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萬舸爭鋒。
之前各宗集結,衆龍舟抱團的場面蕩然無存。
那些各宗精英全都意氣風發,一身靈氣戰意昂揚。
有人御大魚逆流而上,有人踏波蹈浪而行,有人腳下劍器流光閃耀,有人足踩玉帶飛羽凌波……
各宗精英江中相遇,或你追我趕,或坐而論道,結伴同行,還有那出手比鬥幾招的,引動靈光劍氣繚繞轟鳴。
這等模樣,像極了金丹大修論道時候場面。
雲頭之上,有人面帶笑意,有人沉默不語。
可以看出,不知不覺中,這些宗門精英已經將九派重排的規矩丟在一邊。
要知道當初靈道宗立下這規矩時候,西疆數以萬計的宗門,無人敢逆。
不少人轉頭看看前方的靈道宗強者,再看看如劍凌空的拓跋成。
往後,西疆到底是誰的天下?
江中,韓牧野腳下踏着白羽,面上神色淡然。
他一邊前行,一邊分出一絲心神探查這天鶴翼。
“別說,這羽毛比趙雲龍那傢伙速度快不說,還穩當,踩在腳下,還不硌腳。”
大巖道人的聲音傳來。
他此時化爲一道清風,繞着白羽飄蕩。
韓牧野沒有搭理他。
這傢伙是受刺激了。
天鶴翼與雲龍劍是不同的。
雲龍劍是劍器法寶,雖然戰力不算絕強,但勝在穩當,乃是法寶之中屬性溫和的。
這樣的劍器,適合作爲宗門鎮守的至寶。
天鶴翼當中沒有器靈,否則也算是法寶了。
天鶴翼幾乎沒有戰鬥之力,最大的作用就是飛遁。
追,或者逃。
其速度之快,若能催動到極致,便是天境元嬰大修也趕不上。
而且韓牧野能從天鶴翼之中感知到空間力量存在。
近百隻天鶴就安眠在這處空間中。
看來在天鶴嶺上時候,這天鶴翼纔是天鶴的巢穴。
慢慢感知天鶴翼力量,韓牧野面上露出笑意來。
這天鶴翼最大的作用,是在虛空之中加持空間之力後,穿越空間壁障!
也就是說,憑藉此物,幾乎可以悄無聲息的進入任何世界。
雲天界的高手早就發現火源界,可也只能從空間通道進入其中,因爲火源界外有天地壁障。
而有天鶴翼在手,韓牧野要穿過天地壁障,只需要花費點靈氣催動天鶴翼就行。
這麼看,往後去中州,都能省了木槿大妖的那點過路費了。
算了,那點靈石還是要出的。
畢竟說不定哪天遇到下雨下雪的,會被大妖安排在靈地留宿不是?
韓牧野面上露出暢快的笑意,腳下白羽催動,白浪如線,直接超越一位位駕馭黑甲魚妖的宗門精英。
“韓謫仙!”
黑甲大魚背上,有人拱手。
“韓師兄!”
踏浪而行的江面上,有人躬身。
“韓兄好手段。”顧元龍立在長劍上,面帶笑意的拱手。
“顧兄你出身東海,這御水踏浪的本事,不會輸於韓某吧?”韓牧野長笑一聲,腳下靈光閃動,直接超越顧元龍。
聽到韓牧野的話,顧元龍哈哈大笑,腳下劍氣縱橫,破浪前行。
一個踏羽似仙,一個縱劍如龍。
兩人爭鋒,引來無數觀望。
頓時,各宗精英下意識加速前行,開始暗地裡較勁。
大江之上,罡風靈氣震盪,破雲接日,無比壯觀。
“此等盛況,西疆恐怕萬年不曾有了吧?”雲頭之上,有人低聲感慨。
修行界,不就該這般仙靈之氣肆意揮灑,縱橫之間,萬物不盈於心?
如此灑脫,方纔算是修仙!
修行,修仙,無數人心頭震動。
西疆修行界蠅營狗苟無數年,少的,就是這種仙氣!
今日,方纔見一個仙字!
“這長羽,竟是一件法寶……”雲頭上,有人低語。
韓謫仙雖然修行毀了,可有法寶護身。
就算這法寶看着不是戰鬥型的,到底也是法寶。
有此物護身,這韓謫仙,戰力難測!
雲頭上,靈道宗衆人面色更加陰沉。
怎麼好東西都被這韓牧野得去了?
自家就是損兵折將?
這一場追逐比鬥橫跨萬里,在日落時候結束。
勝負並不重要。
都暢快就好。
日落之前,韓牧野飛身落在一座江心大島上,緊隨其後的顧元龍也是一步跨上。
“韓謫仙手段,當真不凡。”顧元龍面上閃過感慨。
“顧兄這萬里涌浪,集聚大勢,也是不凡啊。”韓牧野笑着轉頭。
韓牧野是熟悉新得的寶物,顧元龍是以浪濤聚勢。
東海劍術,一劍可聚萬重浪濤。
兩人相視一笑。
大島周圍,一條條黑甲魚停泊。
這些魚妖大多已經被馴服,獨自停留也不會逃離。
有些沒有馴服的,那些宗門弟子便不離開其後背,只盤膝而坐。
江岸兩邊,直到夜幕降下,方纔有一道道身影追上來。
這大江之上的萬里飛奔,真是讓人熱血沸騰。
可惜岸邊這些修行者大多修爲跟不上,追着追着,跟丟了。
此時江心無數靈光升起,圍繞大島,一位位宗門精英盤膝而坐,調息修行。
岸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或低聲交談,或跟着打坐,恢復耗損的靈氣。
“今日才見西疆修行興盛。”江岸邊,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揹着手,看着江心,低聲開口。
“呵呵,恨不能遲生三百年。”黑袍老者身側,一位白鬚冉冉的道人搖搖頭,遺憾感慨。
周圍,那些修行者也是看着江心靈光,心頭思緒萬千。
江心島上,韓牧野盤膝而坐,林深和魯高立在身後護衛。
韓牧野閉目,神念收攏入神藏之中。
此時,他的神藏之中,金光翻騰。
一道道的浩然氣閃現,然後倒灌入丹田氣海。
而他的氣海中,人望之氣已經凝成深紫色,還在不斷的集聚。
他完全沒有想到,不忍見天鶴域崩潰,無數生靈消亡,出手將天鶴域送入火源界的舉動,竟是爲他贏得奔流一般的人望之氣。
此時,這人望之氣已經有凝成實質的樣子。
至於浩然氣的提升,則是因爲天鶴域的感激。
本來要崩潰的界域,其中有着無盡的怨念,韓牧野出手化解,這怨恨之氣自然成爲他的浩然氣資糧。
怪不得中州要鎮壓四方界域,要鎮守凡塵世界。
浩然氣需要資糧提升,人望需要生靈聚涌。
氣海神藏之中力量探查清楚,韓牧野掌心靈光輕動,一顆玉色的劍丸出現。
玉宸,也就是大巖道人說的玉娘。
可惜此劍丸記憶與劍靈都與青桐融合,現在要重新溫養。
不過沒有原來的劍靈與記憶,韓牧野省去洗練功夫,直接煉化,倒是快許多。
輕輕震鳴聲起,韓牧野掌心劍氣灌注,身周是淡淡的靈光繚繞。
這模樣,看上去修爲只有凝氣左右,剛跨過培元。
“韓謫仙,不知,不知我可能請教個問題。”
韓牧野睜開眼時候,前方不遠處,一位穿着白袍,身背長劍的青年躬身開口。
火靈道宗弟子,韓牧野曾在天鶴域見過,只是不知名姓。
聽到青年的話,韓牧野笑着點頭道:“謫仙之名都是道友們擡愛,我哪有什麼謫仙的本事?”
說到這,他笑一聲:“不過我這人平日在劍閣無聊,門中弟子來領劍,能幫着解決修行上的問題,我大多不會拒絕。”
聽到他說不會拒絕,那青年面上一喜。
“只是。”韓牧野聲音一頓。
青年面上笑容僵住,然後聽到韓牧野接着道:“只是向我提問,我要收靈石的。”
韓牧野轉頭看看道:“三塊中品靈石,一個問題。”
三塊中品靈石?
這江心島上誰還缺這點靈石?
那青年滿臉喜色,擡手將三塊靈石捧在手上。
韓牧野擺擺手,魯高一步上前,將靈石收了,轉身遞向韓牧野。
韓牧野拿一塊,擺手道:“老規矩。”
魯高不客氣轉手遞給林深一塊,自己塞一塊在懷裡。
韓牧野收了靈石,擡頭道:“說吧。”
那青年點點頭,看着韓牧野,低聲道:“韓謫仙,你曾說修行是爲自己好好活。”
“我想知道,我輩劍修握劍便是爲戰,劍閣傳承更是聚甲子之功爲一劍,如此,還怎麼爲自己活?”
他話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水浪拍岸之聲。
如何爲自己活。
韓牧野曾說爲自己而活,可劍閣傳承,都是求一劍逍遙,一劍之後,便是凡人。
這與他自己的話是違背的。
細想青年的話語,不少人面上神色凝重起來。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關係到韓牧野自己的道。
韓牧野如果說的與做的不符,終有一日,大道崩塌。
此時,不止江心島上,連天際雲頭上許多人都將神念落在韓牧野身周。
江岸邊,之前出言的黑袍老者雙目之中透出精光,定定看着江心位置。
“修行爲自己,此等話語我聽過多次,修行者斷情絕性不是虛言。”江岸邊,一位身背長劍的中年面上神色鄭重。
“一直以來,九玄劍門劍閣傳承皆是犧牲,這韓謫仙要爲自己活,不知是有感而發,還是,欲自立?”
劍閣如果與九玄劍門離心,這對於九玄劍門來說可不是好事。
可韓牧野如果依然秉持劍閣傳承之道,那他就沒辦法爲自己活。
不爲自己活,就違背了他所說的大道之言。
這一刻,所有人等待韓牧野抉擇。
沉默片刻,韓牧野輕笑一聲:“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問一問,我輩劍修,爲何握劍?”
爲何握劍?
爲修行,爲逍遙,爲擁有護道之能,爲手中劍能斬開天地?
修行,不就是修行。
或許當年想過爲何要握劍,現在,早不記得了。
韓牧野這一問,竟是沒人開口回答。
轉頭看四周,韓牧野搖搖頭,目光投向江面,輕聲道:“說個我從典籍上看到的中州故事吧。”
“你們知道,中州以儒道治天下,有皇朝律法,萬民皆受約束。”
韓牧野的聲音不大,但江心島上都是精英,神念投來,都能聽見。
雲頭上早不必說。
至於江岸上,有些修爲高深的,也笑呵呵將韓牧野的話複述,還小聲介紹中州如何情況。
“律法有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中州百姓都遵律法而行。”
“這律法能護住那些安分守法之人,也能約束心生惡意之人。”
韓牧野聲音不疾不徐。
中州律法。
這位韓謫仙是想在西疆推行中州律法?
往後若是九玄劍門有問鼎之機,就要以家天下而治理西疆?
不少人皺眉。
此等約束,修行者可不願受。
雲頭上,不少人轉頭看向拓跋成。
“我所說故事,發生在一位儒生身上。”
“這位儒生少年便天賦過人,家族之中極爲看好,又娶大戶嫡女爲妻,可謂少年得志。”
少年得志。
今日這江心島上,無數人都是少年得志。
百歲前成宗門精英,爭奪九派之位,誰不得志?
“可是有一日,這儒生的妻子哭着來說,城中一位惡少覬覦她美色,欲行不軌。”
韓牧野面色不變,目光掃過四周,淡淡道:“此等事情若是放在諸位身上,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
“殺。”抱着大劍的林深冷聲開口。
“自然是拔劍。”另一邊,有人高聲開口。
韓牧野點點頭道:“中州律法森嚴,卻不是拔劍就成。”
“律法需要講求證據。”
“儒生與其妻子求告縣衙,縣衙回覆,所謂覬覦,並未成事實,縣衙只能申斥那惡少幾句。”
“儒生又求到家族,家族看重他,可此事又能拿那惡少怎樣呢?”
“惡少賠禮道歉,長笑而去。”
“三月之後一日,儒生與妻子同遊時候,惡少攜家奴劫道,當其面玷污愛妻,然後斷其雙手十指,使其不能書,斬其舌使其不能言,剜其目,使其難辨西東。”
韓牧野話語說完,靜靜看着前方江面。
“此等惡人,早該誅之!”有人高喝出聲,咬牙瞪目。
“中州狗屁律法,縱人爲惡。”有人咬着牙,握緊手中長劍。
雲頭上,那些金丹大修雖沒有開口,卻也是眉頭緊皺。
“韓師兄,這儒生與其妻子後來如何?”魯高轉頭看向韓牧野。
所有人看向韓牧野。
“後來?”韓牧野淡淡道:“後來儒生一朝頓悟,成儒道秀才境,以浩然氣凝字爲狀,縣衙縣令出面,嚴懲那惡少,監禁十載,流放萬里。”
“這都不殺?”魯高一愣,高呼出聲。
“殺?”韓牧野搖搖頭:“雖然受辱的儒生妻子懸樑自盡,可這是自盡,生死與惡少無關。”
“惡少做了惡事,卻沒有殺人性命,殺人償命,他未殺人,爲何要償命?”
韓牧野話說完,周圍人都是雙目圓瞪。
“此等惡人不殺,狗屁的律法。”
“若是我,有人敢多看我道侶一眼,我便殺了他。”
“我若在中州,早拔劍殺人。”
一時間,江心島上,江岸兩邊,一片嘈雜。
韓牧野靜靜聽着,不說一句話。
片刻之後,那問話的火靈道宗弟子皺眉躬身道:“韓謫仙,這故事與你說的爲自己修行,有什麼關係?”
韓牧野點點頭,看着那青年,淡淡道:“此事若是發生在你身上,你會如何?”
那青年毫不猶豫,高聲道:“我自當拔劍殺人。”
韓牧野長笑一聲:“我輩修行,可不就爲禍事臨頭,有拔劍之力?”
禍事臨頭,有拔劍之力?
禍事臨頭,有拔劍之力!
一時間,無數人手緊緊握住劍柄。
“天下善惡本無定性,我輩修劍不爲殺人,乃是爲劍在手,有拔劍之力。”
韓牧野目中神光深邃,口中低喝:“當有一日,遇此儒生求告,你們可願爲其拔劍?”
“願!”林深高聲答道。
其他人輕輕點頭。
“當有一日,你們遇此等行惡之人,可願拔劍斬之?”韓牧野又開口。
“願!”
這一次,答話之人更多許多。
“當有一日,天地皆惡,你們可願拔劍誅天?”韓牧野一聲高呼。
拔劍誅天?
所有人愣住。
“我輩修行,不就爲心中有不滅正氣,修劍,不就爲拔劍可殺諸天惡?”
“若修行只爲苟活,遇不平事手中劍都不敢拔,還修狗屁的劍?”
“修行爲自己,不就爲能暢快心意,逍遙爲仙?”
“難道真的斷情絕性,忍諸般苦難,修成個萬萬載的通天大烏龜,纔是修行?”
韓牧野放聲高呼,聲震百里。
天地之間,都有他的聲音迴盪。
雲頭上,那些金丹大修都是默然。
修行無數年,他們這些大修早就看破。
可看破,真的就忘了嗎?
江心島上,有人呼吸沉重,拳頭握緊,有人雙目精光閃動,身上靈氣與劍光升騰。
有人咬着牙,目中有難以壓抑的恨意閃現,有人仰頭,目中有淚花。
江岸邊,那些圍坐的修行者,本來的嘈雜化爲沉默。
“我記得,當年初入修行時候,同門師妹錦兒溫婉可人,同門都喜歡她。”
“我也對她傾心,卻從不敢表達。”
江岸石崖上,一位穿着青袍的中年道人擡頭,看向天際。
“入門八年時候,我們一起完成宗門任務,遇到靈道宗弟子。”
“就因爲錦兒師妹不滿靈道宗搶盡我們完成任務的靈藥,多說了一句話。”
道人雙目之中透出血色,咬着牙,攥緊拳頭。
“靈道宗弟子一道風刃斬穿錦兒師妹胸腹。”
“那血噴灑如泉水般,我雙手想按住傷口,卻按不住。”
“我是記得師妹口中低語,讓我活着。”
“我活着。”
“我活了三百八十年。”
“我活成了一個三百八十年的縮頭烏龜!”
中年道人身上靈光升騰,沖天的劍意凝成一道,雙目盯着天際,一聲高呼。
“靈道宗周成剛,你還記得三百八十年前在烏螺山下出手斬殺的青衣女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