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寧襄在聽了石定峰的行程安排之後，才知道這些日子，他獨自去了一趟北極天淵查看地形。
難怪楊靖飛勸她回頭，原來聖地梅海就在北極天淵的盡頭，在一個幾乎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北極天淵是一個深不見底，窮盡神識也看不到盡頭的巨大深淵，是上古神魔大戰時留下的空間死域。
天淵裡充滿了時空裂縫和十級以上的罡風，常年毒霧瀰漫。
天淵裡有數不清的空中仙島，對各界修士充滿了神秘的誘惑力，這些仙島之中隱藏着無盡的寶藏，但要想覓得寶貝，也同樣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即使是化神期以上的大能修士進入天淵，也鮮少有人全身而退。
聽說了北極天淵的情況之後，洪寧襄還未意識到這個地方有多兇險，直到鳳舟飛到了北冰域的盡頭，直到親眼看到了那一片無窮無盡的深淵，她才清醒地感覺到，她在做一件多麼瘋狂的事，她真的是在拿命來博一個未知的機會。
而讓她深感不安的是，此行若遇到任何危險，都會連累鳳舟裡的所有人。
石定峰，楊靖飛，朱宸風，吳行，重琉璃……無論哪一個她都不願失去。
在飛行法陣的驅使下，鳳舟化作一道銀色流光衝入了深淵之中，感覺到一股猛烈的罡風襲來，洪寧襄緊緊抓住了船舷，臉色不自覺白了幾分。
石定峰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維護着飛行法陣，瞧見她一直站在舟頭，他走了過來，因爲罡風太猛，他不得不用傳音術跟她說話：“襄兒，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九爺，你知道的，我既然選擇走到這裡，就已經斬斷了退路。”
“值得嗎？”
“不管是否值得，我都不能辜負阿冥。”
一陣死寂後，身上一暖，洪寧襄低頭，看到石定峰的手將她肩上披着的雪白狐裘攏了攏。
他深邃的眸子看着她，“風大，進裡面去，不要站在外面。”
洪寧襄點了點頭，回到了鳳舟空間。
她一步步將這個地方重新丈量了一遍，一山，一湖，一亭，還有那座恢弘氣派的大理石宮殿。
走進凌霄殿，看到朱宸風和楊靖飛並排站在鞦韆架旁，不知道他們在低聲說着什麼，在他們前方，是那塊雕刻着她前生畫像的巨石。
洪寧襄看到那塊巨石，神思不禁回到了這一世和石定峰相識的一幕幕。
她想起自己還是田湘兒時，第一次見到巨石上的女人時心中的震撼。
那個時候她以爲石定峰心有所屬的是另一個女人，卻沒有想到，畫中人就是前生的自己。
她想起在甘泉村時，與他相遇的一幕幕，那個時候她被柳青冥封印了記憶，她不記得他，他很早就告訴了她她的真正名字，可那個時候她一心只信鬼面哥哥，無論他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甚至在被他喚醒了墮魔之後的那一段記憶後，她也不肯原諒他。
石定峰的確從未騙過她，也從未辜負她，反而是那個戴着假面的柳青冥，一次又一次促成她殘忍地傷害他。
今日所有人乘坐石定峰的鳳舟，石定峰卻沒有將這塊巨石遮掩，他將自己的心意袒露在了朱宸風和楊靖飛的面前。
他在告訴所有人，他深愛過前生的她。
跟他的愛比起來，她才覺得自己所謂對他至死不渝的愛，顯得那麼蒼白薄弱。
真正情深似海的人從來不是自己，而是他。
“朱師兄，楊大哥。”
聽到洪寧襄的聲音，朱宸風轉過身來，見她鎮定自若，他知道她已經可以坦然面對這巨石雕刻裡的另一個自己了。
他笑道：“襄兒，外面的罡風越來越大了，你莫要再出去，在這裡待着，我去幫九爺加固一下防風陣。”拍了拍楊靖飛的肩道，“楊兄，你們聊。”
“嗯，朱師兄小心。”
洪寧襄覺得有些奇怪，怎麼她一來，兩人立刻停止了交談，好像有什麼事瞞着自己一樣，而且朱宸風今日的笑容也和平日有些不同，帶着幾分古怪。
見朱宸風轉瞬消失在大殿門口，她走到楊靖飛身旁。
楊靖飛看了她一眼，柔聲道：“真人看到了北極天淵，可信我的話了？”
洪寧襄點了下頭，“你的確不是嚇我，這個地方比我還想象的還要兇險。”
楊靖飛道：“現在回頭已經晚了，鳳舟已經飛進了天淵上方，我們走過的路會被時空裂縫吞噬，再也無法原路返回了。即使找到了聖泉，我們要重返魔界，也只能試着在聖地梅海搭建傳送陣了，但能不能找到聖地梅海，也要看運氣。”
洪寧襄知道石定峰已經在北冰域的盡頭提前搭建了一個傳送陣點，她知道他這麼說無非是在提醒她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但她還是堅定地道：“九爺說了，聖地梅
海是一座遍佈梅花樹的仙島，只要我們循着梅花的香氣一路追尋，一定可以找到。”
楊靖飛不置可否，他指了指巨石上雕刻的女人畫像，對洪寧襄道：“長宸說，這畫中的女人是石定峰從前愛過的人，你可認識？”
洪寧襄坦然地看着他：“楊大哥，昨天我跟你說過，我活了兩世。這個女人，就是前世的我。”
楊靖飛俊眉輕挑，對於她這樣直白的話，並未表現出驚訝神色。
他將她和畫像對比了一下，毫不客氣地打擊道：“可惜，這一世的你，沒有前世的你好看。”
“這不怪我啊！”洪寧襄白了他一眼，“是柳青冥沒給我挑一個好看的臉。”
楊靖飛哼了聲，“長宸說，畫中女人前生爲了石定峰墮魔，說的原來就是你。”
“是我。”洪寧襄語氣從未有過的平靜，“昨天我跟你說了柳青冥和琉璃的事，其實我還有很多事都沒有跟你說，楊大哥有興趣聽嗎？”
楊靖飛挽起嘴角，“反正閒着也沒事，不妨當故事聽聽。”
洪寧襄想了想，道；“楊大哥，你只知道我爲了柳青冥養大了一個魔頭，你不知道，我以前對他做了一件非常可恨的事。”
楊靖飛挑眉，“哦？你膽子這麼大。”
洪寧襄道：“爲了給石定峰打探情報，我來到魔界，潛伏到柳青冥的身邊當奸細，卻沒有想到，柳青冥待我極好，十分器重我，還將我提拔爲他的女將。即使後來我背叛了他，他也終究原諒了我。楊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很壞，很可恨？”
“可這一世，你也給了他一個家，難爲你還不嫌棄他。如果有一個女人像你這樣愛我，我死也值了。”楊靖飛笑了笑，眼中的笑意緩緩地收斂，“不過，石定峰有什麼好的，你爲何要爲了他當奸細？”
“我也說不上來他什麼地方好，只是感覺跟他在一起很踏實。他是個很正直、很完美的男人，我雖是他的丫鬟，可我和他也是青梅竹馬，我還是個小丫頭時就很崇拜他，一門心思就想着長大了嫁給他，然後跟他過相夫教子的生活。可後來我漸漸發現，我配不上他。不管是家世，相貌，才華，我什麼都比不上他，我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跟他比起來，我實在太卑微。即使要愛他，我也應該和他一樣好，一樣厲害，我要配得起他的愛，我還要走到他的世界裡，讓他愛上我。所以當有人告訴我，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變得強大，可以讓我和他比肩而站，可以讓他注意到小小的我，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抓住那個機會。我於是就跑到魔界來當奸細了。”
“又傻又笨！如果一個男人真愛你，豈會在意那些外在的東西，他愛你，愛的只是你的心。”楊靖飛自從昨天罵了她之後，彷彿已經罵習慣了，又罵了一句，“你都不用腦子想想，柳青冥那個魔頭豈是你能招惹的？你去魔界之前，就沒想過後果？”
洪寧襄清亮的眸子看着楊靖飛，“我當然想過。最開始我想的是，等我完成了潛伏的任務後，我會悄悄消失，不讓柳青冥發現我背叛他的事。可十年後我才知道，我想得簡單了，我在柳青冥身邊做了十年的女將，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我做不到對他無情，我不願不負責任地丟下他。我完成了任務之後，原本應該立刻跟着石定峰逃掉的，可因爲放不下柳青冥，我竟然又回到了他身邊，我想找個機會跟他解釋背叛他的原因，求得他的諒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有人揭穿了我的身份，我被人發現背叛了他，我讓他顏面盡失，我也辜負了他待我的好，他因此記恨我。
“後來，柳青冥在一個叫謝驪君的女人的算計之下，發現石定峰和她糾纏不休，爲了讓我死心，也出於同情我，出於報復石定峰，他讓我看到他們兩人歡好的場面。那個時候我肚子裡懷着石定峰的孩兒，我等着石定峰救我走，卻看到那樣的畫面，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當時有多痛苦。我那麼愛石定峰，卻居然到頭來，得到的是那樣一個結果。”
楊靖飛深邃的鳳眼裡閃過一抹幽光，他看了她一眼：“這麼說來，柳青冥也狠狠傷過你。難怪柳青冥會給你第二次生命，他雖然記恨你，但也知道自己虧欠於你，他復活你，其實是想贖罪，他想彌補你。”
洪寧襄緩緩吐出一口氣：“楊大哥，謝謝你，跟你說了這麼多，我心裡舒服多了。”
楊靖飛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身前一縷白髮，“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了，瞧瞧你多傻，爲了石定峰墮魔，爲了柳青冥白頭，其實世間任何男人，都不值得你如此傷情。你以爲你得到了他們的愛，你就能永遠佔有嗎？世間根本沒有永遠，你得到的一切最終都將失去，你只要看破這一點，就能放下。”
“放下，豈是那般容易之事？楊大哥說的好像自己經歷過一樣。”洪寧襄笑容逐漸變得狡黠，“楊大哥，你就沒有喜歡的人嗎？”
“我？”楊靖飛鬆開了她的頭髮，目光看向了巨石，“我當然有，我也曾愛過一個人，可惜她並不愛我，我從來都不會勉強別人，所以我選擇了放手。”
洪寧襄剛想問他，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腳下突然一陣劇烈的搖晃。
“罡風來了，姑娘小心！”
楊靖飛周身一道青光竄起，他結了個防風陣，將洪寧襄和他一同罩在了其中。
洪寧襄勉強站住身形，神識看到，一道巨大的罡風破開了凌霄殿外的防護禁制。
大殿的門直接被掀飛了出去，頭頂大理石天花板迅速地裂開，前方那座石定峰親手搭的鞦韆架在罡風裡被捲走，撞在了牆壁上四五分裂。
地面還在急劇地搖晃，看到那塊巨石也在罡風中搖搖晃晃，洪寧襄一瞬心急如焚，一下子從楊靖飛佈下的防風陣裡衝了過去。
“你不要命了！這是十五級罡風，快跟我走！”
然而，不等楊靖飛抓住她的手，她掌心竄起一道白光，擡手用天女羅剎訣操縱漲大的斧頭，將那塊巨石齊根砍了下來。
楊靖飛眼睛瞬間紅了，他衝到她身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走啊！你傻不傻！還惦記這個幹什麼！”
“不行！這是九爺的心血，裡面有我和他的回憶！我要帶走!”
洪寧襄試圖將那塊巨石搬進自己的空間戒指，她的手才觸到巨石的邊緣，人就被一道罡風打飛了出去。
半空中，楊靖飛及時接住了她。
他從後方抱住她的身體，幾乎是吼道：“石定峰都已經跟你和離了！他都不要你了，你還要這塊破石頭幹什麼！放下啊！你個蠢女人!”
“不！它是屬於我的，我不能放！楊大哥，你放開我！”
然而，就在她掙扎之間，那塊巨石卻被一道罡風砸到了牆壁上，剎那間，砸成了無數的碎片。
洪寧襄心如刀割，楊靖飛扣住她的腰，抱着她縱身一躍，飛上了青炎劍。
站在青炎劍之上，洪寧襄看着那塊巨石，看着那個石定峰用血淚雕刻的女人一點點在眼前化成粉末，看着那個鞦韆架在罡風中化成了碎片，她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你看看！看見了嗎？全都毀了！”
楊靖飛不知何時也跪在了她的身旁，他的手握着她的下巴，因爲太過用力，她銀白的長髮已經被他揉得散在風裡，他紅着眼在她耳邊吼道，“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不管你曾經多愛他，不管你們之間有過多少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一切都會失去！你活了兩世，還學不會放下嗎？你醒醒啊，蠢女人!”
洪寧襄竭力擡起了手，一塊巨石碎片落在了掌心，看着那塊碎片一點點化成菸灰，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想到了石定峰，想到了柳青冥，她的心痛得揪了起來。
在嚐到了被深愛的滋味之後，她如何割捨得下那樣的感情。
也許，楊靖飛說的沒錯，世間沒有永遠，她所擁有的一切最終都將失去，情愛如過眼雲煙，她的確應該放下，可她真的能夠放下嗎？
楊靖飛神識看到整個鳳舟空間已經被罡風絞碎，再也不跟她多說，將她攬入懷中，御起青炎劍，從逐漸倒塌的凌霄殿裡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