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員外郎:“怎麼,郎中的意思是,將此事擱置不辦。這個不好吧?”
“什麼不好,又有什麼不好?”羅郎中冷笑的聲音更大:“徐珵,小人爾!去年在也先大軍進逼北京之時,竟有遷都南京這種荒唐之議。若真如此,我大明朝危矣!好在陛下聖明,不受這等小人的蠱惑,這纔有後來的京師大捷。他徐珵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休,竟對咱們吏部指手畫腳,視我等如無物邪?大興縣丞一職何等要緊,他說要去就要去了?”
吏部的官員權力大,脾氣也大。徐珵遷都之議已經淪爲天下人笑柄,羅郎君如何肯理睬這種人。
蔡員外郎小心道:“羅郎中,畢竟是於少保遞過來的話。若硬頂着不辦,冢宰那裡面子上須不好看。王尚書和大司馬同朝爲官,可是見天都要朝面的,到時候未免尷尬。”
羅郎中重重地哼了一聲,喝道:“他于謙是兵部尚書,可管不到咱們吏部。至於王尚書那裡,我自去說。哼,這個高文的來歷你大約還不清楚,此人本是陝西韓城的胥吏。因爲先人在方孝孺案受了牽連,朝廷開恩,讓他該回良籍。他要科舉,自在西安府考就是了。偏偏要去平涼,無非是想着在那邊科舉要容易些。此人和他的老師徐珵一樣,都是佞進小人,如何用得,如何能安置在大興縣這等要緊之地?”
蔡員外郎心中突地一動,問:“韓城……冢宰的門生杜生輝不就是在那裡做正印官?”
羅郎中微微頷首:“正是,當初此事還是你我經手辦的,怎麼忘記了?”
蔡員外郎這回是徹底明白了,高文遷移戶口去平涼參加科舉,又得了陝西鄉試解元,那就是純粹不給杜生輝的面子。杜知縣是王尚書的門生,這個羅郎中有心討好王直王尚書,要在此事上爲難高文。
本來,區區一個高文的死活同他蔡員外郎也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羅郎中這麼做也未免過火。官場上做事講究的是個分寸,過度了,卻不好。而且,內心中,他隱約有些看不上羅郎中一意去拍王尚書馬屁的熱乎勁兒。
就問:“羅郎中打算怎麼辦?”
羅郎中:“還能如何,讓他排候着,什麼時候出缺,什麼時候再派。無論如何,這大興縣丞一職是不能給他高文的。”
排隊,在這吏部排隊的人多了去,說不定過個十年八年也輪不到他高文。
蔡員外郎笑了笑:“還是不妥,這事咱們得多爲冢宰考慮考慮,真抵着不辦,卻是不美。聽人說,這個徐珵是個難纏得人,鬼知道他下來會不會去找尚書的不自在,咱們還是別給冢宰添麻煩了。”
羅郎中:“反正不能讓高文去大興縣。”
蔡員外郎:“要不這樣,隨意排他個閒職交代過去就算了。反正下官估計徐珵也就是給他的門生求一分俸祿也好養家餬口,咱們看看什麼地方有缺,隨意安排一個就是了,到時候,大家都沒有什麼好說的。”
說着就勸了半天,羅郎中這才冷靜了些,點點頭:“你這是執重之言,也罷,咱們看看什麼地方有缺。”
說着話,他撫摩着下頜的鬍鬚,道:“這京城六部和各院有合適的從七品空缺還真不多,本官一時也沒有計較,再斟酌斟酌。”
這話說得是,明朝實行的大社會小政府制度。也就是說,國家的政治機關的人手都少。就拿六部中的吏部來說,主要的官員就尚書、左右侍郎和四個司郎中和十三個清吏司的主官,加上各司副官,堂堂一國的人事機關也就三四十人。大家的品級都高,起步都是正六品。至於普通辦事人員,則如入流,要尋個空缺職位安置徐珵的得意門生高文,還真有些難。
這姓高的擺明了要一邊在京城做官拿俸祿混飯吃,一邊備考,外放出北京做縣丞,估計徐珵會鬧得不亦樂乎,卻是麻煩。
蔡員外郎笑道:“羅郎中,未必要找個合適的空缺,可以掛職辦差。”
羅郎中眼睛一亮:“這個辦法好,本官怎麼就沒想到呢!”
蔡員外郎的意思他明白,索性給高文一個從七品的官職,但不任實職,然後下派去掌管相應職司。
正要打個比方,就好像後世一個縣城的科級機關下面的享受正科級待遇的科員。
羅郎中:“就給高文掛一個從七品的頭銜,去禮部任職好了。”
蔡員外郎一頭的霧水:“郎中,這禮部最小的官兒是正六品的主事,那可是朝廷命官,高文去那裡任職,不合適吧?”
“誰說不讓他去做主事了?”羅郎中冷笑:“禮部那邊奉鑾出缺,讓高文掛從七品銜出任好了。”
“啊,這個……這個不妥當吧?”蔡員外郎口吃起來。
所謂奉鑾就是教坊司的主官,九品不入流。
教坊司確實是禮部的下屬機構,可這地方實在太齷齪,讓高文去做主管,已是形同侮辱了。
教坊司是做什麼的,主管樂舞和戲曲,其實說起來就是國家歌舞團,專門在慶典或迎接貴賓時演奏樂曲。司中的樂師和歌女的來源多是犯官的妻女和戰爭中的俘虜。這些人都是樂戶,屬於賤籍。
其中的高級歌妓簡直就是等同於後世的影視明星,受到萬人追捧,比如明末南京禮部教坊司的秦淮名妓如董小宛、李香君、顧橫波、卞玉京、陳圓圓更是名噪一時,被人稱之爲秦淮八豔,尋常人就算搬出金山銀海也未必能夠見到她們一面。
不過,教坊司中更多的是普通的操皮肉生涯的官妓。
所以這個奉鑾說穿了就是國家管理****業的頭兒,名聲也壞得緊。在後世明武宗時期,正德皇帝召見一個叫徐霖的人,想讓他去教房司做官。徐霖放聲大哭,說:“以世家清白,教坊者倡優之司,臣死不敢拜。”好歹是個讀書人,去幹這活,自然是寧死不從的。
正德皇帝見他態度堅決,沒有辦法,只得另外封了他一個官職。
由此可見,做這個奉鑾不但不是什麼好事,反很有可能壞掉名聲,成爲世人口中的笑柄。
“怎麼不妥當了?”羅郎中淡淡道:“徐元玉,士林敗類,他的門生能是什麼好東西,自然是好色貪杯之徒。讓他去教坊司,豈不是得償所願?”
蔡員外郎搖頭嘆息:“羅郎中,徐元玉固然是個小人,可這個高文是陝西今科鄉試解元,好歹也是名教中人,咱們這麼做,別人又如何看你我,陝西士子怕是不服。”
羅郎中眉毛一揚:“不服又如何?”不過,經蔡員外郎這麼一提醒,他也覺得有些過了。
蔡員外郎道:“要不這樣,可讓高文在禮部掛個虛職,分管教坊司。”
羅郎中摸着下頜的鬍鬚想了想,點了點頭:“然也,就這麼辦。這天涼下去了呀,熱了一個夏天,爽利,爽利!”
蔡員外郎看了看外面溼漉漉的皇城,笑道:“是舒服了許多,今年夏秋真是暑熱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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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皇城,內閣值房。
下了幾天雨,已是深秋,天氣突然冷了下來。
內閣中的幾個閣老今日難得的聚齊,正在值房中議事。
不大的房間裡頓時熱鬧起來,不但首輔陳遁、吏部尚書王直、就許久沒有露面的新晉工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高谷也到了。
高閣老乃是永樂年的進士,和剛去世的國子監祭酒李禎一樣也是五朝元老。他年事已高,這次被羣臣推舉入閣實在有些勉爲其難,新君登基,太上皇正在回京路上,朝廷人心惶惶,需要這種有威望的老臣鎮之以靜。
除了這三人外,內閣另外八個閣老也都到了,分別是彭時、商輅、俞綱、江淵、王一寧、蕭鎡、王文、苗衷。
這其中在士林中名氣最大的是商輅,在歷史上,他是明朝第二個三元及第的人。第一個是建文時的黃觀,也就是說商閣在鄉試、會試和殿試都是頭名。如今,他官居謹身殿大學士工部尚書。
明朝的內閣其實不算是一個職權機關,當初設置這個衙門的時候,主要是用來給皇帝參謀決策,是個標準的秘書機構。所以,內閣人員數額不定,最少的時候是弘治年,只有劉健、謝遷和李東陽三人。一般來說,六部尚書都是要入閣的,所以,內閣一般都有六人,每人分掌一部。
最多的時候因爲就是現在,數量達到驚人的十一人。人一多,事就多,所謂槳多打爛船,辦事的效率低下。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正統到景泰,朝局動盪。景泰帝既要安撫太上皇時的老臣,又有安插自己的人手。
如此一來,內閣就膨脹到現在這般規模。
今日內閣的人都到齊了,顯然有不得了的事情需要商議。
正因爲年紀實在太大,高谷卻經受不住這秋寒,內閣早早地爲他準備了火爐,燒得旺旺地。
值房面積不大,被火爐一烤,立即熱得厲害。
陳首輔和王次輔心有靜氣,一臉平靜地坐在那裡,其他八個閣老也是自重身份,苦苦地忍受着,倒將進來侍侯的書辦們熱得滿頭汗水。
喝了一口茶水,潤了潤乾澀的嗓子,內閣首輔陳遁咳嗽一聲,道:“太上皇帝車駕已至野狐嶺,今日請大家過來,就是想商議一下接駕還京,以及太上還朝之後如何安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