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爲一脈深山,世人不知不曉,已而甚至也未曾替它取名.這深林處處皆是參天古木,枝梢交錯,遮天翳日.又有沼澤暗藏,危機四伏,委實稱得上與世隔絕四字.
而山林某處,突兀的顯現出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坦之地,似是認爲,卻又與四圍的環境融爲一體.一夜大雪降下,漫天遍野皆被覆爲了滿眼的瑩白.一座簡樸小屋立在中央,屋外圍着簡單的籬笆,籬笆內有菜地,有花圃,栽了小片梅枝,淡白花朵幾番點綴,與這雪景相襯,更顯出幾分清雅.
臘月飛雪,萬物還都陷爲沉睡,一片寂靜之中,兀地傳來";吱呀";的輕響,小屋內的人緩緩打開了屋門,那是一名二八芳華的女子,她裹着雪白的狐裘大麾,面容略顯蒼白,一雙眼眸也仿若一潭死水一般平靜.
我淡淡掃了圈周遭景色,擡手掩口,輕輕咳嗽了幾聲,目光淡然,繼而攏了攏大麾,擡步走出了院落,步入這一片純白晶瑩的雪域之中.
戾戾寒風掠過,大雪雖停,空氣中卻依舊是擋不住的溼寒刺骨,我只覺胸口冰涼刺痛,又是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身形微搖,正欲踉蹌幾步,倏地,有一雙手,從背後將我扶住.
我並未回頭,便輕輕笑了起來:";如今你身爲武林盟主,日理萬機,怎的還有這般閒心,隔三差五便跑來我這深山老林?";
那人並未急於答話,只擡手擁住我的身,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輕嘆道:";你死而復生,身子極其虛弱,本就需精心照料,卻偏生要住進這人跡罕至之地,我又怎能不擔心.";
我站穩了身形,便離了他的手,轉過身望向楚雲霜:";你又何嘗不是死而復生呢?況且你哥哥還很需要你的照顧,他如今,那般情況,又怎離得了你?";說到此處,我的眸色微微黯了黯.
楚雲霜的神色也是微變,沉默了少許,他終究是開了口:";冥兒,事情到了今日這番田地,皆是我與哥哥一手促成,你,當真不怪我們麼?";
我擡首,直視楚雲霜的眼,搖了搖頭:";因果循環,天道往返,一切皆是命數,我知道,你與小佑,這些年來,你們二人的痛苦,絕不會比任何人少上半分.如今,他因莫息丹而筋脈盡斷,太過徹底決絕,我想救他,卻也無能爲力.";
楚雲霜的神情也十分凝重,當日他確實已死,卻尚殘存一絲生氣,雪冥入魔之前運法將他送去靈泉,卻是救了他這條性命.靈泉擁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而璃剎閣失火之後,他又由於身處靈泉而未曾遭受傷害.
可當哥哥到達之時,火勢已兇猛至極,哥哥爲了救他,未曾多想,便抱着他飛出了璃剎閣,卻沒能爲自己取水,待他醒來之後,再去璃剎閣一探究竟,璃剎閣早已被燒爲灰燼,靈泉,自然也不復存在.他本想借助靈泉抵消莫息丹的反噬,可終究造化弄人,靈泉沒了,半月一過,哥哥果真筋脈盡斷,全身癱瘓,動彈不得.
此番一役,璃剎閣,青綾閣兩大暗殺幫派蕩然無存,六大門派也是元氣大傷,故而哥哥雖然成爲廢人無法服衆,他卻可憑藉自身修爲以及與哥哥的血緣關係,輕鬆接替這武林盟主之位.因爲只有身處這個位置,纔有能力廣招天下名醫,來爲哥哥醫治.
只是,莫息丹摧筋斷骨的反噬之力,太過恐怖,這幾個月來大大小小的醫師不下百人,可惜都是束手無策.眼見哥哥日漸消沉下去,他心痛至極,卻也沒有一點辦法.
寒冬的冷風總是帶着溼冷,無孔不入地鑽進皮膚,骨髓,我只覺胸腔凍的生疼,終究還是遲緩地挪了挪步子:";也罷,回去吧.";
楚雲霜攙着我,一步步朝屋內走去.倏地,一聲清亮的喚聲使我頓住了腳步——
";雪冥！";
我停下身,無奈地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付君言與離江,笑嘆道:";今兒你們怎麼都湊到一塊來了?";
付君言扶着離江,慢慢朝我走來.也不知道離江那幾日究竟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如今落下一身病痛,身子也是虛弱不堪,即使不說,大家也明白,根基已敗,再怎麼調養,也不過活一年是一年.
我走上前,嗔怪道:";這大雪天,你怎的也不多穿幾件?君言,你們都是要成親的人了,你應該多關心一下你未來的娘子纔對.";
付君言勾起一抹輕笑:";我錯了,冥兒教訓的是.不過,今日我與離江來看你,可是來對了.";
我微微蹙眉:";此話怎講?";
離江掩口笑得極爲神秘:";我可不認識他們,不過我想,你應該很熟悉纔是.";
她這番話說的我愈加好奇,探起身子朝前望去.冰天雪地中,有兩個身影從一具參天樹幹後走出,越來越近.我看清來人,不禁怔在了原地.
";怎麼,多年不見,冥兒莫非已將我忘了不成?";那人淺笑苒苒.
我終是反應過來,禁不住淚溼了眼眶:";顏姐?！";
林萱顏笑得坦.[,！]然,快步朝我走來.身後的君欽竹,也是一臉溫和的笑意.我一把撲到林萱顏的懷中,那裡有令我熟悉而安心感覺,我哽咽道:";你們不是去遊山玩水閒雲野鶴了麼,怎麼如今……";
林萱顏輕嘆道:";當日離開,我便知你懷有心事,可卻未曾想到,你會做出那般玉石俱焚的決定.不過還好,一切都過去了.";當日我並未對顏姐說實話,是因我懷了必死的決心,也認定此生不會再見.可如今命運使然,我們再次相遇,此時再面對林萱顏,心底終究還是懷着一絲愧疚.我便愈發的不言語起來.
林萱顏撫了撫我的發,似是安撫,片刻無言.倏地,她挑了挑眉,語鋒一轉,陡然變得輕快起來,高深莫測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們爲何會出現麼先見一個人吧.";
我吸了吸鼻子,擡袖拭去眼淚:";誰?";話音未落,便見不遠處一襲黑衣,不知何時現身,就這麼硬生生闖入我的眼簾,驚得我眼角殘餘的淚都來不及擦去,冰寒立即將它們凍成了粒粒晶體,冷得發疼,可與我內心此刻的愕然與不斷狂襲而上的驚喜相比,卻是不值一提.
那人帶着略顯虛弱,卻十分溫軟的笑,款款向我走近.我不住搖頭,禁不住步步後退,死死盯着來人,完全無法置信.而一邊的楚雲霜,也是錯愕萬分,他怔怔地望着來人,許久,試探性開口道——
";應莫幽?";
這三個字,同樣也是我想問的.我不語,只將目光緊緊鎖在那一襲黑衣的身上.
他頓下了腳步,薄脣輕起,帶着淡淡的喜悅與寵溺,深深地望進我的眼中:";是我.";
這兩個字猶如重石,狠狠砸進我的心裡,掀起驚濤駭浪.我擡手捂住嘴,眼眶再次模糊一片.此刻,我再也顧不得這嚴寒料峭的冬日,再也顧不得這漫山遍野的瑩白,再也顧不得我早已羸弱不堪即將透支的身體,不管不顧,拋下一切向他疾步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終於來到他的面前.
我顫抖地擡起手,極輕極輕地撫上他的面,待我感覺到真實觸感的瞬間,強忍的淚水終於傾瀉而下.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緊緊抱住,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卻又無從說起.
應莫幽也是怔了片刻,繼而,轉手抱住了我,用上了十分的力道,又一下一下順着我的背,在我耳邊輕喃道:";我回來了,我沒有死.";
林萱顏在一旁解釋:";我與欽竹遊歷了幾年,便都有了歇息停駐的心思,我們偶然闖入了一座罕有人跡的藥谷,裡面生長的各種珍稀藥材,連皇宮中都未曾有過.我們便帶着啓兒菱兒在那處安了家,平日裡研究研究那些藥材,日子過得也算平靜.直到有一天,我在山腳發現了他.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還受了那麼重的劍傷,平常人早已死透,可他的求生意志實在可怕,竟然還殘留着一絲生氣.
不過,若是放在江湖中,這麼重的傷,也根本不可能治好,但多虧我們的那個藥谷,我與欽竹沒日沒夜的研究醫,幾乎花掉了谷內半數的藥材,才撿回他半條命.後來,又給他做了幾個月的藥浴,這才能勉強走動.本來,我們是建議他再多休息半月爲好,可是,他要來見你,執着得很,我們也勸不動,只好由着他了.如今絕處逢生,你們二人能在相遇,也是天意,好好珍惜吧,冥兒.";
我的抽噎之聲愈加急促:你沒死,你沒死,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只希望你能活過來,沒想到,上天竟然真的完成了我的心願.那我此生,還有什麼遺憾可言?
應莫幽彷彿能感應到我的心聲,他低低的,卻又堅定道:";今後我不會再離開你,絕對不會！";
林萱顏似乎又是想起了什麼:";對了,落兒雪兒不是被重傷以致昏迷不醒,你纔將他們寄養在武林盟主府麼?我們此行採了谷內的藥材也配了醫,我已叫啓兒菱兒前去盟主府醫治,你儘管放心.";
楚雲霜原本的驚愕過後,看到雪冥與應莫幽相逢的情景,知道這是雪冥最企盼的,便也十分欣慰,與此同時,也不免有些莫名的失落.待林萱顏語畢,他心中倏地掠過一抹光亮,思索片刻,他終究還是重重跪在了地上——
";我與哥哥在武林內掀起腥風血雨,致死傷無數,也爲大家帶來無法磨滅的傷痛,實屬罪有因得,我楚雲霜願一力承擔,請兩位救救我哥哥！求求你們！";說完,楚雲霜便彎腰叩起頭來,又急又快,一下一下,誠懇十分.
付君言與離江互望一眼,繼而輕嘆道:";雲霜,你起來吧.我與莫幽,璃剎王,父親,都心知欠了你們楚家血海深仇,因此才一味縱容姑息,造成如此結局,也不過因果報應.君寒最終能取得柳沐的原諒,與她一起,便已是他最大的心願.他知曉這幾十年的恩怨,也不會怪你.";
林萱顏也開口道:";你放心,既然冥兒原諒了你,我自然也會幫忙.只是你哥哥此番結果是由藥所致,比之應莫幽更加嚴重,我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楚雲霜不顧額頭已凍得青紫,又是重重叩了幾個頭,字字鏗鏘道:";我明白,這一切都是我與哥哥的報應,你們願意幫忙,楚某感激不.[,！]盡,來日必定傾力相報.";
君欽竹上前扶他,他在雪地裡跪了半晌,身形僵硬,卻咬着牙,一言不發,站了起來.
這樣的結局,於他而言,已是最好.
離江深深地望着付君言,笑容裡帶着滿足:她知道,付君言娶她,不過是因爲責任,她也知道,付君言愛的人,從不是自己.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只要能在他身邊,時時刻刻看着他,在他的陪伴下走完最後一程,便已是她最大的心願.
付君言望着不遠處的應莫幽與雪冥,心底有着隱隱的悵然,更多的卻是祝福:這兩人都是他此生摯愛,如今他們能在一起,卻也是,再好不過了.只要能看着他們幸福,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應莫幽抱着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心中除了感激,還有憂愁:他有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也是他一次次背離自己內心,不敢承認自己愛上澹臺悅,將雪冥一次次推離自己身邊的原因.那就是,自璃剎閣創建以來,許是殺戮太多,天道懲戒,註定所有的璃剎王都揹負着一個詛咒,無論他們實力有多強大,都活不過四十歲.這一切,他不敢告訴雪冥,他也不敢問她,幾百年後的璃剎閣,是否還有着這項詛咒.因爲他不想讓自己傷心,更不想讓雪冥傷心.
我抱着應莫幽,逐漸平復下的內心,則涌上了更爲沉重的思緒:我一直都知道,應莫幽所顧忌的是什麼.因爲他所顧忌的,也是我所顧忌的.璃剎王的詛咒,我身上也有,而且,由於修煉斷情咒,我還要再折一半的壽命,也就是說,雪冥,是活不過二十歲的.
那日我明明已死,卻突然有一道白光從天而降,將我復活,如今上天又將應莫幽送回我身邊,可即使如此,我也十分清楚,這一切的幸福不過都是虛幻而已,彈指即破.不過,無論怎樣,能把握現在的幸福,纔是最重要的,不是麼?
天庭
雪地中的一切景象,此時都映在天目鏡中,太上老君望着這一景象,頗感欣慰.一個仙童禁不住問道:";老君,你違背天道,再一次將她復活,就不怕玉帝發現了處罰您麼?";
太上老君撫着鬍鬚,笑着搖頭:";非也,你的無心之失,早已無形中修改了她的命數,我令她起死回生,也是天命所歸.";
另一個仙童更是不解:";老君,你成全她的姻緣也就罷了,爲何還要送她五十年的陽壽?此舉實在有違天規.";
太上老君笑得更加高深莫測:";好事成雙啊,你倒提醒了我,我應當將那男子的壽命也延長一些,否則,他們豈不又不能相守?";太上老君擡袖一揮,一道瑩瑩白光便注入了鏡中.
是什麼落在了我的眼角,涼的沁人,又隨即融化?我擡眼望去,天空中,再一次紛紛揚揚下起了雪.落在了我與應莫幽的身上,很快就覆上了薄薄的一層.
是我的錯覺麼?爲何我覺得應莫幽的周身,泛起瑩瑩的白光?許是我太過驚喜,因而產生幻覺了吧.
";冷麼?";應莫幽輕聲問我.
我輕輕搖了搖頭:";有你在,怎麼會冷?";
";今後每一個落雪的冬日,我都會爲你披衣.";如此平淡的話語,卻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胸腔中的溫暖幾乎要漫溢出來,我極輕極輕地點頭,微不可聞道:";嗯,我相信你.";
大炎揚灑落,天地間是一片溫潤的瑩白,而雪地中相擁的兩人,卻彷彿怎麼都捨不得鬆開對方.
數載光陰的糾纏愛恨,多少迷離嗔念,才成就了這一生一世的承諾與相守.
擡眼而望,天際之處彷彿都與這一片瑩白融爲一體.我有片刻的恍惚,這一切都美好的太不真實,就彷彿,大夢十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