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正在垂淚的碧月愣住了,當年,馬峰作亂,雖說是早已包藏禍心,但何嘗不是因爲痛失二子的緣故?
而馬元死在了代州,馬嵐是被楊延昭所殺,這隱約間,是在告訴她,一切都是早有安排。
“其實,這件事我本想爛在肚子裡,永遠也不說出來,但這些天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說出來比較好。”
楊延昭依舊如同談心一般,不緊不慢的說着,身邊的碧月卻緊咬着嘴脣,淚流滿面,搖着頭斷斷續續的問道,“爲什麼……爲什麼要那麼做?”
“爲什麼?你是說我爲什麼那般做麼?”
楊延昭劍眉蹙起,露出個無奈的笑,“若是說些場面話,那便是你父皇不以仁義爲政,民不聊生,百姓哀聲載道,更爲重要的原因是竟然投靠契丹人,認賊作父,將我大漢民族節義棄之不顧。..
若從我私心來講,是想求個富貴安逸的日子,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北漢已是滿目瘡痍,大廈將傾,豈是幾根獨木所能支撐住的?所以,沒有比投誠宋朝更划算了,只是到最後,反是弄巧成拙,淪落成被逐出了家門,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說完這些,楊延昭望着滿臉淚水,身體不住顫抖的碧月,“我知道,跟你說宋朝北取晉陽城是大勢所趨你定然不願意相信,但這事情終究是要發生的,我的這些小動作,即便沒有,也不會影響日後北漢不復存在的現實。”
將桌上的匕首朝着碧月的身邊推了推,楊延昭臉色依舊平淡溫和,“要是你口中的‘爲什麼’是指我爲何要告訴你這些,我想,或許是不願讓你再去做那些傻事了。”
看着抽泣的碧月雙手抖動,慢慢的伸向了桌上的匕首,楊延昭嘆了口氣,起身往外走去,行了幾步卻又停下道,“要是恨,那便恨我吧,而你想要殺了我,那便好好的活着。畢竟,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噹啷!”
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碧月蹲在地上,抱着頭痛哭,楊延昭搖了搖頭,打開門,走出了屋子。
院子裡,張謙母子滿是擔憂的來回踱着步子,倒是李至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呵呵得有一茬沒一茬的胡亂說着事,完全不在意張謙應答時的心不在焉。
當楊延昭走出來時,張謙已疾步走了上前,滿臉的急切與擔憂,待耳中聽着碧月的哭聲後,眉宇間更添了幾分的疼惜之色。
“秋白,好好對碧月姑娘,過些日子,便搬回去吧,大家都念叨着你們。”
說完,對着張嬸笑着頷了頷首,大步的往外走去,一邊的李至忙對着張謙與張嬸拱了拱手,急聲道着別,“秋白兄,張嬸,過兩日我再來。”
說完,轉過身,追着楊延昭離去了。
“延昭兄!”
在二人行了幾丈遠時,身後傳來張謙的呼喚聲,回首,見他立在了院門口,面帶猶豫,好一會纔開口問道,“延昭兄,魚兒的傷勢好些了麼?”
“出來的時候,魚兒還沒睡醒,或許我回到院子,她這小丫頭已經在那滿屋子蹦躂了”,楊延昭笑着說道,繼而朝張謙擺了擺手,要往巷子外走去,剛轉過身又回首道,“哦,對了,小丫頭也掛念你。”
說罷,飄然離去,剩下張謙獨自依靠在院門前,雙眼中滿是悲傷之色,望向汴梁城的東南處,那裡,有着讓他滿是溫馨的小院。
也有着讓他掛念不下的八妹。
出了巷子,上了馬車,李至變得出奇的安靜,不吭聲的從懷裡掏出一卷書來,楊延昭則是閉眼靠在了車廂內。
希望今日能揭開碧月的心結,也使得這小娘子能收了對他的感情,收下張謙的愛慕之意,這二人若是能走到一起,那也是極好的。
至少,在這些令人壓抑乃至厭惡的日子裡,有了爲數不多的好消息。
馬車輕行,紅日已垂掛半空,大街上,人聲鼎沸,又是熱鬧忙碌的一天開始了,掀開車窗簾布,看着往來的過客,楊延昭心中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閃開,閃開,軍情急報,八百里加急!”
喧鬧而又寧靜的汴梁城因一陣急促而來的馬蹄聲炸開了鍋,街道邊,馬車停了下來,透過車窗,楊延昭可以看到一列輕騎疾馳而過,他們所去的方向竟是皇城。
“八百里加急,這下壞事了,延昭兄,難不成是哪裡出了亂子?”
望着已經離去的騎兵,李至臉色大變,有些憂心忡忡的說道着,雖然平日裡他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但楊延昭明白這有些微胖並手無縛雞之力的摯交是個不折不扣的憤青,若是到了危急大宋生死存亡之際,絕對會毫不猶豫的棄筆從戎,拿起三尺青鋒,上陣殺敵。
“該來的還是要來了,看來不久,便要發兵北上了。”
往着街道的盡頭,那絕塵而去的輕騎,楊延昭放下車簾,輕輕的說着,聲音中有着些許的無奈,也有些淡淡的傷感,聽得他話,李至不禁臉色大變,跌坐在馬車內。
李至家在河北路趙州城,而趙州城地處汴梁北端,與契丹相距甚近,倘若兩國一旦開戰,便首當其衝,遭受戰火,到時候豈不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馬車在街邊繼續行着,八百里加急這一幕的出現猶如卵石擲進了湖水之中,在汴梁城裡掀開了軒然大波。
自從太祖南征北戰之後,大宋朝便越發的安定,特別是當今天子兵不血刃的收復了晉陽城,從那以後,大宋江山便是國泰民安,四海昇平,一片祥和。
今日裡,突然出現了許久未出現,甚至都要遺忘在衆人記憶裡的八百里加急,各種揣測頓時漫天飛來。
酒肆茶館中,怒罵吵鬧聲中,楊延昭可以清晰的聽到‘契丹’、‘北伐’之類的話語,看來,這些每天爲着生計忙活的升斗小民也懂得了兩國交戰的不可避免,想着今後數百年的交纏爭鬥,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難道這就是宿命?
一路行過,耳邊盡是這些話語,李至的臉色越來越差,車廂內,兩人相望無言,待回了院子,下馬車時,蕭慕春拽着馬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在楊延昭快要跨進院門的時候,他將忍了許久的話道了出來,“教官,兄弟們也想去打契丹狗。”
看着他雙目中燃氣的炙熱,楊延昭明白,這是蕭慕春他們一直所向往的事情,當初,在代州城,這一幫子兵痞便以出關打獵,擊殺契丹人爲樂,這兩年來,跟着自己大江南北的轉悠,生活過得有些平淡,雖然嘴上沒有言語,但是心底深處卻始終沒有忘記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有些人天生是爲了戰爭而生,顯然,他訓練出來的蕭慕春等人便屬於這一列。
轉過身,楊延昭有些愧意的笑了笑,“蕭大哥,朝廷的命令還沒有下來,即便是戰事起了,可如今我有官職在身,一切得聽從朝廷調遣,比不了曾經。”
眼中滿是失落,咬着牙,用手揉着臉上虯鬚,蕭慕春擠出個笑臉來,“教官放心,某沒事,大局爲重,某與兄弟們還是知道的。”
說罷,又是憨憨的笑了笑,駕着馬車,寄送到巷子口的酒樓,楊延昭轉身往院子裡走去,耳後卻傳來李至的一聲低嘆。
回到屋內,看了看八妹,說了些話兒,不多時,便見柴清雲從外面走了進來,身後的綠珠手中捧着幾件裙衫。
走到牀前好生的看了看八妹,繼而低聲與羅氏女詢問了幾句,緊蹙的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偷偷的看了看楊延昭,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轉過身,柴清雲招過綠珠,將她手中的襦裙和長衫遞到排風的手中,“前些日子,府中做針線的萍孃家中有事,便將排風的衣裳給耽誤了,這不,萍娘回來後加緊趕工,做出了幾套,排風你看看可有喜歡的?”
一旁,排風怔怔地望着柴清雲,竟不知該說什麼,跟着楊延昭的身後,她與這高高在上的郡主也相識了許久,心裡由曾經的酸楚吃味到了遙望不可及的敬畏,也漸漸的明白了,如同公子這樣耀眼的男人便應當與高貴的郡主在一起,娶上美貌賢惠的羅氏女,而她能做得便是將那小小的愛慕藏在心裡深處。
因爲,她不過是個僕役的女兒。
即便八妹,羅氏女能無拘無束的與柴清雲一起相處,但排風卻做不到,每當看到那高貴的臉龐,不知爲何,總會有那抑制不住的卑微在心裡涌現出來。
“排風,既然玉兒給你的,便收下吧。”
楊延昭低聲道了一句,排風這才伸出手,接過那衣裳,並聲如細絲的道了謝,“排風謝過郡主。”
柴清雲笑着搖了搖頭,她曾說過數次,無須這般的多禮,但是排風卻依舊這般拘謹,或許,以後日子久了,便能習慣了。
羅氏女和綠珠陪着排風去試衣衫去了,柴清雲走到楊延昭的身後,輕輕依靠在他的背上,“六郎,見到你振作起來,我這心裡便踏實了許多。”
聽着柴清雲帶着擔憂的話語,楊延昭抓着她的玉手,放在臉邊,歉意的笑着道,“前些日子有些事情沒想明白,現在想通了,便好多了。”
“嗯。”
柴清雲低聲應道,正要彎下身,將臉靠在楊延昭的肩頭時,卻聽聞得一尖銳的聲音傳來,“楊大人可在家中?”
聽得聲音,應該宮中來人了,楊延昭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去,心裡不禁想起了之前城中所遇八百里加急傳送的場景,或許,來人正是與此事有關。
但即便如此,這北伐之戰,與他小小的從五品翰林侍講又有何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