,因爲家裡常年的沒男人,無心從天而降,在她面前把一切角色都扮演了。

無心找到了招待所的服務員,利用甜言蜜語借來了一把大剪刀。很謹慎的對着蘇桃下了手,他剪羊毛似的爲蘇桃理了發。早就知道蘇桃頭髮多,可是沒想到吃了一冬天的野物之後,興許是營養充足了,頭髮居然厚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無心對於大事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對於蘇桃的腦袋卻是認真至極,從中午修剪到了傍晚,越剪越短,最後還是蘇桃感覺出了不妙。趁着耳垂尚未露出,她起身強行逃走了。

帶着無心給她買的藥粉去了一家澡堂子,她含羞帶愧的洗了許久。末了趕在天黑之前,她隨着無心回了招待所。貓頭鷹站在房間內的一張破桌子邊緣,正在籌劃着出去打獵。冷不防看見蘇桃隨着無心摸黑回來了,他睜圓了探照燈一樣的大眼睛,就見蘇桃腦袋特別大,彷彿是細脖子上挑了個大蘑菇。對於大貓頭鷹來講,這就算是怪物形象了。心驚膽戰的橫着挪了一小步,他一爪踏空,未等展開大翅膀,已經“咕咚”一聲摔在了水泥地上。

房間裡沒鏡子,無心開了電燈回頭一看,也是強忍着沒對蘇桃咧嘴。若無其事的低下頭,他催促蘇桃快些上牀睡覺。牀是兩張單人牀,被褥全都又涼又潮不乾不淨,並且其中一張牀還有殘疾,一條腿東倒西歪的立不住。無心讓蘇桃和自己睡一張牀,等到蘇桃先鑽進被窩裡了,他便背對着蘇桃盤腿坐穩,翻檢着蘇桃脫下的衣褲,想要除去殘餘蝨子。

蘇桃躺在被窩裡,歪着腦袋看他的背影,看他像只大猴子似的端着肩膀縮着脖子,胳膊腿兒全是特別長。他穿的戴的都不好,因爲不知道珍惜衣裳,導致形象比蘇桃更像盲流。服裝雖然糟糕,破爛冬裝下面的身體卻是比誰都好。蘇桃受了母親的影響,審美觀總和主流格格不入。在當今這個如火如荼的革命大時代裡,她還是堅定的認爲小白臉纔算美男子。

蘇桃對着無心審視了許久,末了忽然發現了問題:“無心,你的頭髮怎麼總也不見長呀?”

無心沒回頭,是個要忙死的架勢:“我家裡人都這樣,頭髮長得慢。”

蘇桃側臥着打量他:“那也不能一點兒都不長啊!”

無心頭不擡眼不睜,快要把臉埋到蘇桃的棉褲襠裡:“我天生就這樣,頭髮鬍子都不長,汗毛也輕。正好,省了理髮的錢。”

蘇桃對他沒有刨根問底的心,所以糊里糊塗的笑道:“刮臉的刀片也不用買了。”

無心騰出一隻手,從懷裡抻出了昏昏欲睡的白琉璃:“我忙着呢,你和白娘子玩,玩累了就睡覺,不用等我。”

蘇桃接了白琉璃,其實還是糊里糊塗,不過真要讓她細問,她也不知從何問起。白琉璃看了蘇桃的新發型,驚得一吐信子,還以爲自己是看到了蘑菇精。

無心嘴上不說,心如明鏡,硬着頭皮在招待所裡住了足足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他見蘇桃的頭髮有所生長,看着不那麼像蘑菇了,才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帶着蘇桃去了縣裡的火車站。

火車站太小了,只偶爾會有過路的火車停留個一分鐘半分鐘。無心和蘇桃提前換上了一身春裝,蠻不講理的跳上火車,往罐頭似的車廂裡橫衝。蘇桃挎着書包,一手和無心相握,一手拎着一隻網兜。無心後面揹着帆布揹包,前面捆着一隻襁褓,拉扯着蘇桃在車廂裡開天闢地。他擠火車擠出了經驗,行動如風,嗓門也大,一路且罵且走,將擋路的什物一概踩到腳下,氣得一個老太太捧着一籃子雞蛋左躲右躲,對着無心和蘇桃的背影怒罵:“這兩個玩意兒,真他媽缺德!”

火車的終點站是吉林市。無心和蘇桃在吉林市住了小半個月,將當地的好風景看了個飽。及至在吉林市玩夠了,他們漫無目的的上了火車繼續北上。將沿途城市一座接一座的走了個遍,最後在這一年的六月,他們到達了哈爾濱。

同樣是省會城市,哈爾濱就比去年的長春太平得多,打歸打,但是沒有打到天翻地覆的程度。無心和蘇桃穿着利利落落的單衣單褲,除了永不離身的大包小包之外,蘇桃身上又額外多了一隻鐵殼水壺;蘑菇頭經過了無心的幾次修剪,瞧着倒是比先前順眼多了,只是前額留了一排齊齊的劉海,讓她總像是與衆不同。至於大貓頭鷹,因爲身體毛茸茸熱烘烘,所以在這個夏天裡徹底失去優待。他給自己預備的小襁褓,也被無心丟在火車站裡了。

哈爾濱火車站是個大站,來自東南西北的幾列火車一起到站,出站口幾乎有了點人山人海的意思。無心照例是扯着蘇桃披荊斬棘往外衝鋒,蘇桃牛似的低着頭,恨不能頭上長角頂出一條大路。好容易擠出了出站口,無心找個角落站穩了,見蘇桃在,蘇桃和自己身上的行囊也在,行囊裡的白琉璃更在,這才鬆了口氣,用手背給自己擦了擦額上的熱汗。

未等他把汗擦淨,蘇桃望着遠方開了口:“無心,你看,那邊有個賣冰棍的。”

說完這話,她拿眼睛去看無心,嘴裡沒提要吃冰棍,可是等待的姿態已經做出來了。無心緊了緊身上的揹包,又抄起蘇桃身上的水壺喝了一大口自來水:“沒看見。”

蘇桃在他面前,不是特別的要臉。他沒看見,她就伸手指給他看:“要是有奶油雪糕就好了。”

無心不大舍得在奶油雪糕上花錢,但是有些錢不得不花。十六歲的蘇桃還可以歸於孩子一類,他不想讓個孩子活得無慾無求。領着蘇桃走向前方的冰棍推車,他一邊走一邊和蘇桃說話。蘇桃側臉仰頭看他:“你也吃一根。”

無心搖搖頭:“我不吃,我不愛吃。”

蘇桃告訴他:“你不愛吃奶油的,就買根綠豆冰棍。綠豆冰棍一點兒也不膩。”

無心思索着答道:“我問問有沒有紅豆的,要是有紅豆的,我就買一根。”

兩個人認認真真的扯着閒話,把通往冰棍推車的一段路途說得津津有味。及至停在了推車的遮陽傘下,無心從衣兜裡掏出一小沓整整齊齊的零錢,正要數出幾張買雪糕,不料未等他把錢遞出去,忽有一隻大黑巴掌橫空出世,把幾枚髒兮兮的分幣託到了推車後方的大嬸面前。無心和大嬸都嚇了一跳,同時發現黑巴掌別有特色,居然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頭齊根沒了。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無心身後響了起來,居高臨下甕聲甕氣:“兵民是勝利之本,我要兩根綠豆冰棍!”

無心和蘇桃一起回了頭,近距離的仰視到了一張挺好看的黝黑麪孔。而顧基莫名其妙的迎着目光一低頭,當即對着無心和蘇桃大叫了一聲:“呀!”

大嬸本來正在開箱子拿冰棍,被他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氣得大發牢騷:“這孩子怎麼虎了吧唧的?買個冰棍嚇我兩跳!”

顧基對於大嬸的抱怨充耳不聞,單是六神無主的後退一步,又求援似的回頭往後看。無心和蘇桃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就見在一帶鐵柵欄下蹲着個小老農似的青年,正在用一小條報紙卷旱菸末子。卷好菸捲叼住了,他一邊伸手往衣兜裡掏,一邊擡起了頭。遙遙的和無心打了個照面,他顯然也是一愣。不過隨即取下菸捲往耳朵上一夾,他撐着他那一身舊軍裝站起身,弱不禁風的對着無心點頭一笑。

無心沒出聲,就見小丁貓瘦了一圈,本來是白白淨淨的娃娃臉,如今髒兮兮的花裡胡哨,變成花狸貓了。

大嬸氣哼哼的把兩根綠豆冰棍直杵到了顧基臉上。顧基接了冰棍撒腿就跑,驚弓之鳥似的直奔到了小丁貓身邊。把一根綠豆冰棍送到小丁貓手裡,他畏首畏尾的往對方身後一縮,彷彿大狗熊躲在了小樹苗後面。

小丁貓咬了一口冰棍,臉上隱隱露出了一點笑模樣:“無心,巧哇!咱們可是好久都沒見面啦!”

然後他一邊咔嚓咔嚓的大嚼冰棍,一邊快步走到了無心面前。無心上下打量着他,只見他單薄成了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模樣,一身的軍裝也是不乾不淨,腕子上雖然還帶着一塊手錶,然而卻是窮得買不起煙。

無心一味的看,一言不發,於是小丁貓笑眯眯的先開了口:“哎,你有錢嗎?”

無心十分狐疑,不懂小丁貓的用意:“幹什麼?你不會是想打劫我吧?”

小丁貓把冰棍杵進嘴裡,閉嘴擼下最後一塊褐色的冰:“想什麼呢?我看你還是不瞭解我。”

顧基顛顛的跑上來,把另一根冰棍也送到了他面前,原來顧基純粹是個跑腿的,兩根冰棍全歸小丁貓一個人。無心趁機搶着問了一句:“你現在離開文縣了?”

小丁貓唆着冰棍一擺手:“別提文縣,我跟那邊早沒關係了!你有沒有錢?我有糧票,你要是有錢的話,咱們湊合着下頓館子去!”

酷刑魂兮歸來得意的顧大人秘密吮吸圈套大家族無心的成長相約白琉璃的歸宿最後的異動奉獻原來是他蜥蜴來訪歸於塵土天涯陌路人吃人奪路狂奔洞的主人因禍得福好奇新房客夜色逼人洞的主人險境皆大歡喜夜色逼人傻狐狸精小鬼秘密道長又好怕未遂野火春風生活與前途非人蘇桃的願望除夕離開山林二女對戰顧大人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二逃離招待所香消玉殞異象破土復仇傻狐狸精反噬新工作離開山林皆大歡喜狗咬狗好奇快樂的新年風聲與火光偷襲三種心思偶遇損友墟上陽光各懷鬼胎天各一方歸於塵土離開山林反噬怪嬰狗咬狗未遂突發事件合作盡人事偷襲法師的來歷遺信迷茫法師的來歷嶽綺羅無心與骨神所謂天人伊凡的愛情勾魂一夢討價還價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二鬼洞下鄉去懊惱的小貓批判大會白琉璃的歸宿離開山林追尋大好前程骨神相遇意外發現墟上陽光原來是他最後的異動傻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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