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昊料想不到,就在他爐邊苦思之時,隆慶皇帝和他的張偶像,也在乾清宮中進行着一番密談。
張居正是裕王潛邸的講官,和隆慶皇帝的關係也很親近。
如果說隆慶將高拱當成父親,那張居正在皇帝心裡,便是兄長一般的存在。
正是這兩人在裕邸中,陪伴隆慶皇帝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歲月。
如今高拱不在了,皇帝也就只能跟張居正說說心裡話了。
“張師傅你看。”隆慶臉上寫滿委屈,將一份奏章遞給張居正道:“那幫言官越來越不像話了。”
張居正腰背挺直的坐在錦墩上,聞言雙手接過奏章,展開一看,是一個姓鐘的南京御史上的奏本。
因爲通政司要將奏章先送到皇帝這裡,然後再轉給內閣票擬,所以這本被皇帝留中不發的奏章,張居正自然是頭一次見。
奏章上稟報的是,正月裡發生在南直隸湖州的一串奇事。
先是,大年初一那天,平地突然颳起狂風。停泊在湖州新碼頭的官船不知何故起火。風助火力,火借風勢,‘沿燒民居二千餘家,官民船舫焚者三四百隻’,遇難者竟多達四十餘人。
因爲湖州有童諺雲,‘正月朔起亂頭風,大小女兒嫁老公’,此時居然被訛傳爲,皇帝要派太監來選秀女了。
整個湖州登時就炸了鍋,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新郎爭奪戰’,只要家裡有十二歲以上,未出嫁的女兒,這下全都沉不住氣了。到處打聽哪裡有男人可嫁?皆‘以出門得偶,即爲大幸’。
一時間,無論城裡還是鄉下,所有未婚男子‘無問大小長幼美惡貧富’,統統都娶上了媳婦。條件稍好點的,甚至兩個三個的娶進門……
鍾御史在奏疏上舉例說明道,有一個富戶,家裡臨時僱了個打造鑞器的錫工。這天半夜,錫工在窩棚裡睡的正香呢,忽然被主家叫起來,揉着眼進屋一看‘則堂前燈燭輝煌,主翁之女已豔妝待聘矣’!
還有個磨豆腐的貧窮小哥,早起到一條巷子裡賣豆腐,因爲長得比較清秀,結果引起了主顧的爭搶。最後沒辦法,只好和兩家女兒一起拜堂,過起了沒羞沒臊的三人生活……
而這場鬧劇的高潮,是恰好又有個將官,抵達湖州北關上任時。
北關放炮按規矩三聲迎接,誰知滿城聞聲大譁,百姓驚叫說‘朝廷使太監至矣’,沒嫁女兒的快跑啊,晚了就被抓進宮裡去了!
那些還沒嫁女的人家,頓時驚慌四散奔逃。轉眼間,城裡竟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湖州知府這才意識到不管不行了,於是在正月十三日發佈通告,嚴禁傳播謠言。
但老百姓對官府的不信任,那是刻在骨子裡的。結果越是闢謠,謠言就傳的越邪乎,說這次隆慶皇帝不光要大閨女,‘並選寡婦伴送入京’。
他連寡婦都要!
這一下子,寡婦紛紛趁機再嫁,很多守節一二十年,都立了牌坊的也匆匆再婚了。
等到月底謠言平息下來,湖州近萬家庭已經永遠回不到過去了,於是‘悔恨嗟嘆之聲盈於室家’,全都追悔莫及了……
~~
如此荒誕的鬧劇,就發生在大明最繁華、最有文化的江南地區,這對隆慶皇帝的聲譽自然是極大的損害。
張居正忙勸道:“陛下這是受到武宗皇帝的牽連了,他在位時幾次在江南選美,還尤其喜歡……孀居之人,民間不堪其擾,心有餘悸,纔會讓謠言有了傳播的條件。”
其實這事兒,隆慶他爹也幹過,只是壬寅宮變後收心了而已。不過當着兒子不罵老子,張居正自然只拿沒兒子的那個可憐人說事兒。
誰知隆慶皇帝歪在榻上,鬱郁道:“師傅,朕不是生這個氣,你繼續往下看。”
“是。”張居正趕緊繼續翻看那奏章,便見後頭那御史話鋒一轉,居然把矛頭扯到隆慶皇帝身上了。
鍾御史說,這件事固然是謠言,可‘空穴來風、事出有因’,都因爲陛下整日流連花叢,成月成月的不上朝,所以民間纔會有你好色的謠言,老百姓還給你起了個外號,叫‘小蜜蜂’,所以他們纔會把謠言當真。要好好反省啊陛下,以後要做個禁慾系的帝王,按時上朝,再有謠言也會不攻自破的……”
張居正緩緩舉起奏疏,擋住自己的臉。
雖然他特意訓練過自己的表情,基本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這也太好笑了吧?!
上下兩千年,‘小蜜蜂’這樣可愛的外號還是還是頭一回聽到呢!
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花叢去採蜜。
這他孃的是誰起的綽號啊?太有才了吧?!
張相公默默開啓吐槽模式,用盡全身的力氣忍住笑容。
“想笑就笑吧。”隆慶皇帝自己先苦笑起來:“蜜蜂就蜜蜂吧,還加個‘小’,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張居正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但他立馬伸手摸一把臉,恢復了酷酷的神情道:
“請陛下立即以污衊君上的罪名,下旨懲治這個鍾炅!”
“算了吧,鬧大了,這外號不傳得盡人皆知?”
隆慶卻鬱悶的搖搖頭道:“但我覺得這外號,不是老百姓起的,而是那羣不留口德的言官乾的。”
張居正默默點頭,言官們整天靠嘴皮子幹人,在給大人物起外號方面,自然是劣跡斑斑。
好比前朝的內閣大學士,被統稱爲‘青詞宰相’。
其中,嚴嵩的專屬外號是‘道童’,徐階是‘甘草’……當然,這個頭銜如今歸李相公所有。
至於另一位青詞宰相袁瑋,更被惡搞稱爲‘文恭公’,諧‘文公公’之音……
一念至此,張居正不禁暗暗得意,至少那幫促狹鬼,還不敢給不穀亂起外號。
~~
“可是朕又咽不下這口氣。”隆慶饒過了鍾御史,自己卻又覺着委屈了。
“朕都要讓那幫言官欺負死了,他們不讓朕出宮一步,現在連朕在宮裡幹什麼都管。朕這個皇帝當得也忒沒意思了。”
“言官們確實過分了點。”張居正便淡淡道:“元輔有些縱容他們了。”
隆慶登時兩眼放光,緊緊盯着張居正道:“師傅此言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