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忽悠悠倒回。
那時候,玉樹臨風的少年不曾娶親,長髮及腰的少女羞顏未開,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冤家對頭尚未遇上。
本朝靖安三年,江南渝州安平縣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縣主衛凌去世了。
消息從安平縣一路飛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引發了一通同樣不大不小的風波。
各路人馬都因這個消息而暗中有所行動,因爲是暗中,行動又隱秘,所以當時極少有人知道內情。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採紅蓮……”
這幾句“西洲曲”乃是出自南朝樂府民歌,流傳至今,在吳蘇一帶,幾乎家喻戶曉,每個採蓮女都會唱。
這一片西陵湖上,多種荷花,此刻正當季節,荷葉連天碧,荷花別樣紅,那些採蓮女只着貼身的裙褂,挽起袖口,露出藕一樣白嫩的手臂,駕船行走其中,更是湖上另一番風光。
採蓮女們正唱着,三三兩兩嘻嘻哈哈談笑,卻見前頭碧波之上,飄飄蕩蕩來了一艘畫船,雕欄畫柱,委實輝煌,船頭處簾子一卷,有個人微微俯身而出,只見他着一身淺色素裳,渾身竟無一點鮮亮顏色。
這人卻是個正當風華的青年公子,生得朱脣玉面,一雙鳳眼,流轉出自有萬種風情,又着一身素服,身在舟頭破碧波而來,恍惚神仙中人,讓人眼前一亮,過目難忘。
蓮女多情,見船上出來這般一個好人物,頓時愛的愛,羞的羞,那歌聲越發婉轉動聽。
景正卿本正在船中補眠,被那旖旎歌聲勾引出來,站在船頭負手獨立,一雙神采飛揚的丹鳳眼掃了掃,自看見荷葉從中有些芙蓉面若隱若現。
然而不知是羞是怕,那歌聲竟停了,景正卿卻也曉得這“西洲曲”,又看滿目明秀山水,風景如畫,他不由心曠神怡,發了興致,當下微微一笑,朗聲吟道:“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這聲音清越,略有金石之聲,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俊朗,聽來十分悅耳,令人心動。
那些採蓮女遠遠聽見他吟誦之聲,更是嘻嘻哈哈羞笑一片。
這青年貴公子景正卿,乃是上京人氏,出身是威遠侯景家,當初太祖打天下,身邊帶有十六忠勇近臣,後至開國,論功行賞,昔日跟隨的老臣死的死,散的散,歸隱的歸隱,而自開國至此太平盛世二百年間,能一直蒙受恩典襲爵三代的,卻只有五姓人家,景家便是其中一姓,威勢自然非同等閒。
若是去得上京,只須問一聲“威遠侯府”,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景正卿正是景氏一族的新起之秀,是青年一輩之中的佼佼者。雖然只是二房嫡子,年紀也才十九,卻出色能幹,應對大方,景家裡外差事應付,暫都落在他身上。
此番來到渝州,卻是因爲景正卿的姑姑遠嫁此處,誰知早早地便生病去世,近來姑老爺也撒手塵寰,留下兩個遺孤。
景正卿領了父親之命,便是來接兩個孩子去京城的,畢竟是血脈相關,景家又是大族,論理是不好撒手不管的,否則被人知情說道起來,恐不好聽。
所以此一番也纔派了他來料理此事。
景正卿吟誦罷了,身邊兒跟隨的小廝康兒便摸着頭道:“二爺唸的這是什麼?怎麼跟她們唱得倒像是差不多?”
景正卿瞥他:“你倒是還有點兒見識,可不就是一首的?”
康兒笑回:“我又有什麼見識,不過胡亂猜的罷了……這裡的風景倒是好,不過眼看是要靠岸了,也不知道姑奶奶家裡是個什麼情形。”
景正卿極目遠望,見前頭一水之外,果真就是岸了,上頭人來人往,再望遠,便是青山迢迢,前頭坐臥一個不甚起眼的縣落。
景正卿不言語,心中卻想:“這姑姑離家總也有十年了罷,向來沒什麼音信,素日裡家裡頭也極少提起,本以爲這輩子也是難有干係了,沒想到世事無常,還能有機緣來見表哥表妹,卻不知他們是什麼樣兒的,何等性情……”
正在出神,耳畔聽得數聲嬌笑,遙遙地自遠處傳來,此刻船行將要靠岸,水道便窄,水上又傳聲更廣,景正卿心頭一動,舉目看去,卻見在不遠處荷花蕩裡,有幾個採蓮女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向這處打量。
景正卿因皮相極佳,這些採蓮女們見他風度不俗,不免惹得春心蕩漾,有女子咯咯嬌笑,隔着水面便扔過新剝的蓮子來,有幾粒落在船頭,骨碌碌滾動,嫩綠之色十分可愛,就如同這些女孩兒一般,清新嬌憨,頗爲誘人。
康兒見狀,便笑道:“二爺,瞧着這幾個娘子對爺很有幾分意思。”
景正卿斜睨他一眼:“你又心癢癢了?在京內什麼樣兒的沒見過,如今卻跟沒吃飽似的口角流涎了,還不快快斂起那副色魔附身的相來,叫人知道你是景家的,沒得丟了臉面。”
兩人說話之時,景正卿身後站着的藍衣青年便掃了一眼那小廝,眼神有幾分冷。
康兒忙陪笑道:“爺說哪裡話,小的哪裡敢,何況人家看的也不是我。”
景正卿便哼了聲,掃一眼那些採蓮女,卻並不假以顏色,他本就生得好,又兼一副風流高貴的外相,如今卻偏做出如此莊重的模樣來,實在是又可敬又可愛。
那些女子見他並不肯致意,不免失落,荷花叢中有人便唱道:“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明媚亦愁。南風知明媚意,吹夢到西洲……”那聲音如煙塵消逝一般,淡淡遠去了。
景正卿下船之後,便見前頭停着一輛馬車,有一個老僕人縮在車前打瞌睡,一個小廝模樣地站在車前四處張望,猛可裡見景正卿下船,怔了怔後便趕上來,遙遙地行禮道:“敢問這位爺,可是來自京城景家?”
景正卿挑眉:“你便是衛家派來的人?”
這小廝一聽,情知無誤了,當下面露歡顏,忙又大大地行了個禮:“小人正是,小人在這兒等了有五六天了,可把您給盼來了。”
景正卿便笑:“這一路少說要走一個月,你那麼早來等着做什麼?”
小廝道:“我們小姐自得了信兒,就打發小人來等着,說是這一路上有水道,或許趕上風順船快,表少爺早到也是有的,小姐怕若是早到了沒有人接,未免失禮,於是寧可讓小人早些在此等候。”
景正卿看他言談伶俐,便點頭:“我這位表妹倒是心細。”
小廝回道:“表少爺請,從碼頭這兒到縣城還有七八里路,小人僱的馬車在前頭……”
景正卿走了幾步,瞧見那馬車有些古舊,他有些好潔,便道:“無妨,我不耐煩坐在車裡頭,自騎馬便是。”
這碼頭上本就有許多行腳的人,見景正卿一行下船,便圍過來問長問短,康兒聽見主子說,便去周旋,果真即刻要了兩匹馬,一些隨身的行李箱子之類,康兒之外另有六個隨從,七手八腳把行李放到車上,——那藍衣的青年站在旁邊,他身後又多了三個身着黑衣也似下僕打扮的,四人卻並不動手,只等行李裝載好了,一行人才往縣城裡趕去。
一路上,景正卿便打量當地風物,康兒便跟那相家派來的小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康兒說道:“瞧你年紀也不大,什麼時候進的相家?還是家養的?”
那小廝道:“是家養的,這會子外頭買進來的那些個,都也走了,哪裡肯留呢。”
康兒聽他話中有話,便奇道:“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小廝便笑:“索性說給爺聽也不打緊,橫豎要知道的,自老爺去後,家裡頭就變了樣兒了,小姐雖是個好小姐,少爺卻有一宗毛病難爲,就是好賭,一來二去,家裡的銀子都敗光了。”
景正卿在旁邊聽得暗中皺眉,康兒道:“那怪不得人要跑了,月錢都發不下來的話,人心也散了去。”
小廝道:“可不是?老爺活着的時候,或打或罵,還有個鎮嚇,少爺多少收斂些,老爺一去,竟撒了歡似的,鎮日泡在那賭場裡頭,爲此小姐勸了多少回,卻也沒有法子。”
康兒道:“賭是個無底洞,消遣消遣還成,栽進去可就完了。”
小廝道:“這還不算完呢,如今家裡頭就是個爛攤子,上個月少爺因賭錢爭風,跟人打起來,把人家打的半死,誰知對方也是個有來頭的,反打上門來,這會兒少爺被關在牢裡頭,少奶奶只在家裡哭鬧,不時擠逼小姐想法兒,再加上一個姨娘在旁煽風點火,小姐急的要嘔血,託了多少人使了多少銀子也不見通融呢。”
康兒咋舌:“果然鬧得不像話!”就看景正卿,卻見主子神情淡淡地,並不開口,他便只引那小廝又說別的去了。
景正卿心想:“臨行前母親暗中叫了我去,盤問這一行帶多少銀子,又問父親的意思……雖未明說什麼,但我瞧着竟像是不願意我來似的,難道早就知道情形不好?”轉念又想:“但父親叮囑我務必要接到表妹,雖不曾明說,卻好像是個非要她過去不可的樣子,其他人倒是未曾提及,難道這表妹有什麼了不得?”
景正卿心裡暗中琢磨,一路隨意看着些當地風光,漸漸地進了縣城,那小廝前頭引路,走的極快,拐了幾拐,便停在一家門前。
景正卿瞧着這院落有些年頭,略簡樸些。康兒安排挑夫們整理行李擔子,那叫黃英的小廝就領着景正卿往裡,過了一堵照壁,差不多就可見內室,然而卻聽到一陣嘈雜聲響,有人叫道:“明明是許了我們的,快把人交出來,不然的話,管你什麼官宦之家,照樣也去告官法辦。”
景正卿忍不住皺了眉,不知是何人竟在此囂張鼓譟。
一個女聲哭道:“小姐救我!”那領路的小廝黃英聞聲,撒腿就跑。
景正卿卻仍不疾不徐,緩步往前,耳畔聽到有人說道:“誰許了你們?丫頭是我的丫頭,我沒開口,也沒收你們銀子,誰收了你們錢的,去找誰就是了。”聲音似有些氣得顫抖,但那一把聲音清甜甘美,婉轉動人,如同仙音,沁人心脾。
景正卿本帶幾分好奇而已,聽了這個聲音,頓時之間如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他本也是個風流人物,當即心尖兒上搖了搖,就想看看這說話的人物是何模樣。
不看則已,一看成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