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陝西鄉試欽差大宗師李禎李昌祺亮馬誇街之後,被布政使高凌漢引着,進駐陝西貢院。
所謂貢院,就是一省的最好學政機關。地方頗大,是一片宏偉的建築羣,有文廟、貢院、提學衙門,也是將來鄉試的考場。
說來也怪,偌大的貢院竟然沒有一顆樹。原因也比較奇怪,一時怕考試的時候有歹人從外面翻進考生,藏身樹陰,給考生傳遞題目。畢竟地方實在太大,考生實在太多,也管不過來;二是鄉試都是在盛夏,若是遇到雷雨天,高大樹木引來雷電,將士子劈了也罷,若是引起火災問題就嚴重了。
除了各省貢院,皇宮中也是同樣情形。正因爲沒有高大樹木,一到夏天裡面熱得厲害。到後世正德年間,正德皇帝熱得不成,索性長期住在有山有水有林的皇家園林西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西苑成爲明帝國的政治核心。
沒有樹陰,整個貢院就是一座火爐。
進了貢院的行轅,待到至公堂裡坐下,李禎已經熱得快要暈厥過去,一張臉蒼白得厲害,卻看不到半點汗珠。
副主考舒日長見他情形不對,急忙命隨從給李祭酒除了吉服,換上葛麻薄衫和涼帽,,關切地問:“昌祺公,你不要緊吧?”
李禎緊咬着牙關,也沒辦法說話,只不住搖頭。
“快快快,快送碗冰鎮烏梅湯來。”舒日長急忙下令。
“不必了,不必了……”李主考呻吟了一聲,掙扎着端起新泡的綠茶,顧不得燙嘴,熱騰騰地喝了好幾口。
這就口熱湯一下肚子,李禎額角見汗,面上現出紅暈了,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要緊的。”
舒日長這才恍然大悟:“哎,本官也是糊塗,昌祺公年事已高。又中了暑氣。若是一碗冰鎮烏梅湯下去,那纔是龍虎交戰,就算是大羅金仙也經受不起。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還真沒辦法向朝廷,向陝西生員交代了。”
李禎:“不知者不罪,你也不用自責。這天也實在太熱了,老夫卻是經受不起。”
舒日長也嘆道:“京城已是熱得厲害,想不到這西安城的日頭比起北地更毒。”
同兩位主考官不同,陝西布政使高凌漢年富力強,雖然身上的吉服已經被汗水泡透,有的地方已經浮起一層鹽花,卻依舊正襟危坐,顯得很是精神。
見二人嘆息,就笑道:“二位大宗師喊熱,我也是外地人,在陝西任上多年,不更難受。這裡已經是你們的地頭,如此暑天,你們怕龍虎交戰,上的都是熱湯,我卻不怕。還請賞碗冰水吃吃。”
舒日長哈哈一笑:“說起來這貢院如今雖然是李祭酒的行轅,卻也歸陝西布政使司管。你一到卻是問我們要冰受用,你是主我們是客,倒是反着來了。方纔忙了半天,我與昌祺公早已經腹中飢餓,既然你這個地主來了,我倒是想唱一出蓮花落。”
高凌漢也哈哈大笑:“好說,好說,我這就叫人去準備酒席。宗師們都是大學問家,我也是科舉出身,正要想你們討教道德文章呢!”
還沒等舒日長說話,李禎卻道:“吃什麼飯,我已經倦了,先睡一覺要緊。”
看他滿面疲憊,皺紋中全是亮晶晶的汗光,高凌漢道:“對對對,宗師們先去奎宿堂歇半個時辰,等有了力氣再用飯不遲,我在這裡看幾頁書等你們。”
奎宿堂就是鄉試考主考官下榻之地,位於貢院考北的最後。
李禎早已經類得不成,就和舒日長一道在隨從的伏侍下腳步趔趄地去了。
看到他佝僂的背影,高凌漢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老頭直如風中殘燭,朝廷也真是,派這麼個老朽過來做甚。李昌祺也真是,臨到老了,利慾之心卻是熱切。不過是想來得些拜師銀子,收點門生罷了。可是,千里迢迢的折騰,別說一個七老八十的老者,就算是壯年人也經受不住啊!
兩個大主考到了奎宿堂,也顧不得體統,脫掉已經被汗水沁透的以上,赤條條倒在涼蓆上。
等到肚皮一挨着席子,涼意透來,汗水頓時就收了。
禁不住同時叫了一聲“受用!”
雖然二人都累得不成,可在席子上躺了半天,卻死活也睡不着,不覺說起話來。
聊了幾句這一路上的所見所思之後,李禎突然嘆道:“日長,這人啊,不服老不成。這些日子車舟勞頓,真真是要將我這把老骨頭都抖散了。辦完這個試差,老夫也該上摺子乞骸骨歸隱田園了。”
舒日長大驚:“昌祺公龍馬精神,我很是佩服。你老人家是五朝元老,新君登基,還有依仗你的地方,怎可輕言歸隱?”
李祭酒笑了笑:“依仗,依仗什麼,一個老朽罷了。國子監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嗎,那就是個閒職。我這麼大年紀了,也該退下去給人家讓位了。別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睛,阻了他人上進的道路,鬧個沒趣就不好了。”
舒日長:“祭酒這個……這個……這事我也有所耳聞……可是……”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禎躺在席子上,也不看舒日常,只淡淡道:“我知道,翰林院中有不少人想要頂老夫這個位置。日長,你也別誤會。我卻知道,等回京之後,你要外放任職。”
舒日長:“是聽說過這事,雖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但不確定的事情,我卻不好亂說。”
沒錯,翰林院的編撰、編修們雖然前途遠大,可品級卻低。編撰從六品,編修正七品,而國子監祭酒卻是正四品。
如今李禎年事已高,也幹不了幾年。翰林院的人在裡面不過是過渡一下,遲早都要放出去做官,不可能一輩子呆在裡面。因此,所有人都將目光盯在國子監祭酒的位置上。
只要李禎一退下去,倒是可以爭取一下,一下子就從正七品到正四品,那纔是真真的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了。如果在地方上,從正七品到正四品,也不知道要熬多少年。
國子監雖然沒權,卻可以當做一個臺階。只要品級上去了,將來挪個位置,立即就是六部侍郎,前程似錦。
翰林院的人最擅長的不就是借力、卡位、搶官帽子嗎?
李禎一笑:“日長,你我這一路走來,無話不談,也算是往年交了。實話同你說,老夫年紀一把,再若戀棧不去,豈不惹人厭煩。再說,我是真的累了,想回家了。落葉歸根,別把一身老骨頭丟在北京纔好。實際上,也不怕你笑話,我這次大考差來陝西做考官,就是想得些養老錢求田問舍。哈哈,日長,老夫這個心思倒叫你笑話了,慚愧慚愧!”
舒日長搖頭:“昌祺公休要做此想,朝廷派考官下來辦試差收門生,得點謝師銀子也是正當,也算是國家對老臣的體恤,有成例可循。古時聖人雖說有教無類,可束脩還是要的。”
是的,出來擔任一省的主考官,收入謝師銀子合理合法,算是一項福利,自可正大光明地伸手,舒日長見李禎自責,忙小聲安慰。
李禎嘆息:“老夫早年家境貧寒,父母去世得早,全憑族人接濟這纔讀書仕進。做了一輩子官,所得的俸祿都回饋了鄉里。臨到了老了,依舊是兩袖清風。哎,想起家中子孫,如今日子依舊過得清苦,我這心中就是愧疚。”
舒日長和李禎一路從京城到陝西,李公的情形他自然清楚。老李雖說貴爲國子監祭酒,日子過得卻苦,身上的衣裳也都破舊,還打了補丁。
說起來,李大人都五朝老臣了,還做過廣西和河南的左布政使,窮成這樣,確實叫人心酸。
這大明朝官員的俸祿還真是低的離譜,若沒有真得執身秉直,還真要苦死了。
如此這朝堂之中,有李禎這種操守的官員還真是不多見。
舒日長由衷地說:“昌祺公真君子,吾輩之楷模。”
李禎突然哈哈一笑:“老夫還真沒想到這出來辦試差的收入如此豐厚,如今得了不少拜師錢,算不算是溼了腳。”不等舒日長說話,他又道:“現在,我也算不得楷模了。日常,看到這麼多銀子,老夫還真有些怕了。”
舒日長也跟着笑起來。
是啊,自己以前擔任過考官,經歷得多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但對於李公這種正人君子來說,還真是意想不到。
確實,對於李禎來說,自己的這個試差,原來是發財的美事。
他和舒日長剛進陝西,陝西提學就帶着被選爲內外簾官的府、州、縣官員早早地侯在華州,山珍海味、飛禽走獸、水陸流水席招待自不用多說。
吃喝停當,就是遊華山,吟詩作賦,足足折騰了三日才啓程來西安。同時,各府、縣都將禮單偷偷地塞到兩位大宗師的袖子裡。
作爲正主考,李禎自然拿了大份。待到無人處,掏出來一看,頓時驚得面紅耳赤。這些禮單上都只寫了一個數字,標明送禮的府縣的名字。最多的四百兩,最少的也是一百。
原來,按照規矩,大宗師到地方上辦考差,都有拜師銀子。府、州一級四百,縣一級一百。陝西有十四個州府,數不清的縣。
這一趟下來,李大人什麼都沒幹,先得了上萬兩的好處,抵得上自己拿十年俸祿了。
他一下子得了這麼多錢,只感覺心臟突突地跳,一晚上沒有閤眼,到現在依舊感覺有些害怕。
今日聽李禎又說起這事,舒日長知道老李這是害怕別人說他貪污,以至毀了晚節。就笑着安慰道:“李公不要多想,大比之年,不獨翰林院,滿朝的堂官、郎官們都拼了命地考差,還不是想得這拜師大禮。京官貴是貴卻清苦,三年一次的考差,也算是朝廷給大家發的養廉銀子,也是聖上對你這種清如水似的君子的恩典。”
其實對於在朝堂上做了一輩子官,又當過兩省封疆大吏的李禎來說,舒日長的話他如何不明白。禁不住眼眶溼潤:“聖上體恤我這個老朽,當真是天恩浩蕩啊!”
二人說了半天話,再沒辦法睡了。
舒日長禁不住問:“昌祺公,此次陝西秋闈的題目你可已經想好了。”
李禎看了他一眼:“日長,你的呢?”
按照明朝的科舉制度,鄉試一般來說考試三場,每場三天,每場考畢休息兩日,前前後後小半個月。第一場三天考試三道《四書》文,第二場則是五道《五經》題,第三場考策論和試帖詩。
《四書》文三題的出題人是大主考李禎,《五經》題由副主考舒日長出,第三場的題目依舊是大主考出。
這其中,三道《四書》文最是要緊,若是做得好了,直接就能錄取,至於後面兩場的題作得如何卻不要緊。
舒日長聽到李禎問,不疑有他,回答說:“其實在華州的時候,我已經想好了,也擬定了題目,李公你呢?”
李禎突然一板臉:“日長,你這是在探我的題嗎?朝廷自有制度,卻不好同你講。”
舒日長大爲尷尬:“李公,我也是隨口一問,倒是忘記了規矩。”
李禎疲勞地嘆息一聲:“日長,我就是這個性子,不是太會說話,得罪之處尚請不要放在心上。這陣子,天氣又熱,老夫累得不成,哪裡還有心思去想考題。國朝立國將近百年,四書五經都被士子們翻得爛了,任何一個句子後面都跟着不知道多少篇範文,這要出個合適的考題卻難。老夫也是想得神思恍惚,索性且放在一邊,等養好精神再做主張。”
“距離生員進考場也沒幾日,李公你還沒想好題目,這可如何是好?”舒日長吃驚地張大嘴巴,李大人這也太不靠譜了吧?
又看到他一臉的疲態,和佈滿紅絲的眼睛,心中卻是一嘆:李公畢竟是快八十的老人了。
就道:“昌祺,高布政使還在外間等着呢,咱們出去用飯吧。”
“也好,反正也沒辦法睡了。”
等到二人穿好衣裳回到至公堂,高凌漢卻不在。
一個長隨回答說布政使司衙門裡出事了,來陝西招募兵勇的欽差大臣,翰林編修徐珵帶人封了衙門的帳簿,要生事。高凌漢大怒,急衝衝地趕了回去。
李禎問:“日長,你也是翰林院的,這個徐珵是誰?”
舒日長:“宣德八年殿試榜眼,就是去年提議聖上遷都的那個。”
“原來是他這個小人。”李禎恍然大悟。
舒日長心中又嘆:這麼出名的一個人李公竟然不記得,真是老了,昏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