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農舍,位於胥河東岸不遠處,距府城遠在十五里外,相當隱秘的小徑很少有人走動,往來府城需乘坐代步小舟。
這裡是俠義羣雄藏身處之一,他們經常更換藏身處。
這裡只安頓了六個人,五嶽狂客一家,與俠義道耆宿霸劍張鴻儒、散花仙子施玉梅、神手陶榮。
散花仙子是二十年前江湖五俠女之一,嫁夫鳳陽一代劍豪摩雲劍客曹永祥,十年前,摩雲劍客身死山東東平府,是被好朋友神爪絕刀陳潛設計謀殺的。十年來,散花仙於天涯尋仇,四海爲家窮覓仇蹤,迄今仍然毫無結果。
神手陶榮是江湖鐵臂功名家之一,二十年前曾任開封鎮遠鏢局的名鏢師,算是白道英雄人物,譽滿江湖。
白道與俠義道是不同的,但界限模糊很難明確劃分。
姬玄華是江洋大盜,不論白道或俠義道,都與他冰炭不同爐,先天上就是死對頭。
他不與這些人打交道,只與農舍的主人套交情,暫時將兩妖女安頓,請主人替他採辦藥物。
他只有救急的藥物,治療的藥物必須購辦。
不需要找傷科郎中,他就是最好的傷科郎中。
送走了農舍主人赴府城買藥的小舟,他坐在河堤上的大柳樹下沉思。
他得去和費文裕會合,晚上的約會相當重要。
他覺得很煩,兩妖女出了意外,可把他絆住了,要辦的事多着呢!可是,又不能丟下兩妖女不管,何況他衷心喜歡鏡花妖,雖則與真正的情愛無關。
腳步輕盈,有人接近他身側。
“你是真心對待她。”在他身畔坐下的高黛語音柔柔地說:“但你有心事放不開,我能爲你做些什麼嗎?”
心中煩惱,有個人陪着談心不是壞事。
其實,他對高黛魯莽刁蠻,野性十足的個性並無惡感,唯一的心理障礙是道不同不相爲謀,甚至有點欣賞高黛的潑辣韻味,不然哪會花工夫再三替姑娘解厄?
高家與東廠的惡賊作對,也是他暗暗佩服的理由之一,雖則他以往與東廠的惡賊沒有恩怨可言,東廠殘害天下臣民與他無關。
但最近,他與東廠惡賊有了利害衝突,事實已經證明東廠有超絕的高手,潛藏在魏奸的生祠內,擔任保護生祠的重責,等於直接威脅他搶劫生祠的大計。
現在,五通神直接向他挑戰,表示東廠惡賊已經和他有嚴重的正面衝突,進一步殘害他喜歡的女人。
情勢已發展至你死我活的關頭,他與高家等於是站在同仇敵愾的一線上,他對高黛的些少排斥感,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
“我當然真心對待她,迄今爲止,我一直不曾利用她刺探於我有利的事,我與她同是笑傲江湖的叛逆性男女。”他抓起一塊小石投落河中,以發泄心中的煩惱:“小女孩,不要用你的笨腦袋,來看我和她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們這些做世玩命者的看法和想法。”
“我也是行道江湖……”
“你算了吧!”他打斷對方話:“豺狼當道,野獸橫行,你們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鏡花水月是妖邪,她們就活得比你們愉快。”
“我……”
“你,你又怎樣?”他冷笑:“再過幾年,你就會知道你是誰了。”
“再過幾年,我仍然是江湖俠女。”高黛提高嗓音,表示抗議。
“是嗎?”
“那是當然。”高黛傲然回答,語氣肯定自信。
“我懷疑。”
“你懷疑我會變成邪魔外道?”
“當然也有可能。”
“我抗議你對我的侮辱。”高黛冒火了,幾乎要跳起來。
“侮辱?好笑。”他卻輕鬆而笑:“我沒指稱你會變成邪魔外道,而是你說的。”
“那你說可能……”
“可能,那是指你所說的改變,你如果不信,在目下的三家走狗中去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活見證,這些人以往都是白道或俠義道的英雄好漢。那位曾經幾乎活捉你母女的乾坤一劍解彪解五爺,就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活見證,他就是往昔了不起的俠義道高手名宿。其實,我所想說的改變,另有所指。”
高黛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明亮的大眼直楞楞地瞪着他。
他一怔,隨即明白自己失言了。
“我什麼都沒說。”他掩飾地說,迴避對方的目光,轉目遠眺河上往來的船隻,掙脫臂上的小手。
這是通太湖的主河道,往來的各式船隻甚多。往來運河的船隻如不在府城有停留的必要,半途即折入運河,不經胥門而經楓橋鎮。
“難怪我覺得眼熟,”高黛喃喃地說。
“滄海桑田,天下決無永恆不變的事物。”姬玄華顧左右而言他:“河會變,連大石頭也會變,變小,或者破碎,甚至變成沙塵。”
“那是你,是嗎?”高黛摳住主題不放。
“你要知道我所說的另有所指嗎?”他答非所問,有意迴避主題。
“我在聽。”
“小女孩,看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你目下是豆蔻年華的青春少女,時光年華不會饒你。歲月不饒人,所以有無數的人想修長生。”
“這……”
“有一天,你會嫁一個英雄好漢,或者嫁一個平凡的男人,你將放下高舉的俠義之劍,成爲一個賢妻良母,或者潑婦悍妻。然後,養一大堆兒女,整天在餵奶換尿布中過日子。然後,鏡中出現一個陌生的操勞婦人面孔。像你娘,她並非是每日都舉着劍,跟在你老爹身後揮舞吶喊的瘋婆子,江湖朋友早就淡忘當年的穿雲玉燕了。”他愈說愈大聲:“要不,就像你老孃的早年好友散花仙子施玉梅,她嫁了一個英雄好漢。結果,英雄好漢被人殺死了。英雄好漢一定會死的,而且死得比任何人都快。結果,她攜劍走天涯,什麼都丟下不管,發誓要替乃夫報仇,十年歲月等閒過,成爲江湖流浪女。這種例子,在江湖道上用掃帚掃,隨便一掃就是一大堆。小女孩,我無意嚇唬你,這就是現實人生,即使我想嚇唬你也改變不了什麼。”
高黛死死地瞪着他,似乎把他看成怪物。
“或者,像鏡花水月。”高黛的語音似乎來自雲天深處。
“鏡花水月所走的路,沒有什麼不對,畢竟她們甘心情願選擇的,她們認爲並沒白活這就夠了。”
“你呢?”
“我?我也是甘心情願選擇的。”他突然顯得意氣飛揚:“畢竟每個人都必須選擇,沒白活,這就夠了。不虧良心不喪心病狂,我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你說我霸道也好,說我狂妄也罷,我不介意。”
“所以你和她們在一起……”
“小女孩,不要管你不懂的事。”他不耐地揮手:“不論男女,只要意氣相投,你如果喜歡某一個人,是不會計較不相關的人際雜務瑣事的。和鏡花水月在一起,我覺得無拘無束,嘻嘻哈哈灑脫形骸,樂在其中心中沒有負擔,夫復何求?一旦心中有了負擔歉疚,活得就苦了。像這一次……”
“有了負擔,就有了歉疚?”
“是的,我不該把災禍丟給她們。”他苦笑,挫了挫鋼牙:“天殺的!怎知道東廠的雜種做得這麼絕?連一點點小事也互相殘殺自己人,去他孃的!”
“報應哪!”高黛掩住櫻口妖笑。
“你說什麼?”他不悅地沉聲問。
“你說的,這就是現實人生呀!”
“可惡!”他也笑了。
“我……我讓你感到拘束嗎?”高黛的笑容消失了,粉頰紅雲上涌。
“你很煩人,知道嗎?”他搖搖頭:“你是一個可以逗來玩的小精靈,卻不是一個可以不拘世俗,脫略形骸相處的遊伴,你的人生剛開始呢。”
“我……”
“我還有些事需要處理。”他跳起來整衣:“你一定是想套我的口風,想了解我的意圖動向,我不會告訴你,咱們道不同不相爲謀。”
他匆匆走了,留下高黛坐在樹下發呆。
姬玄華相信五嶽狂客幾個人,保護得了養傷的兩妖女,傍晚時分,他便離開農舍撲奔木瀆鎮,往來十餘里而已,他頗爲放心。
內室中,兩妖女分別安頓在相併的鄰室,由高夫人母女與散花仙子輪流照料,令她倆衷心感激。
她倆與這些俠義道中人,天生就積不相容,能受到親切的照料,心中的敵意消減了許多。
房中掌起了燈,服了藥的鏡花妖精神相當好,姬玄華不但有最好的保命培元丹藥,也先後兩度用真氣療傷術,替她們疏導經脈中的淤積,復元得相當快。
收拾好藥具,高黛神色友好地坐在牀口,晶亮的明眸不再閃爍迫人的光芒,微笑着伸手輕撫鏡花妖披散在枕上的亮麗長髮。
“小妹妹,不要把我看成快要去見閻王的可憐女人。”鏡花妖蒼白的面龐,表示元氣仍沒恢復,笑起來另有一種悽迷動人的美:“告訴我,你們真能對付得了生死一筆那些人嗎?”
“我們不斷和他周旋,不是嗎?”高黛的語氣並沒有多少信心:“韓大姐,聽姬兄說他不打算讓你重回織造署,你的打算呢?”
“我還敢回去?”鏡花妖嘆息一聲:“生死一筆五通神那些人逃回去,不知怎樣編排我的不是,認爲我已經死了,死人安罪名死無對證。如果我回去,總監唯我居士不殺了我纔怪。”
“他會把你送交給生死一筆。”
“那是一定的,織造署的人不敢違抗東廠惡賊。所以,我只有遠走高飛的一途。”
“姬兄會帶你走的,他在蘇州的遊興該已意興闌珊。”
“小妹妹,你還沒看出來嗎?姬兄根本不是來遊蘇州名勝的,如果單純爲了遊山玩水,碰上這種大麻煩,任何人都會如避瘟疫般火速遠離危境。他不但沒走,反而借魚藏社的殺手引起風波。”
“爲了什麼?”
“我怎麼知道?”
“韓大姐,你與他情誼親密……”
“小妹妹,你可別弄錯了。”鏡花妖正色說:“不錯,他是一個豪放不羈的風塵奇士,我是一個叛逆**的江湖名花,彼此都不受世俗拘束,在一起談得來,歡歡喜喜相互慰藉,分手時人各天涯,不能當真的。親密與情誼是兩回事,之外我們從不談各人的隱私。我只是感覺出他在蘇州另有目的,他不說我決不會問,迄今爲止,他從未提及他旅遊以外的事。”
“哦!也許,不久之後他會告訴你……”
“小妹妹,如果你想要從他那兒,刺探他的動向和目的,不會成功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們一定想要他助你們一臂之力,向生死一筆討公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你們力量有限,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爲何要逗他們玩捉迷藏遊戲,他們並不重視你們的騷擾。”
“不瞞你說,我們其實用意不在和他們拼命,我們沒有攻擊他們的實力。”
“那你們來蘇州幹什麼?”
“騷擾牽制他們,以免他們集中全力,搜捕三月間民變的首要人物,至少可以拖住他們一些人手,能救一個是一個。”高黛終於透露俠義道羣雄,前來蘇州的目的,也坦白承認力量不足,沒有攻擊東廠惡賊的實力,只能借騷擾來牽制一些人,不讓東廠鷹犬有集中全力,搜捕民變的首腦人物。
衆所周知,坦承首謀倡亂,甘願上法場就義的五個人,只有當初在巡撫署大鬧公堂時,衆多激動攘臂而起的幾個而已。衙外在大街領導罷市示威的人,一府兩縣的治安人員並沒查報,裝聾作啞拒絕與巡撫署的官吏合作。毛巡撫恨透了這三個敷衍了事、有意放縱的知府知縣,只是不敢再引發暴亂,暫時不便追究而已。
民變已過了半載,民心不再浮動,這時悄悄進行算帳,鐵定不會再次激起民變了,一步步收緊搜捕網,進行得相當成功。
“你們並沒有牽制成功,而且失敗得很慘。”鏡花妖愴然嘆息:“今天浩園遭劫,浩園主人一家慘死,就是東廠鷹犬的得意傑作。浩園主人潘克誠,正是率市民在胥門碼頭,溺死浙江來的東廠緹騎專使,火焚專使座舟的暴民首領之一。小妹妹,他們也幾乎捉住了你們。”
“我們擺脫了他們的圍堵迫不得已走險,全力向浩園反撲,沒想到仍然晚了一步。”高黛失聲長嘆:“事先並不知道生死一筆親自帶人前來,還以爲他躲在賓館不敢外出走動呢!”
“如果沒有姬兄恰好趕到,你們恐將全軍覆沒。告訴你爹,不要再做笨事了。”
“唉!我們已經騎上虎背,如果能獲得姬兄相助,我們還有希望。韓大姐……”
“報歉,我不能幫你們勸他助你們。”
“韓大姐……”
“不,我不能。”鏡花妖斷然拒絕:“這一來,我成了無情無義的人了。”
高黛知道不便勉強,嘆息着出房走了。
姬玄華與費文裕,在鎮西一家酒肆進食。天色不早,店堂中食客零零落落。
兩人已喝了一罐竹葉青,都是千杯不醉的酒將。姬玄華將浩園的變故,低聲一一道來。
“真糟!”費文裕咬牙說:“我也沒料到生死一筆竟然敢出城來行兇。這混蛋比我所估計的更精明陰狠。我只留心城內的義民首領安危,卻忽略了城外。”
“老哥,你又不是神仙,能保全城內城外的蒼生嗎?”姬玄華苦笑:“不把東廠專使趕走,浩園的事故將陸續不斷髮生。老哥,提前下手。”
“這……”
“兵貴神速,夜長夢多,老哥。”
“你很急,爲鏡花水月報仇?”費文裕居然有心情取笑他。
“我也想早些把生祠的鉅萬珍寶搶到手呀!”
“好,明晚如何?”
“遵命!”他欣然風趣地說。
“唔!你何不乘機造勢?”費文裕心念一轉。
“造什麼勢?”
“明晚不用戴面具。”
“你的意思……”
“以姬玄華的面目,替鏡花水月討公道,姬玄華一鳴驚人,江湖朋友必定爲你喝采。你如果戴面具,而旱天雷戴的雷公面具,定會引起精明人士的聯想,東廠鷹犬中一定有這種精明的人。由於你曾經現身嚇走至尊刀的狗黨,雖說所有的人皆認爲是好事的人冒充的,但你如果戴面具出現在織造署賓館,黑夜中誰知道是不是雷神面具?引起他們聯想,生祠的戒備恐怕要加強十倍,更可能出動幾百衛軍佈陣戒備呢!”
“有道理,老哥。”
“那是當然,畢竟我比你多走了幾年江湖,對這些高手名宿的心理,多少有些瞭解,兄弟。”
“好,姬玄華替情婦討公道名正言順,向五通神雪被搶走朱雀功曹之恨,更是理直氣壯。闖虎穴龍潭,明晚我要一把趁手的兵刃。”
“不能用與錘鑽一類近似的兵刃。”
“我十八般兵刃都有相當成就。”
“與真正的高手搏命,最好是刀。”
“對,刀,最好是雁翎刀,一刀可將人劈成兩片。明晚咱們殺他個血流成河。”
“後天晚上,生祠隱藏的狗東西,就會撤回賓館,等候機會埋葬姬玄華和神魔費文裕了。”
“老哥,我們打賭。”姬玄華興高采烈。
“打什麼賭?”
“賭他們不會把人撤回。”
“賭什麼?”費文裕笑問。
“賭一桌上席,兩罐花雕。”
“賭啦!”費文裕以筷擊碗。
兩人哈哈大笑,開始論碗拼酒。
“你一定要走,和楊姑娘一起走。”姬玄華向鏡花妖堅決地說:“我已經僱好船,你們必須儘快到達鎮江,沿途切記不可泊舟,不要出艙露面,晝夜兼程遠走高飛,遠出這羣兇魔的勢力範圍外。”
“你……你呢?”鏡花妖傷感的表情令人心動,她知道,今日一別,明日天涯,但又不得不走:“我……捨不得離開你,但又不能縛住你的手腳,讓那些可怕的人痛宰。玄華,一起走,好嗎?”
“不,我必須牽制住他們,不讓他們危害到你兩人的安全,讓他們不敢去追你們。”他舉出的理由極爲充分:“而且,蘇州的事未了,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姬兄,你在蘇州到底有何重要的事待辦?”水月妖自認情感的份量不夠,不便隨鏡花妖那麼親暱地叫姬玄華的名:“如果事不重要……”
“笨姑娘,如果不重要,我在蘇州何苦招惹這些牛鬼蛇神?”姬玄華含笑扶鏡花妖出房,其實鏡花妖已經可以任意走動了:“船婦已經替你們準備了些樸素衣裙,切記不可泊靠城鎮購買任何物品。”
“你很細心呢。”跟在後面的水月妖,說的話醋味十足。
“哈哈!我是將本求利,心懷色胎呢!”姬玄華開心地調侃自己。
“怎麼說?”鏡芬妖幾乎要倚入他懷中了:“我希望你對我存有壞心眼,我是甘心情願的。”
“別胡說!我對喜歡的朋友,從不存壞心眼。”
“對姑娘們例外……”
“鬼話。”姬玄華到了廳堂,五嶽狂客一家笑吟吟地目送他們動身。高黛臉龐通紅,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看到他小心翼翼攙扶鏡花妖的親熱勁,感到有點不自在,或者心中不以爲然。
也許,她想起那天被遊蜂浪子羞辱的情景,對男女間的奧秘,已經有了相當認識,性情正在蛻變中,野性以可見的速度消減。
“好好保重,祝你們平安。”高黛由衷地向兩妖女祝福:“府城不斷髮生事故,走狗們無暇分心查你們的死活。”
“今晨城內傳來消息。”五嶽狂客的態度相當和藹:“東廠的惡賊,確已傳出兩位抗命有據,已加以處決的消息,不可能知道你們還在人間,魚藏社的殺手,正在請人救治朱雀功曹。”
“前輩,他們一定暗中派人加緊搜查在下的行蹤。”姬玄華說:“明裡則以重賞買我的腦袋。”
“咦!你知道?”五嶽狂客頗感驚訝。
“想當然耳。”姬玄華一語帶過,挽了鏡花妖匆匆出門疾趨河岸。
一艘圓艙輕舟靠岸停泊,是單桅客貨兩載的小型船。
“祝順風。”姬玄華扶兩女下船,跳上岸揮手道別。
“後會有期,玄華。”鏡花妖也嬌叫,不勝依依。
“一定,呵呵呵……”姬玄華大笑,笑聲怪怪地。
輕舟逐漸去遠,姬玄華眼中重新涌現獰猛神情。一陣幽香,高黛姑娘出現在身旁。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逐漸遠去的船影。在高黛的眼中,他的神色近乎發呆。
那不是發呆,而是一種極爲陰森的凝視。
這種輕舟的前後艙門,不下雨或者夜間,是不會拉上的,前後皆可透視。
船已遠出半里外,他銳利的目光,仍可看到艙內的動靜,這是他一直凝視的原因。
“你們真灑脫啊!無牽無掛。”高黛只看到他的側面輪廓,看不見他眼中的變化和臉上的神情,語音幽幽地,最後吐出一聲微喟的嘆息。
“呵呵!你希望看到怎樣的情景?”姬玄華大笑,眼中的陰森獰猛神情消失了,笑聲豪邁洪亮:“情切切意綿綿,無限感傷淚眼相對?抑或是椎心位血生離死別?”
“你……”
“受不了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就不要浪跡江湖玩命,小女孩。”姬玄華神情愉快,沒有半點離愁:“我知道,你們的消息相當靈通。”
“是的,我們也有人可用。姬兄,有關的消息……”
“織造署的走狗,起初並不重視我,所以禁止鏡花水月與我往來,怕兩妖女昏了頭泄露他們的底細。我突出奇招,捉住朱雀功曹聲稱公開拍賣。他們立即轉變態度,主動派她們帶一千兩銀票找我,你知道爲什麼嗎?”
“這個……也許是魚藏社找上了唯我居士求助……”
“魚藏社的殺手,不可能找公門人出面。”
“這……可以透過東廠的惡賊施壓力呀!”
“那麼,魚藏社還配替東廠的惡賊辦事?”
“這……也許……也許……”
“唯我居士已經對我光臨蘇州的事,正式動疑了,爲了要查出我是否圖謀不軌,所以改變態度。顯然,東廠也參與其事。”
“所以派五通神配合行動,軟硬兼施呀!”
“五通神的武功,比魚藏社的四大殃神如何?”
“這哪能比?”高黛撇撇嘴:“論名頭,五通神當然要高些;論真才實學,五通神決難對付得了一個殃神。”
“那麼,東廠惡賊派他跟來做什麼?生死一筆即使蠢得像豬,也不會派只能名列二流的五通神,跟兩妖女來丟人現眼。”
“姬兄,你認爲……認爲是陰謀?”
“不知道。”
“這裡面……”
“他們認爲兩妖女一定可以任意蠱惑我,因爲我是衆所周知的花花公子。”姬玄華不多作解釋,轉身往回走:“你們要在農舍逗留多久?”
“這裡是我們一處聚會所,相當隱密可靠,如無意外,近期內不會放棄。”
“告訴你爹,趕快撤離。”他鄭重地說。
“姬兄……”
“別忘了,我的消息也很靈通。”
“可是……”
“如不趕快撤離,一定有人後悔無及,後悔的人決不會是我,遲恐不及。後會有期,小女孩。”
聲落人掠出,沿河岸小徑飛奔而走。
“姬兄……”高黛急叫。
他已經遠出百步外,去向是木瀆鎮。
兩人在鎮尾一家小食店午膳,有酒有菜大快朵頤。
“老哥,你知道袖底乾坤這個人?”姬玄華突然轉過話風問。
“兄弟,你以爲愚兄這幾年浪跡江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嗎?”費文裕笑笑:“不但聽說過這個人,也見過這貪財好利,心黑手辣的老混蛋,不折不扣的見義忘利,狗都不吃的爛貨。”
“我是指他的武功。”
“他很不錯,如意三十六殺着相當出色,頗具威力。但他綽號的由來,該是他的拂雲袖,袖風在丈內如果將人擊實,必定骨碎肉爛,五臟六腑將像一鍋稀粥,徑尺的磨盤大石,可以震飛三丈外。雙方的內功火候如果相等,如不事先運功抗拒,也非死不可。”
“原來如此。”姬玄華恍然。
“如此什麼?”
“我要這個人。”姬玄華說:“老哥,碰上這個人,不要和我爭,他是我的。”
“替情婦報仇?”費文裕怪腔怪調。
“有什麼不對嗎?”他也笑問。
“對對對,天下間爲女人打破頭的人,不止你一個,爲女人丟江山傾社稷的皇帝多着呢!敬你這蠢蛋一碗,爲女人不怕打破頭的蠢蛋值得一敬,幹!”
東廠的惡賊躲在賓館裡,表面上不敢在外走動,其實暗中秘密出動,偷偷摸摸神出鬼沒。
在府城內走動,決難看到東廠的惡賊公然招搖。
巡撫署的人,卻一個個在外耀武揚威。
未牌左右,乾坤一劍解彪,扮成一個半死不活的窮老頭,跳上胥門碼頭。
他是東廠走狗中地位甚高的檔頭,更是江湖上的俠義道名劍客,武功超絕功臻化境,竟然化裝易容掩去本來面目,扮成不起眼的窮老頭。除了真正熟悉他的人,或可認出他的身份外,普通相識的朋友,甚難分辨他是誰。
胥門碼頭十分熱鬧,幾乎可用人潮來形容,誰也無暇留意四周的人有何異狀,更無法分辨是否有人化了裝易了容。
剛經過兩個腳伕身側,一個腳伕在錯肩之後的剎那間,反手戟雙指點在他右脅的章門穴上,渾身一震,腳下一亂搖搖欲倒。
兩腳伕兩面一抄,結結實實挾住了他。
如果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窮老頭,勢必成爲貓爪下的老鼠般任由宰割了。
他不是鼠,是經驗豐富的高手名宿,被人一挾持,本能的反應立即逼得他露出原形。
“鼠輩斗膽!”他本能地沉叱,馬步一挫,雙手一振,神動力發,兩個挾持他的人狂叫一聲,向兩面飛跌,撞翻了五個無辜的人。
右面那人點中他的章門穴,力道有限,根本制不住穴道,只能算是輕輕擊中穴道部位而已,所以指一及體,他便知道受到襲擊了,激起反應是極爲強烈的。
同一瞬間,同一部位:右脅的章門穴,被另一個人的手指點中了。
這次,他雖然已經運功護體,反擊兩個挾持者所發的勁道未盡,按理應該是防衛力最佳的時候,功力相當的人也制不住他的穴道。而且,不可能有人能接近他出手而不被他發覺。
他不但沒發覺有人接近出手,也抗拒不了穴道的可怕力道攻擊。
他渾身發僵,發覺被人一把抱住腿彎扛上肩。
“果然是你。”他聽到扛他的人說。
扛他的人向狼狽爬起的兩個人,丟下兩錠十兩重的銀錠。
“謝啦!兩位,你們賺到了該得的銀子。”這人向兩個狼狽的人說,邁開大步擠出惶然喧嚷的人叢走了。
他終於明白了,那是兩個碼頭痞棍,被人用銀子收賣,出面向他襲擊,試探他的反應,他上了大當,窮老頭的化裝術被拆穿,落入計算他的人手中了,後悔已來不及啦!
小河邊的無人蘆葦叢密密麻麻,蘆花已經飄盡,枝葉開始乾枯,人在裡面走動,枝葉折斷聲遠傳數十步外,有人接近決難保持無聲無息。
乾坤一劍被擺平在斷葦上,手腳的穴道已被制住,失去活動掙扎的能力,像個活死人。
他已經修至可以自解穴道的化境,但對被制的穴道卻無能爲力,反正一定是被怪異的手法所制的,他這種正宗內功大師,解不了這種邪異的制穴手法。
看到制他的人,洗掉臉上的簡單易容藥,他心中叫苦,知道已到了生死邊緣。
一點不錯,他認識這個人:姬玄華。
如果他知道那天幫助高夫人母女脫險的人,也是姬玄華,恐怕更是絕望,更爲恐懼。
“嘿嘿嘿……”姬玄華站在一旁向他獰笑,像貓向爪下的老鼠示威:“四野無人,裡外有人接近我也會知道,你可以盡情大叫救命,看是否有人會來救你。”
“老……弟,何……何必呢?”他強抑心頭驚恐,不再擺出強者的面目:“咱們京都來的人,一直就容忍你在府城生事,一直就不曾對你採取行動,以江湖道義來說,咱們已經夠情意了,是嗎?”
“是嗎?”姬玄華學他的口吻,居然神似。
“這……你也不能怪我們呀!敝上派五通神伴鏡花水月前往找你,只是希望兩妖女盡心盡力,在旁監督她們,是保證成功的必要措施。你如果同意,五通神決不會逼迫你的。”
“是我錯了?不上道?”
“老弟,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敝上策定的計劃通常各別授命,其他的人按規矩不加聞問。你找我,算是找錯人了,我並沒參與其事,事後才知道結果的。”他爲自己的生命掙扎,所說的理由確也充分,冤有頭債有主,姬玄華找他,的確不合道義。
“是誰主張殺掉兩妖女滅口的?”
“這……”
“你不說?”
“是……是敝上臨時起意的。老弟,天下間純潔美麗的佳麗多的是……”
“去你孃的!我又不是美人收藏家。”
“老弟……”
“閉嘴!生死一筆當時就看清是我了?”
“這……”
“說!”姬玄華大喝,踢了他一腳。
“當時不……不知道,以……以爲是五嶽狂客請……請來的可怕人物。”
姬玄華冷冷一笑,若有所思不時往來踱步。
他心中暗急,不知是否說錯了什麼。
片刻,好漫長的片刻。
“老弟,殺兩妖女事非得已……”
“你知道她們並沒死,是嗎?”
“荒謬,那是不可能的。”他大聲說。
姬玄華凌厲的目光,搜尋他的神色變化,久久,眼中疑雲大起。
“爲何不可能?”姬玄華追問。
“在浩園的每一個人,武功都比兩妖女高明數倍,敝上下令滅口,沒有人能活命。”他用肯定的口吻分析:“同被滅口的活閻婆,武功比兩妖女高出不可以道理計,結果如何?”
“你們一羣人,十萬火急突襲胥河旁農舍,撲了個空,目標就是我和兩妖女,你敢撒謊?哼!”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一個名頭響亮的名宿劍客,情急叫起冤來:“我們臨時奉命,去搏殺五嶽狂客一羣人,事出倉猝,沒想到依然撲空。是生死一筆親自頒下的緊急出動令,我們只知道那農舍是五嶽狂客的秘密藏身處。”
“你又在撒謊了。你說在浩園時,你們的人當時不知道是我,事後多久才知道的?”
“咱們分頭趕赴農舍搏殺五嶽狂客,出發前我聽到勾魂無常郝宏遠說的,他是萬總管的親信,不會信口雌黃把謠言當作消息傳播。”
“你一定骨頭生得賤,一而再撒謊……”
“住口!”他大吼:“老夫威震江湖半甲子,盛名得來非易。也許老夫本質上不是好人,但絕不撒謊。不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有種給我決鬥的機會,不要用藉口凌辱老夫。”
“你有種?”
“那是當然,解某曾經英雄一世。”
“好,給你機會。”姬玄華不再追口供,伸手拍活了他的手腳被制穴道。
“小輩,你即將後悔。”他爬起一面活動手腳,一面咬牙切齒說。
“是誰後悔,即將分曉。”姬玄華讓他有恢復精力的機會,任由他自由活動手腳運功聚氣:“也許你一世之中,並沒碰上真正的高手。老狗,你比四虎衛四個天將高明多少?”
“我不在浩園,不知道當時所發生的事。萬總管與在場的人,顏面攸關又不便詳說,只說你出其不意擊敗了四天將,人言人殊好像沒有真正的目擊者,所以老夫與大多數人,對這件事存疑。就算你真的擊敗了四天將,老夫也不見得真怕你。”
“是嗎?”
“對,打!”
這記突起發難的狠招上下交徵,陰狠險毒捷逾電閃,上取五官下攻海底,手指沾及處必定都是要害,切入貼身攻擊,決不可能落空。
貼身攻擊,指掌的威力比拳大得多,拳必須取得一定的距離,加上速度才能發揮威力,指和掌就方便多了,戳、點、抓、扣、拂,專向要害下手,用巧勁就可將人弄成殘廢,因此修爲有成經驗豐富的高手,喜歡用指掌攻擊。
姬玄華不信邪,雙盤手硬封對方的上下交徵,勁道與速度皆比對方渾厚多多,無畏地化解對方的陰狠攻勢,在沾身的剎那間用拳痛擊。
砰噗噗一陣暴響,拳拳着肉記記落實,每一拳皆用上了全身力道,自拳頭到腳底所形成的發勁線條,每一條肌肉迸出的爆發力十分驚人。
剎那間,乾坤一劍的胸腹,最少也捱了十拳,打擊有如聯珠花炮爆炸。
人影猝分,乾坤一劍背撞出丈外,臉色蒼白腳下大亂,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雙手惶亂地揉動着胸腹,手已呈現顫抖現象。
胸腹經受得起打擊,內家高手的胸腹有如銅牆鐵壁。但功深者勝,多挨幾次就氣散功消難以支持啦!
“我要打散你身上兩百多根骨頭。”姬玄華並不急於撲上追擊,兇狠地徐徐逼進,舉起拳,在拳頭上吹口氣:“再來十幾下,你的丹田不爆炸纔有鬼。”
乾坤一劍移動了兩次方位,舉動不再靈活,幾乎被斷了的蘆葦絆倒,姬玄華已經逼近了。
一聲怒吼,乾坤一劍傾餘力再次主動撲上了,這次是拳掌兼施,展開所學拼命想打出一條活路來。
一陣爆炸性的拳掌着肉聲震耳而起,腳下有無數斷蘆活動受到限制,閃動缺乏靈活,中拳掌的機會也就劇增,好一場鬥牛性的兇狠搏鬥,雙方皆全力以赴,硬攻硬接看誰先氣散功消,或者先被擊中要害。
最後一聲厲叫,乾坤一劍左耳門一記重拳,斜摔出丈外,壓倒了一大片蘆葦。
姬玄華也捱了三五十下重擊,根本不理會乾坤一劍的拳掌及體,十分公平地挨一下就回敬一記,氣吞河嶽把這場搏鬥當成練拳,以泰山壓卵的氣勢公平交易,對方的拳重三百斤,他就回敬三百五,僅略爲加重,有意考驗這位老劍客的耐揍能耐。
假使他志在置老賊於死地,三下五下就夠了。
他想起費文裕所授機宜:何不乘機造勢?
替鏡花水月討公道,藉口是現成的。
他又想起另一種藉口:索回拍賣朱雀功曹可能獲得的款。
拍賣能獲多少?他可以任意定一個天價。
漫天要價,妙極了。
乾坤一劍就是他利用作爲傳話的人,所以他無意將人打死在這裡。
“我要搜光你身上的金銀財寶,東廠走狗每一個人身上的財物都是我的。”他兇狠地將乾坤一劍壓住,金雞倒翦翅製得死死地,雙腳鎖牢雙臂,坐在背上空出雙手搜財物:“作爲抵銷拍賣朱雀功曹的價款,直至我滿意爲止,一天湊不足數,你們一天休想安逸。”
“你……你要……要多……多少?”乾坤一劍的嘴巴,被壓在斷蘆上,說話含含糊糊,似乎喉部透了風,事實上滿嘴流血被打得肚子已經漏了氣。
“二十倍底價好了,我是一個不貪心的人。”
“混蛋!你……”
二十倍,兩萬銀子。
東廠的惡賊,以緹騎專使名義出京捉欽犯,沿途勒索官府敲詐大戶,積金二三十萬,他要求兩萬不算多,該是合理的價格。
問題是東廠的人只向別人勒索,不會接受任何數目的反勒索。
兩萬銀子可是大數目,在蘇州五六兩銀子就可以買一畝肥田,在中等人家已是天文數字,換成現銀就是一千兩百五十斤。
姬玄華抓住對方的髮結,連續向地面撞。
“你還敢嘴硬?老混蛋,回去告訴專使,那個什麼孫貼刑官,和你的主子生死一筆,抵償銀加倍,四萬兩,少一分也不行。”
“你……”
“你身上只帶了十餘兩碎銀。”他將四塊小碎銀拋了兩拋,然後納入腰袋裡:“你們還欠我三萬九千九百八十八兩銀子,下次別忘了在身上多帶些,你滾吧!回去給我據實呈報,有所隱瞞,下次我剝你的皮。老人的皮是很容易剝的,滾!”
一聲哀叫,乾坤一劍被飛摔出兩丈外,老半天才撐起上身,已看不見姬玄華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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