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出的這趟短差,連來帶去也有五天。這五天裡,他一直密切關注着朝議的進程和結果。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趙昊和江南集團用強硬的姿態,回擊了山西幫的趁火打劫。又用高超的手腕,將局面從失控的邊緣拉回,讓事情朝着有利於他們的方向發展。
這一切,讓張相公知道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必須要給趙昊和江南集團足夠的尊重了。
於是他昨天下午自昌平返京後,馬上就派人給趙昊送了請帖。又讓人向內閣告假半日,說是旅途勞頓、稍事休息再去上班,其實是專爲了跟趙昊好生談一談。
今日一早,他便讓人在紫藤盛開的後院中,擺好了茶臺、茶鼎、茶甌、茶壺、茶杯等一應精細的茶具。又在紫藤架上懸空掛了個木桶,桶底鋪着數層過濾用的細白沙,桶中裝着他從天壽山帶回來的泉水。
木桶底部,有一根出水的竹筒,將過濾後的山泉水滴在下頭放的水壺中,滴滴答答的聲音煞是好聽。
張居正便坐在茶臺旁,一邊看着書,一邊有一沒一句的問張筱菁,她在江南過冬的見聞經歷。
可惜這丫頭嘴巴緊得很,對風景年俗之類的問話,回答的繪聲繪色,連篇累牘。
到了‘趙昊在江南幹什麼’,‘你看江南集團如何’,以及‘你對趙昊感觀如何’……這種問題時,她就要麼語焉不詳,要麼推說不知了。
‘唉,女生外嚮啊……’看着女兒慌亂的小神情,不穀的心在滴血,他就知道夫人答應放她去江南沒個好。
父女正閒聊間,管家遊七進來稟報說,趙公子來了。
張筱菁眼前一亮,剛要開心的起身相迎,看到父親無風自動的本體,她又縮了縮修長的脖子,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照料那紅泥小炭爐。
“有請。”張居正說一聲,心中一陣躑躅,最終還是讓女兒迴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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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趙昊進來時,只看到張偶像穿一襲居家的松江道袍,頭戴着黑紗網巾,坐在茶臺後動作嫺熟的沏茶。
見他長鬚如瀑般絲滑,面容如玉般俊雅,道不盡的意態瀟灑。趙公子不禁暗讚一聲,偶像擱到後世絕對是可以出道的。呃,跟林潤整個組合的話,可能效果更佳。
“坐。”張居正微笑着招呼他,在茶臺邊坐定道:“前日陛下賞了新到的建寧貢茶一罐,特邀你來嚐嚐鮮。”
趙公子便一臉受寵若驚的坐下,看着張居正用一柄竹製茶匙,從那白瓷茶罐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匙勁直纖銳的細小茶葉,置入他面前的‘金絲鐵線盞’中。
趙昊如今已是地道的大明富貴公子,自然知道這可是哥窯的老貨。至於建寧貢茶則來自福建武夷山,自宋朝時就向皇家進貢,但那時叫‘龍鳳茶團’……宋元時的茶是煮着喝,還加作料的,甚至有放鹽的,居然山西人還放醋,更像後世的奶茶……茶葉也用模具蒸成團茶。
到了本朝,炒茶法大興,人們不再煮茶改爲泡茶,貢茶也從龍團變成了散茶。但不變的是對茶葉的要求依然精益求精,只有早春最細小的芽頭,曰‘小芽’者,才能成爲貢茶,送到北京給皇帝和王公大臣們飲用。
建寧貢茶芽葉小、嫩、香,而且帶着貢茶的噱頭,自然千金難求,光有錢是喝不到的。
趙昊跟着爺爺和馬秘書,學了不少茶經,此時侃侃談來,自然能跟張相公聊到一塊去兒。
“茶水茶水,有好茶無好水,只白白浪費了茶葉。”張居正提起沸騰的水壺,爲趙昊緩緩衝茶道:“你知道哪裡的水沏茶最好嗎?”
wWW●тTk an●¢ O 趙昊心說這可難不倒我,郭班主的相聲教過我,便笑答道:“聽說京西玉泉山的水最輕,宮裡都是用那兒的水沏茶。”
“哦,是嗎?”張居正一愣,明顯是沒聽說過的樣子。
趙公子不禁汗顏,十全老人高祖父的爹,現在還是個一十歲的孩子。而既然自己來了,自然也就不會再有什麼十全老人了。那稱量天下水的風雅事兒,只能留給小胖子的兒孫來做了……
“這不是玉泉山的水,而是不穀在天壽山視察時,陵寢衛用來給我泡茶的山泉水。一嘗之下居然甘甜清冽,去看了看水源,只見泉在石上流,也是分外的清涼潔淨,便命人裝了幾缸運回來,放在木桶中過濾掉缸中的火氣,用來泡茶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好哇!”
“那可一定要好好嚐嚐了。”趙公子便一臉期待的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輕呷一口,大讚道:“真是茶好水也好,平生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呢。”
別說是貢茶了,就是‘高碎’他也會這麼說的……
“回頭分你一斤,再送你一桶泉水,記得燒水要用鬆炭,鬆炭性溫火慢,煮的才能透些。”張居正瞥着趙昊,狀若不經意笑道:“這水是筱菁煮了半個時辰呢。”
“哦。”趙昊咂咂嘴,感覺茶水裡多了一次甘甜呢。
他正不知該如何作答時,張居正卻話鋒一轉,切入正題道:“這次的廷議,雖大違不穀本意,但我也有責任,這裡要向你賠個不是。”
張太嶽說着端起茶盞,向趙昊做個敬茶的動作,輕嘆一聲道:“實不相瞞,這一年多來,不穀數度謀劃起復高相公,可每次都無功而返,難免心浮氣躁了點兒。無論如何,此次的事情着實考慮不周,對你們造成了不小的傷害,也讓人看了笑話,抱歉了。”
雖然張相公的致歉,還是以推脫爲主,但以他睥睨傲嬌的脾氣,能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十分難得了。
趙昊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忙擺擺手笑道:“相公言重了,之前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還一直矇在鼓裡呢。別說教訓那幫老西兒了,肯定要被他們擺一道的。”
“哈哈。”張居正露出輕鬆而惋惜的笑容,這小趙不光年少多金有才英俊,還聰明絕頂、善解人意,若非已經被長公主看上,倒是東牀快婿的上上之選。
但說什麼都沒用了,不穀的女兒豈能做小?
他意義複雜的嘆息一聲,對趙昊點點頭道:“你能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這件事上,我確實被夾在中間左右爲難,本想躲出去,來個兩不得罪。可誰成想,成了這樣的結果,倒顯得不穀裡外不是人了。”
說着他憤然道:“虞坡公也真是老糊塗了,這麼大的事他不拿主意,偏要讓個眼高手低的公子哥做主。早知如此,不穀纔不會趟這渾水呢。”
趙昊看着張相公無風飄動的長鬚,不知這話有幾分真假,不過二張理念不合、一生攻受倒是史有明鑑的。
這樣想來,其實張居正和晉黨應該也不是一路人,他們只是在起復高拱一事上,有共同的利益罷了。而晉黨和河南幫如膠似漆的堅固同盟,估計在高拱起復以後,會讓本打算和他比翼雙飛的張相公,感到十分的難受。
所以,還是要區別對待山西幫和張相公。
對山西幫維持互不侵犯的表面兄弟關係即可,但跟張相公還是要深度綁定的。這樣日後在內閣,纔能有人替自己說話啊!
趙昊相信以張相公的睿智,不會想不明白,大家是彼此需要的。而且他對自己的需要,其實超過了自己對他的需要。
‘不然張相公幹嘛要從天壽山帶水回來請自己喝茶?’某位自我感覺良好的趙公子,如是想道。‘當然,他要讓閨女在這兒泡茶,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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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都有媾和的念頭,交談自然蜜裡調油。
張居正從一旁的書本中,抽出個信封遞給趙昊道:“爲了表示歉意,不穀寫了封信給玄翁,好好勸了勸他。你到了新鄭帶給他,應該能起點作用。”
“多謝相公。”趙昊高興的雙手接過,鄭重收入袖中。
“其實你也不用太擔心。”張居正又給趙昊沏了杯茶,輕笑道:“新鄭公是幹實事的人,對你這種能做事的人,天生就有好感。再說他下野兩年了,心裡能不着急嗎?給足他臺階他一定會下的。”
“那我心裡就安妥多了。”趙昊呷一口茶水,對張居正笑道:“其實在下對新鄭公雖然談不上惡感,卻也沒什麼瞭解。這次之所以願意去一趟新鄭,一是局勢所迫,二是因爲相信張相公的眼光。您推崇備至的高相公,一定一位治世能臣。”
“哦?”這馬屁拍的高明,就連已經有免疫的張居正,都忍不住笑問道:“你就這麼相信不穀的眼光?”
“完全相信,因爲英雄識英雄,英雄惜英雄嘛。”趙公子語帶雙關的答道。
“喔,哈哈哈……”張居正指着趙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你這傢伙,臉皮還真是厚,連自己一塊誇進去了!”
卻也沒說你不配……
“好,我承你的人情。”張居正拍了拍趙昊的肩膀道:“你放心,高相公是說話算數的,他做不到一定不會答應,他答應就一定會做到。”
“退一萬步講,朝裡不是還有不穀嗎?我既然做了這個擔保,將來自然不會坐視高相公出爾反爾的。”他又給趙昊吃顆定心丸,意味深長道:“咱們總是站一起的。”
“是,咱們總是站一起的。”趙昊毫不猶豫的重重點頭。要是沒廷議那一出,他甚至可以流下激動的眼淚。
眼下,就已經是趙公子的極限了。唉,功夫還是不到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