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王府上, 一連好幾日,宮裡都在來人。
冊封太子可不是什麼小事,光是司天監就來了好幾趟, 到了休沐這一日, 本以爲不會再有人登門了, 結果汪總管卻親自領着兩個宮女過來。
“王爺, 她們是尚衣監的人, 要爲您量一些尺寸,好趕製衣物。”
薛放離“嗯”了一聲,兩個宮女行了禮, 紛紛走上前來。
他不喜歡有人近身,是以面上沒什麼表情, 神色更是偏冷, 這可苦了兩名宮女, 她們捏着布尺的手抖個不停,好半天都沒能甩開。
薛放離不耐煩道:“快一點。”
宮女都快要被嚇哭了, “是,王爺。”
心裡越急,宮女手上的動作反而越不利索,哆哆嗦嗦地扯了半天布尺,還是江倦看不下去了, 從軟榻上爬起來, 繞到屏風後面, 輕聲說:“我來吧。”
“要給王爺量什麼?”
“腰、腰圍、肩寬和領圍……”
江倦“哦”了一聲, 接過宮女手中的布尺, 宮女連忙如蒙大赦地退出屏風,江倦看看薛放離, 開始指使他了,“王爺,擡手。”
薛放離倒是擡起了手,卻又懶洋洋地環住了江倦,江倦推他幾下,“我給你量尺寸,你抱我做什麼?”
“你還用量?”
“怎麼不用量?”
江倦有點疑惑,薛放離瞥他一眼,緩緩報出一個尺寸,“你的腰圍。”
江倦驚詫地問:“王爺,你怎麼知道?”
薛放離口吻平常,“抱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江倦:“?”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腰,實在看不出什麼名堂,又看向薛放離,還是無法目測,江倦說:“我抱你抱得也多呀,我就不知道你的腰圍,你肯定是胡謅的。”
江倦不信,打算先給自己量一下,有隻修長的手卻先他一步拿住了布尺,這一次換了薛放離對他說:“擡手。”
江倦可不跟他似的,得了空就要把人往懷裡攬,他讓江倦擡手江倦就擡了手,軟尺一週纏過來,江倦低下頭辨認,“不對,王爺,不一樣。”
其實是差不多的,只錯了一點,不過江倦堅持不一樣,薛放離看了一眼,淡淡地說:“解開衫子再量一遍。”
江倦:“???”
他震驚不已,倏地擡起頭,結果額頭一下撞在薛放離的下頜處,江倦痛得吸了口氣,“王爺,你……”
“你在說什麼啊。”
江倦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了一句話,他好像是被撞疼了,在朝薛放離發脾氣,可聲音又軟得很,脾氣發到最後,反倒成了撒嬌似的抱怨。
“本王說,”薛放離笑得漫不經心,“本王給你的尺寸,是你光着身子的尺寸。”
江倦:“……”
薛放離慢條斯理地問他:“不量一下,看看本王摸得可準?”
沉默,良久的沉默。
薛放離望着他,語氣頗爲遺憾,“養了這麼久,卻還是這麼瘦,尤其是你的腰,太細了,本王抱起你,總怕稍一用力,就會被折斷,太不好抱了。”
江倦惱羞成怒,從他手中奪過軟尺甩在薛放離身上,“嫌不好抱,誰讓你抱了。”
“你自己量吧。”
江倦扭頭就走,倒把汪總管看得一陣錯愕,高管事見怪不怪地向他解釋:“王爺又把王妃惹生氣了。”
頓了一下,高管事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懷念地說:“這要是在晚上,出去的就不是王妃,而是王爺了。”
汪總管:“……”
.
江倦不經逗,涼風院他待不下去,就回了自己的院子,蘭亭一路追一路偷笑,江倦進了屋子,又開始低頭看自己的腰。
江倦問蘭亭:“很細嗎?”
蘭亭能怎麼回答,她只能搖搖頭,順着江倦說:“剛剛好呢。”
實際上,江倦是偏瘦的。
不過他也不是瘦得太厲害的那種,而是骨肉勻稱,都長得在該待的地方,但想多一點肉感,卻又艱難不已。
在涼風院裡,江倦嘴上不提,心裡其實還是好奇的,他問蘭亭:“有沒有布尺?”
蘭亭點頭,給江倦找來了布尺,王爺不在,江倦寬衣解帶就格外乾脆了,他摸索半天,繞過一週,低頭一看,驚住了。
尺寸居然和王爺說得完全對得上。
這一次真的一點也不差了。
江倦陷入了沉思。
過了好一會兒,江倦才納悶地問蘭亭:“蘭亭,你說王爺會不會趁我在睡覺,偷偷給我量過一次?”
蘭亭:“……”
她吞吞吐吐地說:“公子,王爺與其大費周章地爲你量腰圍,他應當更願意對你做一些別的事情。”
衣服都脫了,只是量個腰圍嗎?
話本都不這麼寫的。
“別的事情……”
江倦睫毛一動,覺得蘭亭好像說得有點道理,比起給他量腰圍,王爺應該更熱衷於親他或者咬他,反正就是騷擾他,讓他沒法好好睡覺。
想到這裡,江倦丟開了布尺。
他回來自己的院子,其實除了被王爺說不好抱有點生氣以外,就是還沒睡好覺,江倦往後一躺,正打算再好好睡個回籠覺,不幸突然降臨。
“王妃,駙馬與安平侯來了,”高管事一路小跑,“駙馬道是有話與您說,可要見他們?”
江倦:“……”
他當然不想見安平侯,可是駙馬不僅安慰過江倦,還幫他解過圍,江倦痛苦地在軟榻上蹭了好幾下,才幽幽地說:“見吧。”
高管事笑眯眯地說:“王妃快與奴才來。”
高管事過來請示江倦的時候,蘇斐月與安平侯已經被安置好了,他們坐在正堂,蘇斐月與往常無異,一派悠閒,倒是安平侯,渾身髒兮兮的,頭髮也打了結,好似幾日未曾梳洗。
事實上,他也確實幾日不曾梳洗。
在獄中被關押三日,安平侯整個人狼狽不堪,他頂着異樣的目光走出官府,本要踏上侯府的馬車,卻又被蘇斐月攔了下來。
“照時,與我去離王府,向王妃道歉。”
蘇斐月只用一句話,就讓安平侯的心跌入了谷底。
這三日,他想了許多事情。
江倦過去對他的胡攪蠻纏,現在的視若無睹,還有江倦與離王的親暱,一言以蔽之,安平侯後悔了。
可後悔也無濟於事。
再後悔,他也要來道歉,爲他的退婚,爲他過去對江倦的種種忽視與冷待。
安平侯握緊了茶杯,突然聽見蘇斐月開了口:“王妃。”
安平侯擡起頭,少年與王府的管事一同走入,他一身春衫,色澤明豔,人又生得膚白髮黑,偏偏鬢髮微亂,又落下了幾綹,無端增添幾分懶倦的美感,好似……
好似才與人親熱過一番。
思及此,安平侯把茶杯握得更用力,下一刻,“啪”的一聲,他竟生生捏碎了茶杯,瓷片刺入手中,血流汩汩。
“侯爺,您這……要不要找人來包紮一番?”
高管事猶豫地開了口,安平侯沉聲道:“不要緊。”
他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吧,高管事不吭聲了,江倦更是不太想理會安平侯,他只在發出響聲時瞟來了一眼,然後就收回了目光,並不想管他是不是受傷了。
安平侯見他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吝嗇於給自己,心中更爲憋悶。
江倦問蘇斐月:“駙馬,找我有事嗎?”
蘇斐月嘆了一口氣,“也不是什麼大事,照時他……”
蘇斐月看向安平侯,語氣歉然道:“退婚之事,是我們對不起你,不論怎麼樣,照時都欠你一句道歉。”
原來是這樣,江倦“啊”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照時。”
蘇斐月喊了一聲,安平侯恍然回神,同樣是道歉,三日之前,他在酒樓裡只覺得憤懣與屈辱,此刻卻滿心悔意,安平侯閉了閉眼睛,緩緩地說:“王妃,過去是我對不起你。”
“明知你的心意,卻還一度踐踏你的真心,日日與……你兄長踏青遊玩,絲毫不顧忌你的心情,也一度冒犯你。”
“我……”
安平侯動了動嘴脣,心頭一片酸澀,“我對不起你。”
江倦垂下睫毛,過了好一會兒,纔對安平侯說:“我不接受。”
這具殼子已經換了人,江倦是江倦,不是過去那個癡戀安平侯的江倦,安平侯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人爲了他咬舌自盡,選擇與他道歉,又有什麼用呢?
江倦沒有資格替那個與他同名同姓的角色接受安平侯的道歉,更沒有資格替他選擇原諒。
安平侯卻誤會了什麼,他眼前一亮。
倘若江倦接受道歉,就說明他已經徹底放下了一切,對安平侯無愛亦無恨,更沒有半分掛記,但他不接受……
愛也好,恨也好,總歸會記得他,自己在江倦心中,也永遠有一席之地。
“好,你不接受,好……”
安平侯語無倫次,“你可是恨我?你若是恨我,我會盡力爲你補償,過去你受過的委屈,你心中的怨恨,你大可都在我身上發泄,你……”
“你在說什麼?”
江倦越聽越不解,忍不住打斷了他,“我恨你做什麼?”
“我不恨你,”江倦認真地說,“太浪費時間了,有空恨你,我寧願多睡一覺,況且……”
“我爲什麼要恨你?”
江倦奇怪地說:“你不知道我有心疾嗎?我不能生氣,更不能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你又不值得我心疾復發,除非是王爺做了這些事情。”
不過江倦對王爺很有信心,他又補充道:“王爺雖然討厭,但他纔不會像你這樣,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不值得。
江倦說了很多,可安平侯聽入耳中的卻只有這三個字。
他不值得。
少年竟然連恨也不願意給他。
也是。
從一開始,少年就不想要他的補償,並對他避之不及。
可爲什麼是離王?
爲什麼是他?
他隱忍多年,離王卻行事恣意。
他肩負苦海深仇,離王卻逍遙快活!
憑什麼?
安平侯咬着牙問他:“你就這麼相信離王?”
江倦蹙起眉心,“我不相信王爺,難道相信你嗎?”
心中的憤懣噴涌而出,安平侯質問他道:“他究竟哪裡值得你信任了?”
“你總說離王是個好人,那我問問你,哪一個好人只因一句話的冒犯,就要了他人的性命?哪一個好人動輒砍手、剜眼睛、割舌頭?哪一個好人只要瘋病一發作,就肆無忌憚地傷人?哪一個好人,他……”
“啪——!”
江倦一巴掌甩過去,他是真的生氣了,“王爺的事情要你管?”
他這一下,打得太用力,江倦手指都在疼,安平侯的臉上更是留下了指印,他怔怔地看着江倦,咬牙切齒地問:“即使這些事情他都做過,你也覺得他是個好人?”
也許是手太疼,也許是太生氣,江倦的聲音都在發顫,“王爺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我與他日夜朝夕相處,難道我還要從你口中聽你說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嗎?”
安平侯問他:“你可知有這麼一個詞?無風不起浪,離王倘若當真如你所說,京中對他的傳聞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日日哄着你,寵着你,你就真的覺得他是個好人了?”
安平侯吼道:“他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江倦太生氣了,他真的好生氣,氣得渾身發抖,本想再揚手給安平侯一巴掌,可是手還沒擡起來,就被人輕輕握住,又拉入了一個懷抱,男人安撫似的一下一下輕拍着他的後背。
薛放離看着在他懷裡打顫的江倦,平靜地說:“侯爺,你說本王只因一句話的冒犯就要了他人的性命,你這又是冒犯了多少句話?”
“今日本王不要你性命,當真是對不住你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