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月有缺
路芬芳只想一口啐在李靖臉上。怒火悶在她胸口,如同冬天的火爐蓋着蓋子,密不透風得燒着。
周重璧啊,你爲什麼不殺了這個人渣,我好恨,我好恨啊!
然而我現在……竟殺不了他,不能爲你報仇,我只有忍,只有忍!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拿石盂。”這樣的反應已經是路芬芳的極限了,“請你不要把莫須有的罪名加在我頭上。你若不分青紅皁白認定是我拿走石盂,那你殺了我,這事便了了!”
李靖怎麼捨得殺路芬芳,他還指望着從路芬芳嘴裡套出洞天壺的下落來呢。他笑道:“我李靖好歹也是天墉城的大侍劍,豈會誣賴無辜?既然你記不清把石盂放哪兒了,就慢慢想,想到了什麼來告訴我便可。”
路芬芳不語。李靖又說道:“現下雖沒有石盂,但地下水還夠天墉上下使用十幾日,暫且不妨。修復水脈的工程已經開始了,還望路姑娘早日來幫忙——不,不是來幫忙,是彌補過錯。”
要洞天壺不便,要石盂也不城,李靖乾脆要抓路芬芳去天墉城當苦力。他自己逼死了人,反倒像沒事人一樣來到紫翠峰大耍威風,又是誣陷又是強逼,後面恐怕還有幾千手幾百手花樣大刑預備着,要把路芬芳這個未亡人逼上絕路。
聽到李靖如此說,路芬芳只是冷笑一聲,不置可否。李靖皺眉問道:“你笑什麼?”
路芬芳道:“我問你,我爲什麼要破壞你們的水脈?”
“你……呵。爲了搶奪蝮蛇。”李靖答了,卻不知道路芬芳爲何忽然這樣問他。
“是啊,我是搶蝮蛇,是搶。”路芬芳說道,“你見過強盜搶了你們家的東西,還會乖乖回去幫你收拾屋子不成!”
“你——”李靖氣得幾乎要一袖子把路芬芳掀翻,但見她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不知怎麼就是出不了手。他只得狠狠甩了下袖子,怒道:“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麼?我要殺你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周重璧死了。這世上再無人會護着你!”
路芬芳眼前彷彿滑過淚光。但她仍擡着桀驁的下巴說道:“那你就殺了我,還廢話什麼!”
路芬芳已經忍到極限了,李靖也是一樣。李靖雖然沒有佔到什麼便宜,但心裡一塊大石頭到底落了地:從路芬芳這痛不欲生視死如歸的表現來看。周重璧是真的死透了。不會有別的可能了。那種痛徹心扉。再好的演技也裝不出來。
“路姑娘,應該不會很快離開紫翠峰吧。”李靖整整衣袖道,“爲免路姑娘傷心太過。我會時常來探望你的。天墉城還有事,我先告辭了。”
路芬芳在原地站着,直到李靖的腳步聲消失了,她才緩緩蹲了下來,抱緊了自己,一會兒覺得腹內絞痛,一會兒又冷得打戰。大約是心裡太痛了,她並不覺得身體上的痛有多麼厲害,一直自己挨着,發了高燒也不自知,迷迷糊糊便暈在了地上。
路芬芳醒來時,發現自己神遊珠丘丹爐中。丹爐中心煙霧繚繞的丹液裡,靜靜盤着一條紫色大蛇,正是那蝮蛇精。
她便死死盯着蝮蛇,眼芒冰冷尖銳,一言不發。伯服剛在植靈田中修剪桃樹,遠遠得看見路芬芳來了,便丟下手裡活計,走上前去和她說話。
路芬芳早聽見伯服腳步聲,回頭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伯服說道:“你的身體正在發高熱,清音正在爲你診治,我便把你神識攝到珠丘中來,這樣能恢復得快些。”
路芬芳心道,原來我病了?大約是心病,治不治的也渾沒要緊。她心裡想着,卻懶懶得不想說話。伯服又道:“這蝮蛇用了許多丹爐清氣才勉強鎮住,繼續留着對你無益,不如放了吧。”
“不。”路芬芳斬釘截鐵得說道。她一直不說話,忽然說出這個字卻如此乾脆,伯服便疑道:“爲什麼?”
“等周重璧回來,這條蛇對他還有大用。”路芬芳很肯定得說道。
回來?什麼回來?伯服吃了一驚,隨即嘆氣道:“好我的傻妮子,周重璧是咱們親眼看着下葬的,你還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不,我不會放蝮蛇走的。”路芬芳也不知哪來的自信,說道,“千萬好好看着蝮蛇,別叫它跑了,也別叫它死了。”
路芬芳近乎病態得執着着,彷彿只要她死死守住蝮蛇,周重璧就真的會回來一樣。
她看了一眼蝮蛇,又快步走到植靈田那裡,把所有的龍耳李花都拔了,按照之前在紫翠丹房背好的丹房,煉製起強身丹來。看她如此積極,伯服又問道:“前幾天我讓你喝藥你都不喝,這會兒怎麼想起煉強身丹來了?”
路芬芳說道:“我知道我病了,我不能再病下去。我要趕緊好起來,才能練功、練劍,我才能——”
才能早日爲周重璧報仇。說到“練劍”兩個字,路芬芳又把後半句話咽回去了。
她走的前一天,周重璧還對她說:“我會的可多呢,一輩子都舞不完。我喜歡教你,只喜歡教你,一輩子教你都行。”
可是現在……
路芬芳忽然折下一枝沉甸甸開滿了花兒的玉桃樹枝來,隨她舞動,花中露珠如流星般颯沓而過。她又將傳觴飛羽劍走了一遍:
彩虹銷,雲/雨霽,陽光從天而降,投入大地的懷抱。劍氣浩浩清清,明如光,疾如風,卻連一片玉桃花瓣都不曾零落。劍勢綿綿泊泊,靈如詩,豪如酒,柔弱的枝條割着風,卻如撕心裂肺的痛。歌着紅蓮,燒着豔酒,衣香鬢影天未霜,酒龍詩虎爭傳觴,舞罷分袂,只剩燈火盡醉。
路芬芳從未舞得這樣快,這樣流暢過。她閉上眼,腦中竟是周重璧舞劍的樣子,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卻彷彿比初見時還要清晰,還要深刻。
她的手腳彷彿不聽使喚,在被無形的手捏着,自然而然揮舞出那些招式。她彷彿看到初雪照亮了秋日的晴空,青藍的天幕中泊着一彎淺白色的殘月,彷彿這輩子都不會再圓了。
路芬芳忽然扔了手中的桃花枝,一下子跪倒在地。她好好躺在紫翠峰茅廬中尚在昏迷的身體也忽然不安得掙扎着,繼而劇烈得咳嗽,噴出一大口血來。
清音剛給路芬芳餵了藥,又施了針,料想她應該沒事了,這一下又嘔了血,嚇了他一跳。他再次給路芬芳搭脈,這脈象亂得又和剛纔沒治時一樣了。
看來這心病……短時間內是治不好了。
清音也不知拿路芬芳怎麼辦了。周重璧走了之後,清音便把整個心都放在路芬芳身上,她彷彿就是周重璧的再世重生。故友永去的悲痛一時無法忘記,但眼前之人卻可聊以慰藉。
剛纔李靖來過的事,清音也知道。周重璧已經不在,路芬芳的危機並沒有消除,因爲世人都不相信洞天壺已經碎裂。若不是周重璧葬在這紫翠峰上,估計早被人挖墳一百回了。
所以,清音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既然路芬芳有珠丘丹爐,他的紫翠峰又有不少靈草仙藥,不如便把煉丹術傳授給她,讓她可以一面練功一面煉丹,進益了修爲,就能好好保護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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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已經想定了,打算等路芬芳好些了,再對她說此事。他想守到路芬芳醒來,這時伯服卻從丹爐中出來了。
伯服的神情比他還要憂愁,沉着臉在藥爐旁坐了,便問清音:“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伯服很少這樣婆婆媽媽。清音看路芬芳確實昏睡着,便悄聲道:“你問。”
“周重璧,真的死了嗎?”
茅廬中忽然靜得出奇,只剩藥罐子裡藥水翻滾冒泡的聲音。清音道:“怎麼了,路芬芳的癡病也傳染給你了?”
“她堅持要留下蝮蛇,說要等周重璧回來,蝮蛇還有大用。”伯服說道,“我看見她眼中希冀而堅定的光芒,竟然也希望周重璧真的還會回來。”
清音道:“周重璧一走,路芬芳在情一字上,再也無望了。以後她一心向道,也是好事。”
好事麼?伯服回想着路芬芳來日來那冰冷、絕望、痛苦、瘋狂的眼神,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你不必如此擔憂。重璧不在了,我會和你一起培養路芬芳,把她培養成昔日重璧那般修仙界叱吒風雲第一人。我會盡最大努力,你放心!”
伯服點點頭,對清音微笑:“謝了。”
這是周重璧走後,伯服第一次笑。他擡頭望見窗外的殘月,忽生傷感。他忽然想起自己身爲周太子伯服時,和父王一起死在驪山下的那夜,月亮也是如此,就這樣殘酷得懸在頭頂,殘酷得凝成了永恆。對他們這些已死之人而言,月亮永遠不會再圓了。
他以爲自己已經超凡入聖,看過太多生死,早已處之淡然。可如今見周重璧之死,路芬芳之傷,他竟也爲之傷感起來。他轉頭望去,白色的月光灑在路芬芳身上,這條漫長艱辛的路,註定還是要她獨自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