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

無心趴在鐵軌上,身體彷彿是被一根鐵釘直直的釘在了土地上。遠方依稀可見蒸汽的影子,最後一節車廂順着鐵軌轉了彎,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隨着火車的遠去,槍聲漸漸疏落了,有穿着解放鞋的大腳丫子從他脊背上踏過,跑出沒有幾步,大腳丫子又折了回來:“喲,你不是無心嗎?”

無心忍痛擡起了頭,看到了一張面熟的髒臉子,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他彷彿是陳大光身邊衆多跟班中的一員。上方的聲音繼續問他:“你跟聯指幹了?”無心連忙搖頭,勉強出聲答道:“我是扒火車……逃出文縣的,沒想到你們半路劫了火車……”瞄準他的槍口放下了:“我想你也不能投降。怎麼着,你受傷了?”

無心單手死死摳住一側鐵軌,疼得周身一起顫抖。一場混戰之後,聯指的火車線被紅總掐斷了,可惜紅總沒能追上火車,迫擊炮還是被死裡逃生的聯指人員運去了豬頭山。

在附近村莊中的一間磚瓦房裡,無心見到了陳大光。陳大光還是老樣子,無心被人揹進房時,他正站在地上吃烙餅卷肉。烙餅和肉的分量都很足,卷好了比胳膊還粗,大炮似的直杵進陳大光的大嘴裡。咯吱一聲咬下滿滿一大口,他的舌頭在嘴裡轉動不開了,只能直眉瞪眼的望着無心

。還是旁邊的人做了解釋:“司令,我們半路撿了個他,好像是受傷了,沒看出傷在哪兒,反正就是說疼。”

陳大光雞蛋大的喉結上下一滑,把烙餅和肉一起吞嚥入肚:“無心?你來了?”無心踉蹌着向前走了兩步,直接趴上了冰涼的土炕。子彈把他打了個透心涼,可是因爲營養不良,無血可流,所以大半夜的,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

“讓我躺躺……”他五內如焚的輕聲說道:“有話明天再說。”陳大光不明就裡,看他派頭還不小。有心逼問他幾句,但看他表情又是真痛苦。張嘴咬了一口烙餅,他帶着其餘人等到隔壁屋去了。

無心獨自趴在炕上,默默的忍痛。白琉璃從書包中伸出了一個蛇腦袋,吐着信子昂頭看他。他氣若游絲的低聲說道:“不要碰我,我身上有血。”白琉璃縮回腦袋,片刻之後銜着一塊窩頭又伸出來了。原來他認爲無心一貫饞嘴,如今受了偌大的痛苦,自己無話可以安慰,只能喂他一口食吃,聊表寸心。

然而無心把臉一扭,並不領情。白琉璃再次縮回書包,倒鉤牙紮在窩頭裡摘不下來,他一着急,自己把窩頭吞了;同時聽到無心在書包外面唉聲嘆氣:“桃桃會不會死?不好說啊,她趴在車廂裡,鐵皮又不能防彈,誰知道她的命夠不夠結實呢?我記得她的胳膊還讓子彈蹭了一下……”

話未說完,他趴在炕上安靜了。多說無益,他想桃桃命苦,一直是在苦掙苦扎的努力活,然而最後卻是想當個盲流都不能夠。

白琉璃夜裡出發,沿着火車道要去豬頭山找蘇桃。起初一段路走得很順利,因爲夜裡陰氣重,正能讓他隨心所欲的活動;及至天光亮了,沿途的陽氣和殺氣十分之重,一般的鬼魅早蟄伏了,而他雖然不在乎,可也感到了隱隱的虛弱。

無心留在陳大光的院子裡,經過了大半夜的休息,身體也有所恢復了。他穿着一件破舊汗衫,前後各被子彈穿了個洞,洞口邊沿染着一圈血跡。

這樣的傷情是沒法向人交待的,他靈機一動,把汗衫撕成零碎布條,撿了其中結實的纏到腰間遮住傷口,其餘的則是揉成一團扔了。陳大光的生活是首尾相連的,昨夜吃着烙餅卷肉離去,今晨吃着烙餅卷肉歸來。踩着門檻站穩了,他上下打量着無心,發現他滿身都是將要癒合的紅傷,而且瘦了,皮膚呈現出了蒼白的蠟質,讓人感覺他是硬的。

“怎麼回事?”他問無心:“真受傷了?”無心擡頭看他,沒有回答

。陳大光先是和他對視,但很快發現他看的不是自己,是自己手中的烙餅卷肉。他在小事小物上素來大方。邁步進屋停在無心面前,他把手裡咬了一口的烙餅卷肉遞向無心:“餓啦?”

無心接過了他的食物,低頭一口咬下半截,也沒嚼,餅與肉抱着團的通過喉嚨進了胃。再接着幾口徹底吃乾淨了,他終於有力氣開了口:“我把蘇桃弄丟了。”陳大光居高臨下的審視他:“聽說你扒火車了?”無心低頭舔了舔手指頭上的油:“嗯,我們在文縣熬不住了,想要逃。沒想到半路出了事。我跳了火車,她沒跳成。”

陳大光總認爲蘇桃發育未成,毫無風韻,並且永遠穿戴得灰撲撲,老鼠似的低頭亂竄。於是毫無同情心的問無心道:“她死啦?”無心搖了搖頭:“不知道。”

陳大光懶得在蘇桃身上多費心思,直接告訴無心:“槍桿子裡出政權,要戰鬥就要有犧牲,難免的事兒!你別太往心裡去,我跟你說啊,建紅上個禮拜也犧牲了。我在紅總烈士墓後邊給她單獨立了一座碑。她跟我好了一年整,她沒了,我心裡能不難受嗎?可是難受也沒辦法,男子漢大丈夫嘛,**還得繼續幹,是不是?”

然後他轉身出去了,片刻之後帶着一桌早飯回來,是分開的新鮮烙餅和燉肉。無心知道紅總缺地盤但是不缺物資,因爲一支紅總隊伍新近去了一趟長安縣,把糧店商鋪銀行全打劫了。

全國人民都在執行的早請示晚彙報,被陳大光把門一關,自行忽略了。陳大光暗地裡是個無信仰者,之所以熱愛**,無非是想奪權,至少是不去一中當體育老師。抄起烙餅剛剛吃了一口,村子裡的大喇叭出聲音了,先是播放了一陣《東方紅》,隨即轉成了哀樂與訃告,悼念昨夜戰爭中的紅總死難烈士。陳大光活動着他方正結實的下顎,一口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神情姿態都是絕對的冷酷。

無心忽然開了口:“我想去趟豬頭山。”陳大光擡眼看他:“別拿命不當命了,你留着命跟我幹吧!”說着他扭頭向地上啐出一粒花椒:“我不要管事的,我只要幹事的!”無心答道:“蘇桃是死是活,我想要個準信。”

陳大光不屑的“嗤”了一聲:“你真是閒出屁了!明對你說吧,現在我不敢去打豬頭山。聯指在豬頭山佈防了,對着山下襬了一排迫擊炮。想上山得再等兩天,石家莊馬上來人對我們進行武裝支援,等援兵一到,我就開始大反攻。”

無心一言不發的吃吃喝喝,心裡並不打算和陳大光合作

。到了下午時分,白琉璃喜氣洋洋的回來了。“桃桃沒有死!”他告訴無心:“有人用吉普車把她接下山了。”無心登時有了笑模樣:“是誰接的她?”白琉璃想了一想,然後答道:“是丁秘書。”

無心知道丁小甜對待蘇桃還不算壞。而且人在就好,哪怕被丁小甜打一頓罵一頓呢,和生死相比,也都不是大事了。無心立刻有了精神。彎腰扶牆出了門,他偷偷摸進院內廚房,自作主張的加餐一頓。

等他轉身回到房內了,白琉璃躲在陰暗角落裡說道:“貓頭鷹又出現了,一路總是跟着我。”

無心爬到炕上,對白琉璃悄聲說道:“妖精鬼魅的習性,和人都是反着來的。他專跑死人堆墳圈子,要的就是那裡的一點陰氣。像你這麼偉大的靈魂,不世出的死巫師,你一個人頂得上一坑屍首。他見了你,還不像蒼蠅見了屎似的?”

白琉璃聽了無心的妙喻,氣得把臉一扭:“龜兒子!”無心自從得知了蘇桃的情況,心中輕鬆之極,看白琉璃不高興了,他連忙雙手合什拜了拜:“別生氣別生氣,我換個說法,像蜜蜂見了花似的,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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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說到這裡,就覺得傷口也不甚疼了。自己出去要了一盆水,他從書包裡掏出白琉璃的蛇身,浸在水中幫他蛻皮。又對白琉璃說道:“勞你的駕,今晚你再回文縣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桃桃。我雖然見不到她,可只要知道她平安,心裡就舒服了。”

白琉璃並不拿腔作勢,一聽請求便答應了。蹲在炕上低着頭,他饒有興味的看着無心爲自己的蛇身揭去舊皮。在這天的傍晚時分,蘇桃回到了文縣。丁小甜站在地上,凝視着蘇桃。

蘇桃的的確良上衣已經脫了,露出裡面一件沒型沒款的舊汗衫,右臂手臂被包紮好了,外層還能隱隱透出血跡。垂頭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蓬頭垢面,一隻鞋沒有了,褲管還被刮開了一道口子。

“蘇桃。”她語重心長的開了口:“你真是讓我失望。”蘇桃囁嚅着答道:“我們不是叛徒,我們只是想跑。你們看不慣我們,說我們是搞破鞋,我們就換個地方好了。”丁小甜瞪着她,語氣漸漸嚴厲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爲等同於叛變?”

蘇桃拿出老蔫蘿蔔的派頭,溫柔疲沓的不合作:“我們又不是聯指的人,我們也不是要去投奔紅總

。”丁小甜伸手一指她的鼻尖:“你怎麼不是聯指的人?你和無心沒爲聯指工作過嗎?”蘇桃喃喃的問一答一:“我們也給紅總看過大門……只是爲了掙飯吃,我們不懂**的。”

丁小甜沒想到在當今的時代裡,居然還有人公然說出這樣軟綿綿的沒骨頭話:“你還是個少年人嗎?你還有一點點信仰和熱血嗎?”蘇桃嗡嗡的說:“我信**。”

此言一出,丁小甜沒法挑錯,同時心中越發惱火。蘇桃越是難辦,她對蘇桃越是上心。蘇桃像個大蚊子似的,麻木不仁一味的嗡嗡嗡,真真氣到她心裡去了。

“既然你不是聯指的人,爲什麼到達豬頭山之後,指名點姓的要找我?”蘇桃低眉順眼的望着自己的大腿:“他們說我是奸細,要槍斃我,我想找你給我作證。”丁小甜冷笑一聲:“在我眼中,你的行爲與叛徒奸細無異!”

蘇桃對丁小甜東一句西一句的敷衍了半天,聽到此處,她忽然心中一動,起了一點小聰明。可憐巴巴的看了丁小甜一眼,她小聲說道:“除了無心,我就只和你熟悉。我想找你救我。”

丁小甜粗聲怒道:“哦!是麼?原來我和那個小白臉可以比肩了?”蘇桃嚶嚶的說:“我知道你是好人。”丁小甜像個好漢似的一晃雙肩,嗓門越發粗了:“哦!我又是好人了?”蘇桃爲了活命,苦着臉對丁小甜勉強一笑:“嘻……”丁小甜皺着眉頭一擺手:“不要做出這種不莊重的樣子!”

一番亂七八糟的長談過後,蘇桃發現丁小甜其實有一點刀子嘴豆腐心的意思,起碼對待自己是真夠豆腐。彷彿隱隱受到了某種啓發似的,她發現只要自己肯動腦筋,倒也能夠在丁小甜的羽翼下暫時自保。

丁小甜雖然只是個秘書,不過和杜敢闖關係很好,導致她擁有了欽差大臣的身份,說話十分有分量。因爲蘇桃受了傷,所以晚餐由雜合面饅頭變成了兩塊蛋糕和一杯衝開的奶粉。

蘇桃舔嘴咂舌的吃了一塊蛋糕,然後對着餘下一塊愣了好久。不知怎的,她忽然一點兒也不想吃了,因爲總感覺那一塊應該是留給無心的。趁着丁小甜不注意,她用一張白紙偷偷的包好蛋糕藏到了牀角。結果第二天起牀一看,她發現蛋糕上面已然生了一層綠毛。對着綠毛蛋糕嘆了口氣,她想無心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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