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織業是江南的支柱性產業,因爲它的高利潤,江南百姓才能過上基本溫飽的日子。也因爲它的高利潤,江南的大戶和農民,纔會紛紛棄稻種桑。經過調研,江南十府61個縣中,已經有四十個縣的桑田超過了稻田面積,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養蠶繅絲。
更別說那一百多萬完全脫離土地,以絲織行業爲生的織工了。
說‘蠶寶寶安則江南安,蠶寶寶危則江南危’,這話一點都不誇張。過去幾年行情不好,就連縣太爺都急的團團轉,拉下臉來求着江南集團兜底收絲,就是最好的證明。
眼下江南集團終於打通了海外貿易,絲綢的銷路不愁了,各縣的絲社、綢舍、蠶農、織戶,都摩拳擦掌,鉚足了勁兒的擴產,想要把前些年的損失補回來。
誰知卻爆發了蠶病……
看着昨天還好好的蠶寶寶,一夜間就大片死亡。蠶農們男默女淚,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開絲社的大戶們也急啊。之前說過,蠶農們都是先向絲社借錢養蠶,待到繅絲之後,以生絲連本帶利償還。爲了鼓勵蠶農們擴大生產,也爲了賺取利差,好多大戶們都向江南銀行貸了款,然後借給蠶農們。
這要是損失太大,連貸款都還不上,他們抵押的田宅可就要被銀行收走了,於是遭災六縣的絲社,紛紛向江南銀行求告,希望能寬限些時日。
其實就算他們不求告,江南銀行本身也能發現問題。趙公子總結銀行業四百年的經驗,爲江南銀行制定的內控制度可謂相當完善。加上由江雪迎親自擔任行長,制度的執行和監督自然得力。
江南銀行在各分支行,都設有負責風控的副行長,以及負責貸前調查、貸中審查,貸後檢查的信貸部。尤其是信貸部,會派遣專員定時走訪貸款戶,檢查他們的貸款用向和經營狀況。
按照合同,貸款戶必須配合檢查,如實反應。這是他們獲得低息貸款的代價,如果抗拒檢查或弄虛作假,將被送上江南銀行黑名單,從此別想再貸出一文錢。
所以很快,六個縣的信貸專員都上報了風險,然後觸發了江南銀行的預警機制,第一時間被反映到了江雪迎那裡。經過與劉正齊等人的研判,江雪迎得出了可能會大規模爆發蠶病的結論,便一面授權下面可以根據實際情況免息延期,一面趕緊彙報給趙昊,請他來拿主意。
對於是江南銀行先預警,而不是江南紡織或者那六個縣的開發公司先預警,趙昊感到十分無語。直接在江南技院上鍾……哦不,上課時,狠批了一頓高管們麻痹大意、報喜不報憂的腐朽作風。
然而他自己也有責任,他把集團和各公司的高管,拉了一半來江南技院脫產上課,剩下的一半維持公司日常運轉都很勉強,哪顧得上那麼多?
於是趙公子又展開了自我批評,並表示自己會親自掛帥處理此事。
然後他就來找馬一龍了……
然而馬一龍的答案,卻沒法讓趙公子滿意。
“這兩種蠶病,一種是白僵病。《神農百草經》上便有記錄,是一種常見的蠶病。用硫磺薰煙法即可防治。”馬一龍神態凝重道:“不過沒法根治,往往死灰復燃。而且能掌握這門技術的蠶農也不多,不小心會把蠶寶寶全都薰死。”
“更麻煩的是另一種病,老夫以前沒見過,查遍典籍也一無所獲。”馬一龍嘆息一聲道:“這老天爺也太作弄人了,降下這麼多瘟病來糟踐世間的活物。”他火氣大也有這方面原因,愁的。
“這跟老天爺沒關係,是病菌引起的。”趙昊卻搖頭笑道。
“病菌,那是什麼?”因爲和趙公子接觸太少的原因,馬一龍目前對微觀世界還一無所知。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趙昊笑笑道:“不如我們明天去一趟江南醫院吧。”
“那是給人看病的地方,還能給蠶看病?”馬一龍不解問道。
“其實從科學角度來講,人和蠶的共同點,遠大於區別。”趙昊賣個關子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馬一龍只好無奈應下,他每天都很的珍貴,不願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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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趙公子便乘船來接馬一龍。崑山農學院傍水而建,有碼頭與城中各處相連。
馬一龍終於換下那身老農似的打扮,在兒子馬震伯的陪伴下上了趙公子的船。
船出崑山城,來到業已完成擴建的婁江上。
作爲海瑞太湖水患治理的一部分,婁江拓寬工程分爲四段,由吳開司、長開司、昆開司和太開司分段負責。
因爲婁江非但有爲太湖泄洪的功效,還是四縣間最重要的運輸通道,是以四縣長官和開發公司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按期完成了沿岸民居商鋪的拆遷工作,並在三月底工程全線完工。
如今,婁江已經從原先不足十丈寬,拓寬爲整整三十丈,而且引入陽澄湖、青秋浦等水源,保證枯水期也有充沛的水量。
是以雖然婁江交通愈發繁忙,堵船的現象卻不復存在了。
這讓馬一龍不禁感慨道:“以往老夫當知府時,想做點什麼事,各縣推諉扯皮,萬難成行。如今江南各縣卻齊心協力,如此浩大的工程頃刻而成,江南集團實在是高啊。”
“哎,我們不過做點生意,哪有那麼大本事?都是海公雷厲風行,蔡公領導有方啊。”趙昊忙謙虛笑道。
“呵呵。”馬一龍淡淡一笑,雖不信他這鬼話,卻也沒爭辯。
他在朝廷和地方都幹過,自然知道權力不在你官有多高,而是有多少人肯聽你的,你能調動多少力量爲我所用。按照他這個標準判斷,江南集團的權力怕是早已超過江南巡撫,更別說一個知府了……
當然,他知道趙昊的顧忌在哪裡,但江南集團就像屋子裡的大象,想不引人注目,可能嗎?
反正馬一龍覺得懸。尤其如今當權的高閣老,那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鐵腕宰相,能容忍江南集團擴張到什麼時候?
馬一龍只希望那一天能晚一點到來……
說話間,兩人乘船拐出了婁江,穿過日趨繁華的澞河鎮,來到了小澞河畔的江南醫院。
萬密齋的長子,江南醫院實驗室主任萬邦忠,和李時珍的大弟子,江南醫學院實驗室主任龐憲,帶着幾名學生,在碼頭等候趙公子的到來。
要是換了別處,得知趙公子要來視察,肯定所有領導都要放下手頭的活計,倒履相迎了。但江南醫院的三巨頭纔不會浪費時間拍他馬屁呢……原本李時珍還能迎接他一下。但以李院長如今的地位,已經有充足的經費和人脈搞出《本草綱目》了,自然也就懶得再做表面文章。
說起來,這也趙公子自作自受。當初江南醫院成立時,是他要求他們不阿權貴的,惹了麻煩他兜着。不然這個達官貴人請他們去看病,那個太太小姐請他們去複診,醫院正常工作全耽誤了。
於是久而久之,三位神醫變得一個比一個牛氣,連他這個集團創始人,兼科學醫學奠基人到來,都懶得出迎了。
“這是好事兒啊……”趙昊還能說什麼?只能對告罪的萬、龐二人訕訕笑道:“專注攀登醫學高峰,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嘛。”
“公子果然善解人意。”萬邦忠歉意笑道:“就是這麼回事兒,自從公子將顯微鏡介紹給我們,
家父和兩位李伯父就瘋魔了,現在只要不是坐診,就一定泡在實驗室裡,連吃飯睡覺都嫌浪費時間。”
馬一龍聽得一陣迷糊,這‘顯微鏡’又是什麼東東?怎麼會讓天下聞名的三位神醫癡迷成這樣?這跟蠶病又有什麼關係?
帶着滿心的疑問,他跟趙昊來到了與江南醫院一牆之隔的江南醫學院。
醫學院佔地五十畝,有漂亮的校園、花園,粉牆黛瓦玻璃窗的教學樓,實驗樓和校舍。
萬邦忠告訴趙昊,醫院和醫學院都有實驗樓,不是爲了榨取集團資金,而是有不同的作用。
前者主要用於醫學研究,後者則側重教學研究。此外一些不適合在人多眼雜的醫院做的實驗,比如人體解剖,動物實驗,都放在醫學院的實驗樓中。
之所以都要蓋成樓,也不是爲了氣派,而是因爲江南氣候潮溼,樓層越高實驗環境越好……
看着他一臉緊張的樣子,趙昊不禁暗笑,這就是當過官兒和沒當過官的差距。看看人家孟河先生,農學院的花銷是醫學院的三倍,他眉頭都不眨一下。
在實驗樓一樓,衆人換穿了白棉布的連帽實驗服,戴上鞋套,膠皮手套、口罩和護目鏡。
馬一龍還是頭回戴這些東西,自然很不習慣,感覺像戴孝一樣。但他對科學的態度十分的謙卑,跟對趙昊的態度截然相反,所以還是默不作聲的披掛整齊,跟着上去二樓。
他發現他們的目的地,是被牆板單獨隔開的,跟其餘實驗室都不想通,木製門牌上的寫着‘病菌實驗室’五個黑色宋體字。
馬一龍兀然想起,趙昊提到過的,蠶病是由病菌引起的。心說難道能在這裡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