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二)
無心實在是沒有更好的安身之處,所以只要白琉璃不往外推他,他就不走。
土司的家奴定期會給白琉璃送來糧食,鮮肉更是每天必有。白琉璃早上還未睡醒,就聽耳邊有人詢問:“燉肉好不好?”
他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然後在徹底清醒過後,就會嗅到滿鼻子的肉香。土司不會介意他私自收留一個漢人,他默默的吃着燉肉,吃了一塊又一塊
。末了在嚼着肉湯裡的煮蠶豆時,他決定暫時不再驅逐無心了——殺又殺不死,攆又攆不走;與其在他身上勞神費力,不如收他做個僕人,順便研究研究他到底是個什麼怪胎,爲什麼不怕自己的蠱毒。
無心盯着白琉璃的嘴,白琉璃每天都會用細鹽擦牙齒,所以牙齒很白,比臉還白。臉也很白,但是因爲一個禮拜至多洗一次,所以時常白得不甚純粹。
白琉璃把勺子一放,無心就到了開飯的時間。白琉璃的胃口很有限,而無心又是位大方的廚子。背對着白琉璃蹲在地上,他留給白琉璃的只有一面後背和一個被舊褲子包裹着的屁股。白琉璃時常看不到他的後腦勺,因爲他把腦袋埋到鍋裡去了。幾頓油水富足的好飯過後,白琉璃發現無心正在奇妙的充盈——不是胖,而是充盈,皮膚裡面含了水分,顯出了應有的與光澤。
無心在吃飽喝足之後,把注意力轉向了白琉璃。白琉璃從早到晚,總像是無所事事。他彷彿是有眼疾,畏懼陽光,終日躲在陰暗處。無心嗅着他身上的怪味,看着他沉重的髮辮,不禁身上做癢,替他難受。
“河水不涼。”他湊到白琉璃身邊,察言觀色的問道:“我帶你去洗個澡,好不好?”
白琉璃不看他,直接搖了搖頭。
無心哄着他:“洗乾淨了,很舒服的。”
白琉璃輕聲答道:“我不洗澡,怕傷元氣。 ”
無心暗暗吃了一驚:“你從來沒洗過澡嗎?”
白琉璃略一遲疑:“有時候,擦一擦。”
無心從他的領口中嗅到了毒物的腥氣:“今天很暖和,我給你擦擦身吧?”
白琉璃縮了縮脖子,彷彿是被他滇議嚇着了。
無心很願意把白琉璃改頭換面的打掃一番,因爲白琉璃睡覺不安穩,夜裡翻來覆去,翻得滿屋子裡都是奇異的臭氣。然而他說了萬千的好話,最後卻只哄得白琉璃扯開領口,露出了左側的肩膀和手臂。無心手裡託着溼毛巾,發現他倒也算不得髒,只是皮膚表面似乎塗過某種油脂。溼毛巾輕輕的在他小臂上碰了碰,他一哆嗦,手臂像魚似的從他手中抽出
。半邊身體縮回錦袍裡,他攏着袍襟說道:“不要了,涼。”
無心把毛巾貼上了自己的臉:“不涼啊!”
白琉璃堅決的搖頭,而拒絕的原因,是無心後來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體的確塗了油脂。油脂的成分和氣味,可以安撫被他玩弄於股掌間的各色毒物。
白琉璃並不在乎自己的異味,反正身邊常年沒有親近人,誰也不會挑剔他;而且他聞慣了,感覺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臥室相鄰着的幾間屋子也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陰暗,都神秘,都有着鮮明的古怪氣味。白琉璃從來不允許無心進去,反正臥室對外開着門,無心根本也沒有進去的必要。
當意識到無心是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時,白琉璃對他更有興趣了。大清早的,他站在房內的窗前向外望。無心像官寨裡的所有奴隸一樣,穿着破衣打着赤腳。欣欣然的跪在一口大鍋前,他正在動作嫺熟的攪動一鍋酥油茶。衣裳陳舊,他的頭髮和皮膚卻是乾乾淨淨黑白分明。兩隻腳整整齊齊的交疊在屁股下面,露出了一小半腳掌和腳趾頭,是鮮豔的粉紅。忽然察覺到了白琉璃的目光,他回過頭對着窗內一笑,黑眼睛裡流光溢彩。
白琉璃對着自己點了點頭,心想他是有資格陪伴自己的。
白琉璃把無心當成了“自己人”。而在自己人面前,他毫無保留的露出了本來面目,導致無心立刻就起了外心——無心發現他喜怒無常,實在是個難伺候的人。
無心每天都要爲他預備數目不定的幾頓飯。早飯通常是很簡單的,是酥油茶和糌粑,或者是麪餅蘸蜂蜜。午飯就不正式準備了,無心可以隨便烤點小東西給他吃。到了下午,無心要提前許久開工,因爲擺在他面前的食材,很有可能是一頭氣勢洶洶的大活羊。
除去固定的三餐,無心偶爾還要爲白琉璃預備夜宵。不停的忙碌在火與鍋之間,無心並沒有落到好話,因爲白琉璃肆無忌憚掉三揀四,彷彿先前爲他預備飲食的人全是御廚。到了夜裡,白琉璃在牀上鬧失眠,翻來覆去的捲起滿室腥風。無心遠遠的避開他,朦朦朧朧的想要儘快入睡。然而肩頭忽然被他推了一下,他開口喚道:“無心?”
無心裝睡,不想理他。
身後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隨即後背一暖,是白琉璃欠身貼上了他
。的絲綢袖子拂過了他的面頰,白琉璃很執着的去扒他的眼皮:“無心?”
無心裝不下去了,只好做如夢初醒狀:“啊?”
白琉璃說道:“我睡不着,你給我唱首歌吧。”
無心眯着眼睛不想睜開:“你不是說我唱得不好嗎?”
白琉璃向後躺回去了:“唱吧。”
無心打了個輕飄飄的哈欠:“不唱了,還是睡吧。”
然後他的小腿一痛,是被白琉璃狠狠踢了一腳:“唱!”
無芯息一聲,背對着他清了清喉嚨,用很蒼涼的聲音唱起了地藏經。白琉璃側身望着他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無心白天要幹活,夜裡要唱歌。幹活唱歌倒也沒什麼的,反正吃飽喝足有力氣。不過除了幹活唱歌之外,他發現自己和白琉璃真是無話可說。白琉璃帶上墨鏡撐起陽傘,能在門口一坐坐上小半天。在門口坐膩了,他轉身他的密室,關上房門繼續一聲不出。
無心很寂寞,於是在白琉璃的口糧中剋扣了一些,用食物向牧民換了兩隻雪白的小羊羔。小動物沒有不可愛的,小羊羔像兩團小小的白雲,咩咩的落在房前的草地上。無心算是有了個伴兒,時常抱着羊羔坐在草地上望風景。
白琉璃聽到羊叫,無聲無息的走出了房門。停在無心身後,他蹲下身摸了摸小羊羔的瘦脊背,又摸了摸無心的腦袋。
無心側過臉,低聲笑道:“兩隻羊是一公一母,以後我們會有羊喝的。”
白琉璃不置可否的一眨藍眼睛,沒說話。
無心因爲無所事事,所以對於母羊羔的很有興趣。他每天都把兩隻小羊收拾得乾乾淨淨,及至門口的青草被它們啃禿了,他就用一根細棍驅趕着它們往水草豐美的河邊走。眼看小羊一天一天的長大了,這天上午他去官寨背一袋蕎麥麪,回來之後就發現兩隻小羊全不見了。
他急壞了,遠遠近近的找了個遍,最後進屋問白琉璃:“附近有狼嗎?”
白琉璃慢條斯理的往脖子上塗抹着一種古怪的白膏,一言不發的搖了搖頭
。
無心無可奈何,只好作罷。如此過了幾日,他在房屋內外嗅到了一股子罕有的腐臭氣味。趁着白琉璃出門去了,他抽動鼻子,覓着氣味推開了房中一扇木門。腦袋伸進去一瞧,他立時就傻了眼。
房中空空蕩蕩,只在正中央擺了一隻鼎似的大鐵盆。盆中盛着兩隻血淋淋的死羔。羊羔身上不知怎的,會有無數的出血點,咕嘟咕嘟的鼓出氣泡,彷彿羊羔的屍體內部開了鍋。
他走近了,低頭細看。正有一條細長的蟲子從冒泡的血孔中蠕出了頭。
無心很生氣,坐在門口等着白琉璃回來,從天明一直等到天黑。最後在太陽快要落山之時,白琉璃終於騎着大白馬,遠遠的出現了。
無心打算對白琉璃做一番質問,不料白琉璃今天表現異常。從遠方一直笑到近前,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齣。無心看了他那個喜滋滋的德行,話在口中就猶豫着沒有說。而白琉璃飛身下馬,開口便道:“無心,恭喜我吧,我要做父親了。”
無心大吃一驚:“誰的孩子?”
白琉璃瞪了眼睛,從墨鏡後面露出半圈眼珠:“當然是我的!”
無心又問:“還有人給你生孩子?”
白琉璃感覺他的言語都很不中聽,於是擡手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等到白琉璃的手掠開了,無心的臉上顯出了一個血點子,是不知被什麼東西戳破了皮肉。
事後等到白琉璃消氣了,纔對無心說了實話。孩子的確是他的,因爲他需要一個繼承人。孩子的母親是從漢地來的一個流□人,之所以願意給他生孩子,是因爲他給了女人一盒子雪亮的銀元。現在女人藏在一處很隱秘的山洞裡,有吃有喝。一旦把孩子生下來了,她自然就會帶着銀元回漢地去。
無旋了他的描述,認爲那女人來歷不明,所以很關切的追問了一句:“孩子真是你的嗎?你別受了人家的騙。”
白琉璃生氣了,把一條硬殼大蜈蚣塞進了無心的領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