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漿殿的威壓愈來愈重,周吉雙腿像灌滿了鉛,寸步難移,渾身骨節劈啪作響,一條脊椎如鐵水涌動,苦不堪言。屠真周身金蓮環繞,臉色慘白,正強撐之際,一道白光飛出,化作乾坤寶幡傘,斜斜遮在頭頂,如山重壓忽地一輕,屠真伸手握住傘柄,渾不知發生了什麼。金莖露擡頭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乾坤寶幡傘上,若有所悟,心道,原來殿主將此寶傳與了她!
黑暗之中,魏十七雙眸蒙上一層血色,他悶哼一聲,後背浮現出參天造化樹的虛影,茂密的枝葉間,懸掛着一隻獸皮包袱,兩點金光時隱時現,隱隱透出風火的氣息。他仰起頭,視線穿過大殿屋脊,投向星域深處,感應到命星所在,星力如天河直落,醍醐灌頂,動念之間,身軀已與雲漿殿融爲一體。
此乃應有之義,他不驚反喜,依着餐霞宮主所傳秘術,粗粗祭煉一番,頭懸命星,背倚造化,真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功行七晝夜,將雲漿殿大致納入掌控,然則要凝結雲漿符,卻遠非目前所能。
參天造化樹應念隱沒,魏十七長身而起,燈火驟明,將陰影驅除,雲漿殿一覽無餘,威壓盡皆收斂。周吉慢慢坐到在地,叉開雙腿,耷拉着腦袋,渾身上下大汗淋漓,狼狽不堪,屠真收起乾坤寶幡傘,好奇地打量着大殿,四下裡空空蕩蕩,宏偉質樸,全然不見仙家氣象,連斜月三星洞的幾處真界都不如。
金莖露斂袂下拜,道:“參見殿主,恭喜殿主。雲漿殿諸位供奉輪值在外等候,可要喚他們進來相見?”
魏十七行了數步,將周吉與屠真收入“一芥洞天”,沉吟片刻,反問道:“殿外都有誰人在?”
金莖露道:“尚有供奉一人,輪值七人。胡山翁因祭煉寶物出了岔子,真元受損,是以留守殿內,其餘七名輪值道行淺薄,神通有限,出得正陽門也是枉然,白白送了性命。”
魏十七道:“如此,傳胡山翁進殿,其餘輪值且回洞府,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金莖露自無異議,出殿傳言,大敵業已退去,巢禪師隕落,麾下無人倖免,雲漿殿由魏殿主執掌,胡山翁入內覲見,諸位輪值各歸洞府,潛心修煉,日後自有安頓云云。衆人見金莖露忽然現身,先是一驚,又聞巢禪師及一干同僚的噩耗,繼而大驚,彼此面面相覷,目光閃爍,尋思着這位新來的“魏殿主”卻是何人,慢吞吞離去,一步三回頭。
胡山翁是老成之人,眼前之人失蹤百載,再度現身於雲漿殿前,着實可疑,但審視其形貌氣息,乃巢禪師的心腹金莖露,確鑿無疑。他咳嗽一聲,拱手見禮,道:“多年未見,金道友別來無恙?”
胡山翁資格極老,金莖露側身受了半禮,不無感慨道:“生死輪迴,一言難盡。”
餐霞七殿,魏姓寥寥無幾,聽聞紫府殿有一大魏真人,寶燈殿有一供奉魏雲龍,難不成是此二人之一?胡山翁試探道:“不知魏殿主來自何方,可否相告?”
此事無可隱諱,遲早盡人皆知,她生怕胡山翁不明就裡,小看殿主,惹下大禍,當着衆人的面,刻意提醒道:“魏殿主出身碧落殿,正陽門外一戰,滅敵無數,崔宮主曾親言……”
金莖露頓了頓,衆人不約而同豎起耳朵。“……菩提宮大澤殿供奉房驚弦非是籍籍無名之輩,弦月四相功出神入化,爲魏殿主斬殺,大澤殿主商浮槎足踏風火金砂,乃是三十三天外兜率宮煉製的真寶,爲魏殿主收去,這才敗在碧落殿主神劍下。”
胡山翁人老成精,聞弦知雅,鄭重其事謝過金莖露,回望一眼,使了個眼色,命諸位輪值速速散去,莫要逗留,而後整了整衣衫,舉步邁向雲漿殿。
金莖露守候在殿外,扶着闌干,眺望茫茫雲海,心中諸念紛至沓來,遠非她表露的那麼鎮定。餐霞宮主以大神通將她點醒,雖未明說,但言下之意,顯然是讓她悉心輔佐魏十七,坐穩這雲漿殿殿主之位。
一截枯藤,纏繞在魏十七的腳踝上,汲取造化生機,百年光陰對她來說,猶如一場無知覺的春夢,直到菩提宮悍然來襲,魏十七出盡手段與之周旋,連斬大敵,周身星力涌動,血脈噴張,激發一點靈性復甦,她才從沉睡中甦醒。
金莖露醒來的一刻,魏十七便即察覺,得沈辰一提點,以造化生機溫養百載,直到此刻才生出靈性,可謂意外之喜。彼時正當酣戰不休,他無暇旁顧,只待迴轉碧落殿,再向沈殿主細細討教,不想雲池之旁,餐霞宮主施展神通,將金莖露點醒,省去了她一番化形的苦功。
物是人非,巢禪師業已隕落,雲漿殿的新殿主,她所依附的新主人,赫然是碧落殿的輪值魏十七。金莖露心中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自處,魏十七的神通,她一一看在眼裡,巢禪師遠遠不及,他的心性手段,卻藏而未露,就這片刻的言談來看,似乎並非刻薄之人。
刻薄也罷,寬厚也罷,長生子已沒,造化種難求,她唯有依附此人,聽憑驅使。想到這裡,金莖露不覺有些淒涼之意。
等了約摸一炷香的光景,胡山翁退出雲漿殿,眼中既有些茫然,又有些寬慰。他見金莖露等在殿外,知她心意,斟酌道:“魏殿主說起大敵暫且退去,餐霞七殿死傷不小,宮主削去二殿,將銀甲殿併入碧落殿,天泉殿併入龍鬚殿,止剩其五,今後若無大變故,各自休養生息,慎勿起爭端。”
“還有麼?”
“要緊的話就這幾句,魏殿主還問了老朽的出身來歷,泛泛而談,無關緊要。”
金莖露稍一猶豫,問道:“胡道友見多識廣,不知對魏殿主觀感如何?”
胡山翁苦笑一聲,這等話怎可揹着人亂說,若傳到他耳中,免不了一個妄議殿主的罪責。不過金莖露既然問到,他也不能裝糊塗,左思右想,只得含糊道:“有魏殿主執掌雲漿殿,是吾等的機緣。”
金莖露看了他一眼,心道,此老滑不留手,不肯說句實在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