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女”,在中國歷史上到處可見,原因很多,但,總脫不了個“窮”字。老爹賭錢賭瑜了,賣女;自稱爲了養家餬口,賣女;女兒太多等於是潑出去的大水災,不如也賣了好。
總之,在中國歷史上,賣兒子少見,賣女兒倒是在市井中時有耳聞。
但,也輪不到他來賣啊!
他霍老爹雖然窮困,雖然靠着一塊田地養家,但也算是清清白白地過活,甚麼時候淪落到賣女兒的地步?街坊鄰居不笑話他,他自己的老臉也沒地方擱!
“我不賣!”
“賣?誰要賣水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哪叫是賣?賣女,是賣到青樓、賣到邊疆、賣到富貴人家當妾當婢女;水宓可不是。她是出嫁,嫁過去了,她就是人家徐大爺的正室,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奶奶,這有什麼不好?賣女?說得多難聽!”說話的是三十來歲的霍二孃,算不上貌美,一臉的精明相。她的嗓門往往大過無能的霍老爹,因而家裡的一切都由她掌管;吃的睡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她在打點?
賣女?也不瞧瞧他那女兒的長相,有人肯要就很了不起了,哼!真要賣,她能值幾文錢?
“這分明就是賣女!”霍老爹乾癟癟的身子氣得發起料來:“那姓徐的配不上水宓!咱們水宓值得更好的人對待!就憑這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你就把水宓給賣了,你不怕人家說你這後孃閒話?
霍二孃一瞧見他拿出的藍色袋子,忙搶過來抱在懷裡。“你哪裡找到的?這裡頭可是黃金吶,夠咱們一家三口吃半輩子了!”
“一家三口!”
“是啊!你、我,還有來財啊,不然還會有誰?水宓嗎?下個月她就嫁到徐府吃香喝辣的了,哪裡還會需要咱們孃家?”霍二孃壓根兒就瞧不起霍老爹。當年嫁給他,說得好聽點,是父母之命,事實上是“賣女”:霍老頭用五兩銀子買了她這個異鄉人,救了她快餓死的爹孃及弟弟。
原以爲丈夫年紀大沒關係,只要不再捱餓、不再住在漏風滴雨的籠子裡,便已心滿意足。哪知,她是這個籠子跳到那個籠子裡去,嫁過來後才知道他的五兩銀是又湊、又借的;家徒四壁不說,竟然還有個前妻的女兒在,莫名其妙就當了人家後孃,心裡真是又氣又怒!因爲她是女子,所以爹孃賣了她來讓弟弟活下去,如今,她賣了那前妻的女兒,這有什麼不對?他可以買人家的女兒,卻不準人家賣他的女兒?天底下哪有這般不講理的事!
“徐大爺人闊氣,給聘金一口氣我給了一袋黃金……對水宓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啦!你淨挑剔人家,怎麼不回頭瞧瞧自己女兒?別人家的女兒一過十五,多少媒人上門?偏偏那丫頭都二十了,倒貼人家,人家還不願呢!好似我這個後孃的在虐待她一樣,又不是沒給她三餐吃,瞧她瘦得跟皮包骨一樣,誰敢要?誰願要?哼!”
那是因爲你的三餐是米粥,粥裡淨是混沌沌的水,一湯匙撈起來除了水還是水,他的女兒哪裡能養得胖?她面黃肌瘦、她瘦骨如柴,這些都是誰害的?霍老爹氣得兩眼發白,不過,也只敢放心裡氣,不敢跟這婆娘理論。因爲每回才吭上一句,她就駁回數十來句,可以從白天嘮叨到晚上,可以一哭二鬧三上吊,可以哭天鬧地招來鄰居側目;因爲他要面子、因爲家計全持在這婆娘手裡,所以他這大丈夫不願意跟她吵。
但,這回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難怪,這幾日水宓的三餐是白饅頭,雖然冷硬、雖然擱了好幾天,但總算能吃飽,他正納悶這婆娘是開了什麼竅,原來是賣了女兒……
啊,昨兒個半夜跑茅房,經過水宓讓給來財的房裡時,瞧見這婆娘端着香噴噴的粉蒸肉在那喂來財吃。
家裡哪來的碎銀買肉?他以爲他看錯,原來不是!是這婆娘拿賣女兒的錢去買肉!
老天爺啊,他們有多少年沒吃到肉了?就連大過年的,也是擱條鹹魚在桌上猛吞口水,而昨兒個……那婆娘竟然只顧自己的親兒!他究竟娶回了怎樣蛇蠍心腸的女人!
“好了,好了!”霍二孃安撫道:“人家聘金也下了,我也親口答允,立下婚書了。我好歹是水宓的後孃,爲她打算也是應該的。你要想想,沒了這個村,還會有下個店嗎?現在時下流行的就是珠潤玉圓的豐腴姑娘家,人家肯要水宓這丫頭,已經是萬幸了,總不能叫她一輩子待在家裡做老姑婆吧?你不怕街坊鄰居笑話,也要爲來財留點生路!憑你那份田事,能賺多少?而且你的年紀也大了,說得難聽一點,萬一哪天莫名其妙兩腿一伸,你留下些什麼?你要我跟來財兩個人怎麼活下去?當年你放的豪語兒,說什麼存點積蓄,供來財上私墊,將來寒窗苦讀,好上京應試,光耀你們霍家門楣,這些你都忘了嗎?爲了一個女兒,犧牲兒子的前途,這有道理嗎?老頭子,你可別忘了,來財纔是你們霍家唯一的香火啊!”霍二孃一口氣說出一肚子話來。
她的利齒是街坊間出了名的,再加點精打細算的頭腦,老頭子鬥得過她嗎?
她說的可沒錯啊!來財雖然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但終究不是跟着她孃家姓,她這麼做還不爲了霍家!老頭子是昏了頭了,不用秤量也該知道女兒跟兒子執重孰輕,一個女兒能給一家人換來新生活,那是水宓合該做的。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呢!雖然徐大爺說過拿點錢給水宓補補,最好出嫁前能養出些肉來,但女兒遲早是潑出去的水,將來到了徐家再補也無妨啊,不如把那些銀子拿來補來財。想到這兒,霍二孃就讚歎自己的才智,反正都是要水宓長肉,叫她吃饅頭也會養胖啊,何苦拿白花花的銀兩買肉給她吃?
這全是爲霍家的,女兒合該犧牲的。
“可是……徐大爺他的名聲……”霍老爹是想給來財好生活,但犧牲女兒……
“名聲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家徐大爺是方圓百里的首富,是咱們的地主。水宓的命算是比我好,嫁過去是少奶奶的身份,凡事有下人打點着。難道你要把水宓許給跟你一樣苦哈哈的良人嗎?”
這倒也是!霍老爹的怒氣漸息,但總覺得該爲水宓再出出頭。
“咱們應該明明白白告訴水宓,關於徐大爺的爲人,還有其它……
“老頭子,我可是把婚書都給立下了,白紙黑字的,上頭是你的手印。要是反悔,人家徐大爺一狀告到官府,是要挨六十大板的呀!你這身子骨捱得下嗎?”
是啊,雖然他不識字,也知道大唐律法是這樣規定的,但他何時留下過手印了?努力地想了想,才驚愕發現前些日子這婆娘難得買了一瓶白乾給他,他灌了幾口便暈頭轉向的,好象有人拖着他做了什麼事?
這婆娘!
“老頭子,水宓懂得三從四德的,只要她好好當人家少奶奶,誰敢欺負她?現下,你該擔心的是咱們要改行做什麼生意?金山銀山都會吃空,不如花點小本錢,做個買賣,將來好有銀子送來財上京。”說到底,還是有點算計頭腦的。
霍老爹原本就是畏畏縮縮的人。水宓她娘還沒死時,生計全由她娘操持,後來人一死,沒隔個一年半載又忍不住續絃回來,一來是爲傳宗接代;二來是生計無人操持。沒有女人,他會活活餓死!
算了吧!就算水宓那丫頭命苦,生爲女兒身、生爲霍家人,算她命苦吧!
“老頭子!”
“我……同意就是。”
“那好。我跟人說了,就是下個月初七,黃道吉日!待會兒,我就跟水宓說說,說不得她痛哭流涕,感激我這後孃爲她做的呢!”霍二孃沾沾自喜。
可能嗎?霍老爹的眼眶紅紅的。
霍家究竟是幸或不幸,竟然出了這種女人!
當新娘子的該有什麼感覺呢?
一上轎,霍水宓心跳如擂鼓,一雙粗糙的手淨是冒汗。她娘早死,從沒人告訴她女子與夫婿相處之道……她該怎麼做,纔不會觸怒徐大爺呢?
徐大爺,是她從二孃的口裡問出來的,不知他的名,只知大夥都喊他一聲徐大爺。
他的府邸足足有幾百個霍家大,這也是從二孃嘴裡說出來的;打知道有人願意娶她後,二孃在她耳邊淨嘮叨着徐府的氣派、徐府的財勢,反而對徐大爺的長相、性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從古早以前憑的就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爹及二孃要她嫁,她便嫁,嫁給了王二麻子是她的命、嫁給賭性堅強的夫婿也是她的命;這是娘唯一教給她的。女子無力抗天,從出生到閤眼磕逝,能夠做的就是爲丈夫留下一男半女。這是女人的天命。
“要怪,只怪你生爲女兒身。”年幼時,曾無知問孃親,孃親只摸摸她的頭苦笑。
他會喜歡她嗎?霍水宓的臉頰浮起淡淡的紅暈,比起胭脂更似秋霞。她的身子很瘦,真的很瘦,跟這時代的女子比起來算是瘦到男子撇開臉不屑再瞧,她的纖腰只須男人的一雙手便可合握,徐大爺真會喜歡她嗎?
三從四德告訴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什麼愛啊情的全是奢夢,丈夫只當妻子是生產工具,可她總還抱着點夢幻;這二十年來她愛爹、愛娘、愛二孃、愛來財,但誰來愛過她?親孃愛她,但只有幾年的工夫;親爹也愛她,但那種愛好自私、好畏縮。誰會來真正愛她呢?
交拜天地時,身邊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隔着紅頭巾,隱約瞧見他的新郎服,沒聽見他說的半句話,但已足夠讓她心跳好久了。
從沒跟男人這樣接近過;而他,是她的夫婿,一輩子依靠的男人。
送入新房時,徐府的丫鬟嗤嗤笑笑地福了福身子。
“夫人,老爺吩咐你先用點膳,瞧你瘦巴巴的,可別教老爺一壓就壓碎了你。”一對貌似的圓潤丫鬟輕佻地笑道,擺明了就是不把她放在眼裡。
“姊姊,你猜洞房夜老爺會不會過來?”
“我猜啊,老爺一發現她全身都是排骨,準嫌棄地逃到書房裡去。”兩個丫鬟掩着嘴笑着,退出新房。她們的聲音不刻意躲藏,是存心教她聽見。是因爲她只是個窮人家的女兒嗎?
霍水宓扯下紅頭巾,黑色的眼珠溜了一圈,嚇了一跳。
光是這新房,就比霍家的全部來得大了!
這真是她的房間嗎?“囍”字貼在牆上,龍鳳燭也在桌上燃着,這真是她與徐大爺的房……老天爺,就算是四、五個人來住也不成問題!在霍家,由於她的房間讓給來財,她只得到廚房鋪着冷冰冰的地板睡,哪裡睡過這樣好的房間……
霍水宓咬着下脣,眼睛滲着霧氣。她是嫁到有錢人家來了,下人瞧不起她,相公呢?
遲疑了會,難得扮起鬼臉。“算了,吃飽要緊。若是他發現娶錯了人,不要我了,好歹也先吃飽再說。”
圓桌上除了幾盤精緻糕點外,還有幾樣開胃小菜……肉絲!
霍水宓睜大了眼。她有多久沒瞧見過肉了……不不,應該說是有多久的時間沒吃過肉了?是肉,是肉呢!
忽然感覺肚子裡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幸虧沒人聽見。”臉又紅了。吃吧,吃吧!心中拚命叫着,但萬一吃了這般貴的肉,他會不會在不要了她之後,跟她討肉錢?
她咬着脣,溼漉漉的眼珠直盯着這盤肉,看到傻了呆了,肚子也更餓得慌了。
“只要吃幾口。”說服自己,拿起紅色的喜帕鋪在桌上。“剩下的包起來,若他趕我走,剩下的就包給爹爹吃。”嚥了咽口水,小口小口地吞食了起來。
在霍家,向來只講究食物的量,從沒做得像桌上每一盤糕點外觀精細,入口即化,明明看起來是一個味,下一口卻又成另一個味。
“痛……痛……”忽地,窗外叫起小聲的嚶泣聲,嚇得她掉了筷子,忙吞下嘴裡的肉絲片。
“笨蛋!誰教你跟過來的?蠢蛋!豬蛋!臭蛋!”男孩粗啞的聲音咒罵着。“滾回你的房間去!”
“哥哥欺負紅紅,娘娘……我要娘娘啦!”
“哇”一聲,哭聲更大。分明還是個小孩子,在偌大的徐府裡,會不會是僕人的小孩迷了路?
“都給我閉嘴啦!不準叫她娘!”說話的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尖酸而刻薄。“那個女人不是我們的娘!我們的娘早死了,她是爹買回來的!是窮人家的女兒!珠丫頭說,那個女人是沒人要的,人又醜,當心她這個後孃虐待你!”才說完,發現貼着“囍”字的房門“嘎”一聲地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新娘,瘦巴巴的,幾乎能夠瞧見她的骨頭。這就是爹花了一袋黃金買回來的後孃?
“爹怎麼娶這種女人回家啊?”徐月璽嫌惡叫道:“就算買一條母豬都比這女人好看!”
“蠢蛋!”十四、五歲的男孩哼了一聲:“爹娶母豬有什麼用?生個豬兒子嗎?蠢女人就是蠢女人!
徐月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不同他吵。拉他來是爲了壯膽,趁着爹沒發現,偷溜過來給新後孃一個下馬威的!
在徐府裡,除了爹,要算她最大,沒理由無緣無故教一個外來的女人跑到她頭上去,尤其聽說這後孃才二十歲,大她五年而已就想當她娘?沒那麼容易!
“娘娘……娘娘……”三個孩子裡頭最小的孩童蹣跚撲向霍水宓,圓圓的身材穿著小紅衣,衣角繡了個“囍”字,胖嘟嘟的臉頰沾着泥塊,像是剛跌倒了;一雙圓滾滾的眼珠猛瞧着霍水宓,如同剛出生的雛雞,第一眼就認定了娘似的。總之,她全身都是圓圓滾滾的,有一定的重量,一撲上來,像是一個超重的球,差點撞得霍水宓往後倒。
“她不是你娘!”徐月璽眼珠子一轉,喝斥道:“以後咱們叫她一聲小後孃,就算是擡舉她了。”原本以爲新來的後孃不是簡單人物,原來好欺負得很,害得她這一個月來七上八下,老做噩夢,就怕被新後孃給虐待了。不怕不怕,沒甚麼好怕的。
“娘娘……尿尿……”圓滾滾的小球使勁拉着霍水宓的新娘衫,圓眼裡淚地貼在她身上,沒一會兒,紅色可愛的衫褲便給浸溼了。
“哦,天!”徐月璽低叫:“又……”
那個蠢蛋簡直丟徐家面子,竟然在那婆娘面前尿褲子了!
“白癡。”男孩冷冷地看着這一幕,轉身輕蔑地離開了。
徐月璽趾高氣揚地跳了跳腳,尖聲道:“算了啦!今兒個不跟你鬥,小後孃,你嫁進徐府就乖乖當你的小後孃,可別有什麼過分舉動,否則是自找罪受!”幸虧不是尿在她身上,萬幸,萬幸。徐月璽丟了警告,忙着撩起裙襬跑開,叫道:“向陽,等等我!要不,就把燈籠留下!
“尿尿……溼溼……”圓滾滾的小球不舒服地抗議,又用力扯了扯新娘衫子,這才拉回霍水宓茫茫然的神志。
她低頭瞧着不足五歲的小女孩。
“你……叫我娘?”
小女孩用力點頭。“娘娘,我……尿牀了……”
霍水宓對上她期盼的眼神。
徐大爺有孩子了?
不止一個,而是三個!
她……嫁過來是當後孃的?
就跟二孃的命一樣?
“娘!”圓圓的臉皺成一團,顯然又要來個驚天動地的大哭了。
霍水宓驚慌地退了一步,沒料到圓滾滾的小球黏着她走。
“我……”本想要說“不是你的娘”,但見她圓圓的眼蓄着淚,小嘴扁成一條細線,隨時會哭似的,遲疑了會,便牽起她的小手。
“不要,抱抱,娘娘。”她撒起嬌來。
抱得動她纔怪!雖然以往在孃家,粗重的活兒全由她做,但一口氣抱起幾十斤重的東西還不曾有過……霍水宓舔了舔乾燥的脣,深吸了口氣,用力抱起小女孩。
還真不是普通的重!
“嘻嘻,娘娘。”一顆小頭顱淨往她肩窩上鑽。“娘娘香。”
“別動,別動!”一雙小肥腿用力踢踏着,想找個舒服的窩擱着。這一踢,踢得霍水宓重心不穩,一股腦兒地搖搖擺擺,一整日沒嚥下幾口飯,肚子早餓得發慌,全身沒力沒氣的,勉強拉到牀沿,“碰”的一聲,雙雙往牀上跌去。
“再來一次!”肥胖的小身軀在她身上爬行,手舞足蹈的。“娘娘再來一次。”
“娘娘……沒力氣了。”算是已經癱在喜牀上了。就算現下新郎來了,恐怕也沒法子留下個好印象了。
她……真當人家的後孃了嗎?
是了,難怪徐大爺肯用一袋黃金換她的終身,肯娶她這沒人要的女子,原來是續絃。徐府財大勢大,但要一般富貴人家的閨秀嫁過來,人家不見得情願當人後母;尤其剛纔那一對刻薄姊弟的後母,會叫人爲之卻步的。
但,好歹她是嫁過來了,除非人家徐大爺起休書,要不她還是得留在徐府裡當後孃。當初,二孃也同她一樣嗎?嫁過來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後孃。
“娘娘。”頑皮的粉舌像小狗似的猛舔着霍水宓的臉蛋,把腮上的胭脂都舔在舌頭上,咕咕直笑着。
霍水宓瞧着她天真無邪的笑臉,不由自主地陪着笑了。
“你叫什麼?”
“紅紅。”小女孩乖乖地捧起一束鬈髮給她看。“因爲紅紅有紅頭髮,所以大家都叫紅紅。”
霍水宓怔了怔,在昏黃的燭光下勉強辨認出紅紅的黑髮裡夾雜幾許赤色的髮絲。那麼,徐大爺不是中原人氏了?這裡不像京城,隨時可見異域男子,是有幾次遠遠見到,也知道他們是人,只是髮色膚色上的不同,但心底總是有些害怕。
她皺了皺鼻,忽然聞到一股尿騷味,這纔想起小丫頭尿褲子了。幸虧,來財也算是她一手帶大的,應付五歲女童應該不是難事。
撐起虛脫的身子,邊哄邊脫紅紅的紅褲子。
“紅紅要跟娘娘睡。我有娘娘了,嘻,我有娘娘了。”一顆小頭顱照樣往她懷裡鑽,胖嘟嘟的身子沒一會工夫就光赤着在牀上跑來跑去,跑得累了,就投到霍水宓懷裡。
好軟,軟綿綿地活像棉花糖,她抱住直咯咯笑的紅紅。二孃嫁過來的時候,她才八歲,也曾想親近二孃過,結果她教二孃給打了一巴掌,說她身上髒兮兮的。
如果,二孃就是天下後孃的典範,那麼她不要當後孃。
“娘娘,睡睡。”紅紅拚命地親近她,貼着她涼呼呼的臉頰。
這是她的命嗎?原本嫁進徐府就不抱任何希望。對方可能是七老八十,也可能也有殘疾或是壓根兒娶錯新娘了,她隨時都有接過休書的打算;打她八歲開始,就再也沒幻想過她的命有轉好的一日。
這小女娃會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嗎?
“娘……”嘟起小嘴,哭過的紅腫眼睛顯然相當疲倦了,還硬撐着眼皮瞧着她。
忽然,霍水宓用力眨了眨溼霧的黑眼。
“娘娘不哭……”紅紅給嚇醒了,肥胖的小手努力攀上霍水宓的眼。“娘娘不要哭了,紅紅不跟娘娘睡了啦!”
“娘娘喜歡跟紅紅睡。”霍水宓的脣畔溢笑。有人可以愛的感覺真好,會不會有一天,眼前的小丫頭也懂得愛她這後孃?
徐大爺娶她,恐怕也是隻爲了帶個女人進門管孩子們,且最大的孩子瞧起來也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徐大爺肯定也有四、五十歲了,又有家產要管,談感情壓根兒是不可能的事了,在這徐府還會有誰愛她?丫鬟瞧不起她,那兩個孩子也尖酸相對。
只有這小丫頭了。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憐惜她一生孤苦無依,在新生活的開始,派個可愛的小天女陪着她度過漫漫長日,至少,不必再跟以往待在孃家一樣,除了爹爹偶爾投以歉疚的眼神,是再也無人理會她。
真好!總算老天爺也有補償她的時候了。
拉起喜被蓋住小女娃光赤的身子,也跟着躺了下來。說不定徐大爺是不進洞房了,既然已有兒子傳承,也不必靠她傳宗接代了。
“娘娘親親。”紅紅用力合上眼,胖胖的臉頰紅咚咚的。
霍水宓在她額上香了一個。
有個女兒陪着,真好;至少不再寂寞了。
新的生活呀!
有生以來,她的脣浮起頭一回滿足笑靨。
這在搞什麼?
新郎沒進喜房,新娘倒先睡着了?
黑鴉似的眼眸盯着新娘懷裡的小肥豬。這小丫頭片子又是誰?是哪個該死下人的娃兒迷了路,竟敢闖進徐家喜房?
他的嘴緊閉着,炯炯的目光一瞧見新娘瘦削的臉蛋更顯陰沉。
霍二孃是怎麼辦事的?當初,可是給足她一袋黃金,要她把霍家丫頭給養胖的!
嘖,八成是那該死的蠢婦把黃金給私吞了!
這丫頭跟頭一回見到她的時候是一樣的瘦弱……不,更瘦。霍二孃究竟是怎麼養她的?給她喝點水嗎?怎麼營養不良到幾乎沒見到半兩肉?
七呎之上的高昂身軀站在喜牀旁,修長的手指輕觸她的臉頰。
初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月前。她正在溪邊賣力洗衣,當初只是遠遠地瞧着她,隱約瞧出她瘦歸瘦,養胖後倒也能見人,因而向霍二孃買下;他的聘金比起一般人要多出幾倍以上,沒想到還是教那個姓霍的給吞光了。
這種身子骨要如何生徐家的子嗣?
“嗚……”小女娃皺了皺圓臉。淨往新娘懷裡鑽去,小嘴裡的口水汨汨流出,浸溼新娘衫子。
他厭惡地撇撇脣。這肥豬女娃究竟從哪裡跑出來的?原打算用着抓小狗的方式抓起這隻小肥豬,偏偏她的雙手緊緊攀住新娘的脖子,這姓霍的丫頭沒窒息已是萬幸,他瞇起眼,這才注意到新娘子是帶笑入睡。
爲什麼?
因爲嫁給他徐蒼離?
“哼。”他冷笑。
方圓百里之內,何人不知“徐蒼離”三字所包含的意義有多邪惡?那是個野蠻陰狠的男子。大家閨秀避之如蛇蠍,一般百姓女兒一聽見他的名,寧願上吊求了斷,也不願落入他的“魔掌”。
在衆人眼裡,他是個連畜牲都不如的魔鬼。
如不是向那貪財的霍二孃買下這丫頭,她又豈會心甘情願地嫁給惡名昭彰的徐蒼離?思及此,他的眼忽地化爲寒石,原本輕撫她臉頰的指尖嫌惡地縮回。
無妨,怕他也罷、恨他也成,無論如何,從拜堂的那一刻起,霍家丫頭就已經屬於他的了。
這是她的命。
生爲徐家人,死也得是徐家鬼!
“要怪就去怪你那貪財的後孃吧!”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在不久的將來,她會生下他的子嗣。
而這回,他會確保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