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宅佔地約二十餘畝廣,有屋、有園、有山、有水。園中以島、樹、橋、路相間。
池中有三島,島上建亭通橋,環着池畔開路,有溪、有小灘、有山泉、有湖泊,有小樓,還有活像迷宮的庭庭院院或以拱門相連,或以迴廊相接,別說在這兒住了一月半月的,就連前些日子老爺領着她走上一回,她還是摸不清這裡的路線。
瞧,就連這會兒走往“迷宮”裡的書樓,也得邊走邊瞧着珠丫頭畫下的地圖。
“夫人算是苦盡甘來了。”先前在主房,珠丫頭掩着嘴偷笑。“我打入府起也有五年光陰,平日除非送菜送飯的,一般時間是難得見到老爺的。每回遠遠看他,總是冰冷冷地教人不寒而慄,可現下不同了,老爺還貼心地帶夫人認路。鐵定是有幾分喜愛夫人的。”這幾句話雖是揣測,卻也教霍水宓生出莫大的希望來。
從小就沒人憐沒人愛的,老爺會對她有些感情嗎?原以爲賣過來的日子是難過,但在徐府裡的兩個月裡卻是很滿足的日子,有紅紅、賈大媽、珠、寶丫頭,還有老爺……
一想起老爺,心頭暖暖滾滾的,不同對紅紅、對爹孃的感覺。
走近書樓,隱約聽見門後頭傳來說話聲。是老爺在談公事嗎?纔想要悄悄退走,忽然裡頭叫起聲音:“是誰在外頭?”
“是我,水宓。”她紅着臉回答。
裡頭沒了聲音半晌,才道:“進來吧。”
門扉輕推,霍水宓撩起裙襬,臉染嬌羞地進去。
徐蒼離冷眉輕挑,沉聲問道:“有事嗎?”
“我……”她迅速擡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我爲老爺做了件衫子,送過來讓你瞧瞧是不是合身,要是不合身,我好拿回房改。
他的目光調到她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金邊長衫。“你做的?多費事,現下你是徐夫人,不必再做這些。”不由自主地溜到她的臉上。
他的妻子真的十分容易靦腆。原以爲是因她不習慣接觸男人緣故,可如今也有兩個月餘,怎麼還這般容易臉紅?
“不不,這一點也不費事。再過幾日就是乞巧節了,以往我總要爲來財縫製新衣,如今我嫁過來了,是該爲紅紅她們繡件衣裳,順便也給老爺縫件新衣。”她試探地笑道,又顯得有些迷惑。先前明明是有聽見說話聲的,怎麼書房裡只有老爺一個人?
“你在瞧些什麼?這房裡除了我,還會有誰?”像看出她的想法,他斥道。“過來。”
霍水宓乖巧順從地走過去,期盼他拿起新衫子瞧瞧看。一句讚美,不不,就只要說聲“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哪知他連瞧也不瞧地,將衫子放在桌上,握住她的雙手。兩個月沒做過粗活的小手總算有些柔軟細緻……
他瞇起眼,注視她的小手,彷佛心不在焉的問道:“這月可有來嗎?
“嘎?”
“女人家每月一次的。”
“啊……來,來了。”她吱吱唔唔的,原本已經火紅的臉如今瞧起來像是熟爛的西紅柿。“今兒個早上纔來的……”
黑眸迅速轉黯,放開她的手。還是沒受孕嗎?說不出心底是喜是憂。也罷,再過些時候有孕也好,目前怎麼瞧也瞧不出她的身子哪裡健康了,瘦弱依舊,只怕大唐女子裡沒一個像她瘦骨嶙峋般的,連在夜裡也怕壓碎了她。
“老爺?”
“你……”本打算叫她出去的,書樓畢竟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但釣上來的魚總得偶爾喂喂餌食。“搬個凳子過來坐下吧!”瞧她高興的樣兒,這女人當真容易滿足,或者,她另有目的?
霍水宓吃力地拖了張凳子過來,就坐在書桌的旁邊。
“你該多吃點的,宅裡飯菜多,不差你這一口。”濃眉不自覺地聚起來。她拖一張凳子像在拖一條船,真有那麼費力嗎?
“我……很努力吃了。”
“我以爲在經過以往窮困的日子後,你嫁到徐宅來,應該懂得盡情地享受。”
“我有!”她又討好地擡起眼,迅速瞧他一眼,又垂下。“我有吃,可是總是吃了些就飽了,我想可能是以往我總吃得少,一時之間改不了吧。”以往她三餐喝白粥,胃囊早縮得跟滷蛋一樣小。
“擡起頭來看着我。”他道,“我可不是三頭六臂,上回跟那老頭兒爭論不休的女人哪去了?”
霍水宓擡起臉,臉上紅咚咚的。
“怕瞧我嗎?”
“不不,我怎麼會怕瞧着老爺呢?”事實上,她很愛瞧着他的,尤其他睡着後的臉龐有些孩子氣,不像三十出頭的男人,有幾次悄悄撫上他的臉頰,沒被他發現,那種感覺像是小時孃親悄悄給她一對仿玉鐲子,雖然是假貨,但卻是唯一屬於她的寶物。
“那麼,就簡明扼要地說吧!”
“呀?”
“你想討些什麼?”他盯一眼她素白的頸子,上頭沒掛任何珠寶首飾。“髮簪、金飾或者嫌棄新衫太過樸素?”語畢,見她迷迷惘惘的,不耐補上一句:“這不正是你殷懃的目的?
霍水宓聞言,原本嬌羞的臉頰逐漸褪白,睜圓的小鹿黑眼在剎那化爲濃濃的失望,像在嚴厲指責他不該打碎她心底英雄正義的幻象。
“我……”她的眼眶紅了起來,交握的雙手絞扭着。“新衣足夠我穿上七年八年了,髮簪、金飾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只是想爲老爺做件新衫子,你若不喜歡,我拿走就是。”倉卒地站起來,抓起擱在桌上的新衫,就往門外急步走去。
徐蒼離怔了怔,不知她何以泫然欲泣。他……是問得太白或者問錯?
瞧她的模樣不像說中她心中事,反而眼裡的失望是對他!
他說錯了什麼?
“簡直大錯特錯!”身後的書牆忽然移開,從暗門裡走出一名男子。年約二十七、八歲,白麪秀氣,書卷味挺濃的。
“你沒走?”徐蒼離怒視於他。
“老爺沒吩咐我走啊。”他溫吞吞地笑着,笑容裡含着幸災樂禍。“老爺只道‘進暗門’,可沒叫我順着密道走,所以我就乾脆留下來瞧瞧夫人的相。”
徐蒼離冷哼一聲。“敢情你會看相?”
“看相不會,但至少懂得察言觀色。”他大瞻地進言。“這就是老爺你的不是了,我可沒瞧見過哪家的相公是這樣待娘子的,我要你餵魚餌不是這種喂法,要用迂迴戰術。老爺,就算是對一條狗,也不能拿肉直接丟在它頭上啊!”
“什麼時候開始,總管也開始管起主子的家務事了?”徐蒼離冷言相對。
“這倒也是。”王莫離聳了聳肩。“老爺說得對,我風塵僕僕從京城下來,可不是來閒嗑牙的,還是趁早導入正題吧!嗯,反正夫人是生產工具,無須太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最好頭一胎就生男丁,免得將來遇上難產什麼的,死也會先留下徐家子嗣。可憐啊,瞧夫人的樣兒,像是崇拜老爺崇拜到十八層地獄去了,也難怪她會失望,形象幻滅了嘛。”他搖着頭嘆息,眼角盯視着徐蒼離。
“崇拜?她崇拜我?”他可有什麼地方令人崇拜的了?旁人怕他都來不及,會有人崇拜他?可笑之至。
他們成親不過兩個月餘,其間幾乎只有夜晚相見。他沒說過甜言蜜語、沒買過金飾銀飾的,更沒做什麼英雄事蹟,他有什麼好教她崇拜的?
若真說崇拜,只怕她崇拜的是她的夫君,而不是他徐蒼離本人。
“嘖嘖,老爺,咱們來賭賭看,瞧瞧晚上你見到夫人的時候,她還會不會崇拜你?”
王莫離火上加油的:“反正這種崇拜是小女孩玩的遊戲,尤其夫人見過的人不多,對老爺生起崇敬之意是理所當然。我保證隔沒幾日遇上更值得崇拜的人啊,老爺在她心中的份量立刻返到二線,不值得理會的。”他微笑道,眼裡滑溜得跟條魚一樣。
不狡猾些怎麼當徐府總管,怎麼應付刁鑽的傭人?雖然近兩年待在京城守着那棟徐府的宅子,但還算遙控這裡一切,賈大媽是他的代言人兼傳聲筒,這兒有什麼事全教人擬了信過去。老爺成親這碼子事,他不在場,可不表示他什麼都不知情,霍水宓的一切全私下調查過了,同第一任夫人完全不同的性子,原以爲她會在宅子裡吃虧,倒沒想到會在這裡佔有一席之地。
“你倒說說看。”
“嗯?”他微笑以對。
徐蒼離揚起眉,手指輕敲桌面。相處二十多年,王莫離促狹的心態可以捉到百分之九十,但他太久沒哄過女人,的確需要有人建議,至少要懂魚餌要怎生個放法!
他鎖定王莫離的輕佻桃花眼,明白地問道:“告訴我,如果不能把骨頭扔在狗身上,那麼該怎麼放才能討它歡心?”
三日後,四輪馬車飛快地在泥地上奔馳。
車窗是方形的,隔着層層布幔,偶爾涼風吹掀了一角,露出了臨危正坐、面容緊張又興奮的霍水宓。
今兒個夜裡,她穿著素白的綢衫,上頭單在袖口繡了一圈銀線,相當淡雅簡單,柔軟的質料貼在她的肌膚上,瞧起來很小……不是指年齡上的小,她已經算是成熟的少婦,是她的身骨太小,小至像是一陣微風就可把她吹飛上天。
徐蒼離如炯的目光從霍水宓身上收回,睨了一眼那始終抱着她的小豬隻。那小丫頭左右各梳起一個小包頭,肥胖的身子挺着大紅色的小衫子,圓圓的眼藏在霍水宓的衣後偷瞧着他。
那稚氣的眼神明白地透露她不喜歡他,相當地不喜歡。
嘖,管她喜不喜歡,肯讓這丫頭片子上車纏着水宓就該感激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哪個下人之女這樣沒規矩的!徐蒼離不耐地想。
“老爺……”黑眸閃閃發亮,又恢復以往對他的崇拜之意。“那市集……好玩嗎?”她紅着臉詢問。
這才該是當初嫁過門的霍水宓。
徐蒼離隨口“嗯”了一聲,回想當日他不甘情願地回主房“餵魚餌”……
他簡直是招誰惹誰了?娶任何一個女人都比娶她來得好,若不是須確保肚裡孩子一定是他的,哄一個女人?哼,那壓根就像蚊子繡花,門都沒有。
那日,一回到主房,她是乖乖坐在凳子上繡着帕子的,瞧起來沒什麼受到傷害的樣兒,只有臉色蒼白了些、眼眶發紅了些、繡的帕子糊成一團了些,其實也沒王莫離說的那般嚴重,什麼幻象破滅,不過是唬人的言詞罷了!
他走上前,照平日習慣性的說話方式:“擡起頭來看着我。”
她的臉是擡起來了,溼瀝瀝的黑眸盯着他。像瞧着一個普通人似的!以往她的羞怯呢?還有她那種獨特的目光呢?那種視他彷佛是天塌下來也有他頂的崇敬目光呢?以往沒發現是因爲不曾注意過,一切就是那麼自然,若不是王莫離一針見血點醒,他還當她對其他人也是同等對待……
是了,從那日他出錢買下珠、寶兩個丫鬟後,莫名其妙地,她開始崇拜起他來,當他是天底下最偉大最俠義的夫君。
他咬牙。想得到她的心還得哄她,這是什麼鬼理論?
“我……”他萬難地啓齒,臉上的青筋不斷抽動。“把衫子給我。”
“不。”她想也不想地否決了。
“不?”她這樣對丈夫說話?以往,她可是既順從又乖巧地像一頭忠狗,甚麼時候開始懂得反駁他了?
“老爺不適合穿。”
如果不是仰她生子,他會親手掐死她。
他瞇起了眼,沉下聲:“我可不是對你有意的。”他停頓半晌,喉頭像給饅頭梗住似的,艱難地啓口:“京城總管捎信過來,出了件麻煩事,一時煩心,倒忽略了你的好意。”
這算是他道歉的底限了,他甚至聽得見王莫離那個混蛋在外頭捧腹狂笑不已。
他暗地再咬了咬牙,續道:“你若願意,就再爲我多做幾件新衣吧!”
她的眼逐漸軟化,卻尚有些迷惑,始終摸不透他的真性子,究竟哪一面纔是他的面目?是那日存心調戲她的惡意男子或是救了珠、寶一生的英雄?從沒認真地思量過,因爲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寧願選擇後者。
而現下,她仍是相信他的。如不是他,她的日子尚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忽道:“我以爲女人家都愛些珍珠寶物的,你若不愛,何不親自去挑選自個兒喜愛的東西?再過幾日便是乞巧節,節日雖無趣,可夜裡河畔有市集,不妨逛逛!”話莫名其妙地就出口,要收口已是來不及,尤其瞧她眼底倏地星光燦爛,如同以往注視他的眼神,崇拜而敬仰,不禁心絃一鬆。
以她的出身加上霍二孃那“物盡其用”的心態,只怕她終日做粗活,壓根沒見過市集的熱鬧……也罷,就討她個歡心,將來好死心塌地愛着他。
愛,多膚淺,卻能控住女人心甘情願的一生。
“娘娘是我的!”彷佛發現他專注地凝視霍水宓,紅紅拉緊霍水宓的一角,小聲地宣佈。
“娘娘?”他回過神,眼一瞇。“誰是你娘?”嚇得紅紅趕緊埋在霍水宓懷裡。
“老爺,你可忘了?咱們是全家一塊出來的。”霍水宓星光閃閃地瞧着他,他哼了一聲,壓抑差點冒出的怒意。
全家?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哪裡來的全家?若要說這世上勉強能跟他搭上關係的,也只有他未來孩子的孃親。
“月璽、向陽,還有紅紅,咱們不是一家人麼?”她的臉蛋紅紅的,在談及自己也是這一家人時,有些羞赧,像還是不習慣融入這麼多人的家族。“今兒個下午我忽然想到紅紅老呆在府裡也會悶壞,不如一塊帶她出來走走。既然帶她出來了,沒有留下其它兩個孩子的道理,所以我請賈大媽知會你一聲,瞧,後頭跟上來的馬車裡就是他們啊。”
原本以爲月璽他們會拒絕,哪知珠丫頭傳回來的消息是他們肯去,只要爹在。
徐蒼離的黑眼沉了下來。賈大媽何時通知過他了?是怕他挑起過去的恨意?
他的目光轉而盯着胖呼呼的小丫頭片子。當年只見過她一面,她才一歲多,赤紅稀疏的頭髮如今更加鮮明。
是了,就是她。那個背叛他的女人所留下的證據!
“到啦!到啦!”車伕跳下馬車,開門道:“馬車只能停在這兒,再過去就得走路了。”
徐蒼離下了馬車,伸在半空中的雙手僵了會兒,才連同小丫頭片子一塊抱下地來。
“一個時辰後,馬車候在這,可別教我等。”
“老爺不去麼?
“逛市集是女人家的事,我順巧談生意,就在船上,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他的惡名雖是彰昭城裡城外,但無損他生意上的事,這便是有財有勢的好處,大夥怕他,可不怕他懷裡白花花的銀兩。
後面跟上來的馬車忽然停下,跳下兩個年輕孩子,又激動又興奮又靦腆地奔過來。
“爹!爹!你……你要同咱們逛市集嗎?”徐月璽好奇地問道。她有多久的時間沒看過爹了?就連娘死了也沒見過爹,有的只是遠遠地瞧上一眼,今兒個能親近爹,是夢成真了。
徐向陽雖然僅僅站在徐月璽後頭,一雙深色藍眼也渴盼地瞧着徐蒼離。
徐蒼離淡淡瞧了他們一眼,從腰際掏出一袋碎銀塞到霍水宓的手裡。
“若想要什麼,儘管買吧!”爲她拉下蒙面的黑紗。她不是最美的女人,甚至身子骨荏弱到無人願意娶她過門,然而仍是不願任何男子見到他的妻子。
“這……這麼多?”霍水宓微啓着小嘴,搖頭。“我只想瞧瞧市集的熱鬧,不缺什麼的。”
“爹……”
徐蒼離使了個眼色給車伕,教他好好跟着夫人,隨即搭上另一輛馬車,沒一會工夫便飛快消失在黑幕之中。
“爹!”徐月璽跑了幾步,跺了跺腳,回過身瞪着霍水宓。“你捎過來的消息不是說爹會同咱們一塊逛市集嗎?”存心把氣出在她身上。
“我……以爲老爺是同咱們一塊的……”
“以爲?就因爲你這一句以爲,教咱們抱了多大的希望!”她還以爲爹終於注意到她了。“哼,我瞧你壓根是想給咱們下馬威,想整咱們,纔不過是個當了兩個月的小後孃,你以爲你還能博取爹多久的歡心?要不要打賭,一等你生下徐家子息,包準爹不再瞧你一眼!真是咱們大唐女子的恥辱,瞧你乾癟的,人家還以爲我們虐待你,沒給你吃好穿好的呢!出來是丟人現眼,是想讓旁人看看徐家怎麼欺負你嗎……”
“夠了。”徐向陽首次開口,打了個呵欠。“若不打算逛市集,我可要回馬車裡睡大覺了。”他嘀咕:“都是一些窮極無聊的蠢女人。”
徐月璽瞪了他一眼。“爲什麼不逛?難得來這一回,沒道理白白回去的。”向陽是怎麼了?以往總是不愛搭理人的,若不是爲了爹,他纔不會出門的,如今爹走了,依他的性子應該話也不吭地回馬車的,怎麼這回倒想逛市集?
徐向陽揚了揚眉。像是解答她的疑惑。“就算都是蠢女人,好歹也全是徐家人,不好好跟着你們,誰知道這一羣蠢女人會闖出什麼麻煩來。”
他的目光輕掃過霍水宓,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下了一個十四歲早熟孩子的觀察所得:“女人,你的名字叫麻煩;而我家的女人,全是麻煩之最。”
天下的市集大致上是大同小異的。
“所謂的大同,就是每家販子每年各個節日賣的都一樣,上個節日賣不完的,今兒個再搬出來賣,像賣玉的攤子、賣胭脂水粉的、賣玩的,都是些不幹節日的玩意;而這小異,則好比端午節專賣的是糉子、是雄黃酒,可七夕節就不同了,賣的是牛郎是織女,是月老的姻緣線。”珠丫頭賣力耍動兩片嘴皮。
霍水宓好比是井底之蛙,市集上的東西全沒瞧見過,每一步像在老牛拖車,總停在各攤子前好奇地東瞧西瞧。
“我受不住啦!”又停在河岸旁一個攤子前,徐月璽跺着腳。“我可不是專程來陪這個土包子逛市集的!搞什麼!連個窮書生的字畫也要瞧,你識字麼?大字不識一個,還想充場面!我可受不了,徐府家大業大,掛在裡頭的字畫就算不是價值連城,也值好幾百兩黃金,待在這兒是傷自個兒的眼!向陽,咱們別理會她了,到前頭看去!”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一轉首,便竄進人羣堆中。
徐向陽沒追去,只淡淡朝車伕點了個頭,車伕飛快跟着奔進人羣裡。
“我……”
隔着黑紗,雖然瞧不清小後孃的神色,但霧溼的眼很容易讀透,尤其見這蠢女人像要掏出所有銀兩,徐向陽壓住她拿錢的手,朝擱在板上的字畫瞧去,半晌才搖頭。
“不值得。”他當沒瞧見書生漢又白又青又尷尬的臉色,說道:“畫不成畫、字不成字,全是用來餬口的工具,沒用過心,皆是敗筆之作,買下是施捨他,他有手有腳的,需要施捨嗎?”
“我……我可不需施捨!”書生漢的臉由青轉紅,像只受傷的野獸。“你們一身華服,怎麼知道咱們討飯錢的辛苦?滾!可別教我再瞧見你們,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徐向陽冷笑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拿棍打只怕使不上力,用腳踢還怕踢斷腿,你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之事?百無一用不過是書生罷了!”
“書生也要吃飯!我在這兒賣字畫,既不盜又不拾,我礙着你們什麼了?快滾快滾,別教其它人不敢上門!
“不會有人來了。這種字畫誰會要?就算有人要,恐也是成捆成堆的要,拿去包雜物了。你不配當個讀書人,只爲飯錢而作畫,這種畫沒有價值,不如趁早改行,當個種田種菜的,你的飯可以吃得更多。”
書生漢聞言,如當頭棒喝。
這年方十來歲的少年一針見血戳破他眼前的迷障。從何時開始,他只爲飽腹而作畫?在作畫寫字的當口,也淨想着街頭王老爹賣的肉包子,這樣子的字畫……
他瞪着昨夜裡才趕出來的字畫,收尾軟綿無力、急促匆忙,因爲想趕着多畫幾幅。
他苦學近二十年的才能跑到哪兒去了?爲了一頓飯錢,他早遺忘了他的夢想。
忽地,他狼狽萬分地收起字攤來,面帶羞愧地離開市集。
徐向陽無聊似的哼了一聲,轉首發現小後孃跟珠丫頭睜圓了眼瞪着他。
“瞧些什麼?同情他有個什麼用?給他銀子不愁吃喝,下回他更忘本,忘了讀書人的本分。這不叫同情,叫害他!”他數落霍水宓的蠢。不知這女人是如何活過二十年頭的,同情太多,也不瞧瞧平日多少人在欺負她,蠢蛋!
霍水宓漲紅了臉,低聲吐道:“我可不是同情,是瞧他字寫得好。”
“你識得字麼?”他鄙夷道。
“不,就因爲不識,所以才愈發地欽佩。”霍水宓停頓半晌,目光奇特地瞧着他。
“瞧個什麼勁?”他的臉微微泛紅,顯然有些不自在。“再怎麼瞧,你也不過是蠢女人一個。”
珠丫頭不服氣,忍不住開口斥道:“少爺,好歹夫人是你繼母,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你像你爹。”霍水宓恍惚說道。難怪先前瞧他指罵那書生的樣兒,像見到了老爺似的。
“爹?”
“你同老爺一樣,雖然說話帶刺,可也都是爲人好。
徐向陽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
“那是當然,他是我爹。”顯而易見,他很高興有人說他像他的爹。
珠丫頭瞧了瞧他那長相異於中原人氏的臉。會像嗎?只有天知道!
“娘娘,要噓噓啦。”教珠丫頭抱着的紅紅扁起一張圓臉。
“啊,可別當衆撒尿!夫人,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珠丫頭鑽出人羣,忙找個解手的草地。
“嘖,麻煩傢伙。”徐向陽雙手斂於身後,偏着頭邁前幾步,眼角卻瞄到小後孃積極地在河面上找些什麼。
wWW .Tтka n .c○ “你在找我爹?”
霍水宓點頭。“老爺說在船上談生意,河上船那麼多,不知老爺坐在哪一艘?”
“想知道?那還不容易。”指着繡着陳家姓的旗子。“就離這兒不遠,離這兒最近的那一艘,瞧見了沒?陳老爺偏好美色,不知招來多少青樓女在船上載歌載舞。也難怪爹寧願登船談生意,不肯陪家中夫人逛市集了。”
霍水宓沒被他激哭,反而掩嘴笑了。原以爲老爺之子是個尖酸刻薄的孩子,沒想到經過這回相處,倒覺得他有幾分可愛,連老爺談生意的對象都查得一清二楚。其實他人不壞,由他對書生漢那件事就明白他的性子,他以爲她不知道,每回有人往河岸這邊擠來時,他總暗地隻手護着她。
是因爲開始把她當娘看待了嗎?
“啊。”
“怎麼啦?若是嫌站累了,我可沒本事揹你回馬車。”
“不,那人老在看咱們。是不是老爺認識的人?”在幾呎外的距離,有位高昂的男子執扇輕搖,輪廓粗獷而深刻,瞧起來文質彬彬,但一雙眼直溜往這兒。
很眼熟,一時認不出他是誰。不不,無論出嫁前後,除了老爺之外,她是再也沒識過任何男子,怎麼會覺得眼熟?那露骨的眼光打從心裡頭畏懼,像要吃了她似。
“我可說,夫人總算注意到我了。”男子主動上前,笑道。
“你是誰!”徐向陽沉聲問道,銳利的目光注視他的臉。
男子輕瞇地搖着扇,上上下下掃量徐向陽一圈。
“你娘沒說過我是誰嗎!”他轉向霍水宓,上前一步,伸出手;霍水宓忙退後一步。
在燈籠的餘光下,她清楚地瞧見了他的長相。
他不像是中原人氏,但十分漂亮,甚至有些娘娘腔的味道,若再年少一、二十歲,簡直活生生是徐向陽的翻版。
“走!”徐向陽的臉色白了,拉緊她的手欲走。
“走到哪兒?徐夫人,我剛打京城回來,聽說徐老爺買了個女人回家,我原以爲最多也只是個粗俗的鄉野村姑肯嫁給他,沒料到這村姑還挺人模人樣的。”忽地一把抓住她的細腕,霍水宓倒抽口氣,掙也掙不脫。
“你……你想幹嘛!”她顫聲問。
“放開她!”
“住口!這是你同我說話的口氣嗎?”他的嘴角揚起猙獰的微笑,逼近水宓。“那男人懂得憐香惜玉嗎?他可說過他碰你是爲了生下正統的子嗣?憑他這一生怎還值得有人爲他傳宗子息?任何一個女人在我與他之間,你猜會選擇誰?”
“你……你快放開我!”霍水宓叫道,使勁地打着他的手。她覺得噁心、想吐!他不是她的相公,怎可碰她?
徐向陽瞇起眼,隻手箝住男子的肩。“想欺負她,可也得先過了我這關!”一掌推出,雖然還稱不上虎虎生風,可也有模有樣,一掌擊下去沒有散了骨,也會震得七葷八素。
“那男人倒算好心,養你還教你學武。”男子斥哼一聲,粗暴地拉着霍水宓閃開,低咆:“兒子打親爹,還有天理嗎?”
倏地,徐向陽的面色如雪霜般慘白,厲聲道:“你胡扯些什麼!”
正想往前撲去,忽然身後叫起一聲:“尹可鷹,放開夫人。”
身隨話出,徐向陽只睨跟前人影一閃,若論相識人中有此武藝者,莫屬……
“王總管!”
王莫離微微含笑,嘴裡尚含着一枝糖葫蘆,顯然是匆匆疾奔過來的。
“尹公子,當年我家老爺放你一命,言定今生不得進城一步,怎麼尹公子自毀諾言?”
“徐蒼離迎娶新婦,我從京城千里迢迢而來是爲道賀。”尹可鷹斜睨着霍水宓,忽然掀開她的面紗,一怔,隨即笑道:“好個徐家夫人!短短六年光陰,徐蒼離的口味倒偏好起狗骨頭來了!是沒飯給你吃嗎?不過話說回來,徐府上上下下是怪異了些,女人是買回來的,又養着旁人的兒女。”尹可鷹哼了一聲,注視到王莫離玩世不恭的臉,道:“還有已故徐老爺的私生……啊!”他脫口叫道,因爲霍水宓突地狠狠咬上捉着她的臂膀!
同時間,王莫離的臉色一沉,狼吞下糖葫蘆,疾飛上前,正想封了他的嘴,哪知尹可鷹忿戾吼道:“賤人!”
拉了她的頭髮就往後使力一扯,王莫離一掌飛來,以實化虛,才離他一吋之遠,忽然改變方向,手掌朝霍水宓抓去。
“小把戲也想耍我?”尹可鷹眼尖,粗魯地推開她,及時接住來勢洶洶的抓力。
霍水宓腳步踉蹌不穩,連連往後仰去,仰了個空……
“喂!”徐向陽大叫!“小心後面!”避開打鬥的兩人,飛步邁向岸旁,只聞“咚”一聲,想要捉住她已是不及。
小後孃可不會游水!
她活下來,定跟爹說這姓尹的事;若不幸淹死,可就沒人聽見先前那姓尹的鬼話!
半夜裡,河面黑沉沉的,就算無人敢救也是理所當然!
她若死了……若死了……
須臾之間,腦海千頭萬緒,卻也是身形極快,“噗通”再響,一躍入河。
兩輛馬車仍是飛快地奔跑在回程的泥地上。
前頭馬車內靜悄悄地,徐蒼離面如石蠟,懷裡抱着溼透身的霍水宓,她的身上蓋了件披風,雖然睡得很沉,但偶爾傳來抽噎,細弱的手臂也緊緊攀着他的腰不放,像是攀住浮圈。
是他點她昏穴的。否則,還不知她又哭又嘔地到何年何月?
他冷峻的目光鎖住啃着甜薯的王莫離,道:“我將人交給你,你交還給我了什麼?”
“還是人啊。”王莫離微笑:“夫人只是多喝幾口水,不礙事的。”他瞄了徐蒼離一眼,自顧自地又啃起甜薯。“反正老爺迎她過門,只爲生子,既爲生子,她如今無大礙,老爺也不必太介意。
“住口!”從來沒想過辭掉他,如今真想一腳踢他出徐家大門!
她的身子哪裡像是不礙事了?
幸而陳家船屋近河岸,聽得見岸上騷動,一聞有人落水,陳家老爺湊興直往甲板上跑,點着燈籠看好戲,若不是那男孩拖着水宓遊至船下猛喊“爹”,只怕他差點錯過了她。
或者,該說失去她?思及此,不免又感受到當初深切的悔意。
那是當然!她若死了,叫他再上哪兒花一筆銀兩買下一個心甘情願的女人?
心甘情願!是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唯有她是心甘情願地視他爲夫君!她一上船,清醒了神志,便開始嘔吐,吐盡穢物,原以爲她是灌多了水,吐盡了也就罷了,可她還在乾嘔,猛搓着自個兒右手腕,像在搓什麼髒東西!
後來,他拉住她,免得她又自虐,救她上船的徐向陽才道是有男人摸了她的手!
老天爺,又是忠實!
是忠實教她不由自主地做出這種反應嗎?是忠實教她除了丈夫外,再也沒人能碰她嗎?這是多傳統的女子!他應該慶幸自己沒買錯女人,這樣的女人就算生下一打、兩打的子女,也能保證是他徐蒼離的,但……
該死的忠實!
從前他奢望它,如今他厭惡這兩個字所帶來的意義!
對他,她只懂得忠實嗎?
假設,他不是她的夫,她還會待他這個叫徐蒼離的男人一如現在嗎?
“老爺,這回小少爺可佔了功勞,如不是他及時下水救夫人,依她這旱鴨子身份,只怕早早叫河魚給吞了。”王莫離似笑非笑地,啃完了甜薯,又從小包囊裡拿出甜包子來吃。
“出門前,不是要你暗地守着她,依你的武藝,怎會讓她險些滅頂?”
王莫離揚了揚眉,尷尬笑道:“我本來是守着夫人的,但一時看見賣糖葫蘆的,便……我可也沒料想到那姓尹的會早數日出現在這兒。”
徐蒼離沉默不語半晌,才道:“他回來了?”
“殺人可要償命的。”王莫離提醒。
徐蒼離陰沉一笑。他本就不打算爲那娘們殺人,那是不堪提起的往事,但一接觸王總管的眼,才知他指的是霍水宓。
他會爲眼前這女人而動怒殺人?
她沒那價值。
然而,爲何當他看見她狼狽地從河裡被救起來時,他……
“老爺……”即使是夢囈,也只叫着他。他的手臂不自覺地擁緊,瞧,她的骨架多纖細,這樣的女人一捏就碎,是什麼東西支撐這份忠實?
在陳家船屋上,她一瞧見他,不顧衆目睽睽,她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是甚麼原因教她無懼於他?
“看來老爺做得很徹底。”王莫離又換上在市集買的糕餅。“老爺只須朝夫人笑個幾回,她便心甘情願地拜在你的袍下。我瞧,她是愛上你了!也對,她見過的男人沒幾個,偏偏老爺又是她夫君,愛上你是有些莫名其妙,卻也理所當然,沒法子嘛,徐宅子裡就只有老爺你的這‘適婚年齡’的男子,沒得比較嘛,就好比關在籠子裡……
“住口。”
王莫離雖然二十好幾,扮個鬼臉卻也挺可愛的。
“至少,老爺已可確保將來夫人肚裡的孩兒是你的,只要對你那膚淺的愛持續,我想,就算當一頭母豬猛爲你生子,她也甘之如飴,這樣的女人已是稀有國寶,該好好保護,最好再繼續關在宅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生就守着老爺,只知老爺,這是她的命……”倏地住口,因爲一顆珠子利落地嵌在距離他耳邊不到一吋的車板上。
他聳了聳肩,不再言語,僅以玩味的目光瞧了一眼徐蒼離懷裡的霍水宓,再瞧瞧抱着她的徐蒼離。
愛嗎?多虛浮的東西,卻又真真實實地敞在眼前,挺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