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羣人蹲在一塊兒,高興手裡捧着盒飯努力地把食物往下嚥。
這已經是他來到這裡的第九天了,九是一個好數字,應驗在高興的身上就是,他終於在今天接到了一個羣衆演員的活兒。
在這九天當中,他明白了羣衆演員原來也是一種職業,明白了什麼叫做“腕兒”什麼叫“明星”,也明白了這個世界居然有這麼多人想要做明星這種看起來很奇怪的職業。這九天,他還給自己普及了一下基礎知識,譬如說記者這種高尚的職業居然在現代被稱作“狗仔隊”,演員居然遍地都是,設備都是自己沒有見過的……
高興很有壓力,但是他覺得自己不會丟失自己崇高的信仰和品質,這種困難一定只是暫時的,自己必然可以在影片中完成打鬼子的願望。
而除了這些收穫,高興還認識了一個朋友。
來到北影廠第二天,因爲上個晚上沒有找到住處的高興從旁邊是石凳上爬起來,有些腰痠背痛的伸了個懶腰,回頭便看見後面目瞪口呆的站着一個人,他有些不屑的丟下一句:“沒見過爲社會主義伸懶腰的人啊!”便想離開,可是在被那個人笑了整整十分鐘以後徹底纏上了。不過他其實很感謝陳志豪,他讓自己有了住處,還教會了自己很多現代知識,起碼如果此刻讓高興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他甚至可以跩上“代溝”。
其實陳志豪也很奇怪爲什麼會對這個小孩兒這麼感興趣,或許剛開始只是驚訝居然有人在石凳上睡覺,可是後來兩個人接觸多了便發現者孩子好像有點兒傻。他覺得大家都是北漂,應該互相照顧,秉着這個原則,他把高興帶回來自己的住處,兩個人開始了同住同行的生活。
在這種生活中,高興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甚至連簡體字陳志豪都在閒暇的時光中教授了他不少,對此他非常的感激。
今天也是陳志豪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接到活兒,一部小投資的電影開拍,一天一人25塊錢。他帶着興奮地高興來到片場,和副導演見了見面便跟着其他羣衆演員一起去簡單的上妝了。
一上午下來,高興的興奮勁兒一點兒都沒有減,雖然整個上午他都只不過是從這邊走到那邊,再從那邊走回來,但是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和同志們一起演戲的時候。他吃着劇組發的盒飯,和陳志豪坐在一起,也不說話,只是眼睛眨巴眨巴瞧瞧這兒,瞧瞧那兒。
其實不是他不說話,只不過是因爲陳志豪不讓。
這些天陳志豪被高興的語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濃濃的東北口音不說,見面就叫“同志”,永遠都是義正言辭的說話,鏗鏘有力。還時不時冒出兩句□□語錄來,而最讓陳志豪受不了的是,在這些天中每當自己聯繫劇組的副導演時便會被高興突然冒出的一句“能不能打鬼子”弄得機會全失。忍無可忍的陳志豪在昨天晚上終於對高興下達了最終極的指令:明天一句話都不可以說!
高興其實不明白這個戲到底講的是什麼,因爲裡面既沒有英勇智慧的農民兄弟,也沒有講着奇怪語言的日本人,就連穿的衣服也和以前自己演戲的時候一點兒也不一樣,難道他們不用換上八路軍的服裝嗎?還有還有,那個男的和那個女的嘴對嘴,這個世界真的還是自己原來的那個嗎?
高興很混亂,但是他同時又是一個服從紀律的好團員,現在的組織是陳志豪,那麼陳志豪所說的話他都會無條件服從。所以陳志豪要求他不能說話,他就乖乖的一句話也沒講。
“都吃完沒有吃完沒有,馬上開拍了,快點兒收拾收拾準備準備了!”導演助理拿着擴音器吆喝起來。
陳志豪連忙拉起還在吃飯的高興“快別吃了,開拍了,咱們去等着。”
高興聽話的站起身,把盒飯放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裡,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脣。陳志豪突然感覺自己好像犯了多大的罪過一樣,他努力甩去心中的這個想法,領着高興跟隨大家一起走到了導演助理身後。
導演和副導演正在討論下一步的拍攝計劃,這時候,一個劇務突然跑過來:“張導,剛剛於蒙的助理打電話來,說於蒙坐的飛機航班臨時取消了,現在他來不了了。”
張裕皺了皺眉頭,他是一個新興導演,以前拍了很多MV,但是有人投資給他拍攝電影還是頭一回。所以對於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影片張裕非常重視,而於蒙這個角色是女主角的弟弟,一個只出現一次但卻貫穿始終的線索,張裕爲了這個角色選了很長時間的演員,最後因爲於蒙在情景喜劇中的精彩表現才最終選定它加盟的。
張裕有些惱火,他的眼睛快速的在人羣中掃射,但是其實他自己也明白,如果真的這麼好找到演員,自己當初也就不用選那麼久角色了。
在他們身後站着的陳志豪聽到了劇務說的話,他看了高興一眼,暗自下了決心。他慢慢走到張裕的身邊,輕聲說:“張導,你看,我弟弟行不行?他今年才16歲,就讓他試試吧?”
張裕板着臉上下打量了一下高興,身高倒是合適,但是亂糟糟的頭髮和皺巴巴的衣服實在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他心裡有些煩躁,但是這場戲是最近幾天好不容易騰出時間的女主角和她弟弟的配戲,如果今天拍不成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小云,把他帶去做做造型我看看。”張裕最後下了一下決心,想破罐子破摔一下試試看。他拿過一頁劇本遞給高興“你在上妝期間把劇本看一看,一會兒就拍。”
高興迷茫的接過劇本,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陳志豪推給了小云,被拉走的過程中還聽到身後陳志豪的加油聲。
坐在化妝間的椅子上,任由髮型師小K和化妝師小云在自己腦袋上瞎折騰,他手中拿着劇本興奮地看了起來。
這個角色是女主角的弟弟,在劇情開始以前便去世了。他在影片中所展示的只有幾秒鐘的回憶鏡頭而已,而臺詞也只有一句“姐姐”,可是這個人物卻是形成女主角現在性格的決定性因素。
高興心中揣測着劇本,眼睛不小心瞄到了鏡子中的自己,頓時驚訝的輕呼了起來。
高興盯着鏡子裡的人,好像又不認識自己了。
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其實並沒有仔細的看過自己長得到底是什麼模樣,高興覺得所有的人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一張嘴,能長出什麼稀奇來。又加上自己當時的頭髮比較長,所以沒有人覺得自己是一個美男子。
可是現在經過小K和小云的一打扮,他精緻的面容立刻顯現出來了,再加上60年代人們獨有的堅毅的眼睛,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與衆不同。
高興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特別,他只是單純的覺得自己怎麼長得比演《馬路天使》的趙丹還漂亮?他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鏡子裡的自己,有些迷住了。
突然背後聽到了小云和小K的笑聲,他連忙將手拿了回來,有些尷尬的紅了臉頰,這更是惹得小云忍不住伸出手來掐了掐他的臉蛋。
“哎呀呀,我們的高興弟弟怎麼可以長得這麼好看,你的皮膚也好好啊,我都想摸好久了呢!”小云調笑的說。
“小云同志,你這樣隨便摸男孩子是不對的。難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高興實在是害羞的不得了,急忙用手將小云放在臉上的手撥下來,向後退了兩步。
沒想到這一句話更是惹得兩個人哈哈大笑。高興有點兒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們,手還揉着自己剛剛被侵犯過的面頰。
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副導演的呼喚聲救了手足無措的高興,小云連忙拿出高興要換的衣服,伸手便要爲他換上,嚇得高興連連後退。最後以高興自己換衣服做了結尾,小云不情不願的被小K拉了出去。
高興見到兩個人走出了房間,馬上將房門鎖上了。
擦了擦頭上的汗,將衣服仔細穿好,又迷茫的望了望鏡子中不熟悉的自己,轉身走了出來。
張導演已經等了很久了,有一些不耐煩,但是當他一看到高興的新裝扮,馬上興奮了起來。瘦弱的身軀,俊俏的面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訴說着堅定地眼睛。他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圍着高興轉了好幾圈,最後拍拍他的肩膀:“過來,先走一遍我看看。”
高興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也明白導演對自己很滿意,他高興地來到了攝像機前方,女主角已經化好妝等着他了。他還隱隱地看見陳志豪在不遠的地方向自己招手,並伸出了大拇指。
高興很開心,站在攝像機前的他有些顫抖,眼睛眨眨的看着陳志豪,旁邊的女主角徐麗看到他顫巍巍的睫毛可愛的樣子,有些惡作劇的捏上了他的鼻子,“嘿,小孩兒,看這邊了,要開拍了。”
高興皺着鼻子轉過頭,瞪起了眼睛,卻不知道自己的模樣一點兒都沒有讓人害怕的意思,反而讓別人有一種想要揉捏的衝動。他剛想說什麼便想起陳志豪的警告,沒有出聲。
張裕已經讓劇組人員都各就各位了,隨着一聲“action”,鏡頭裡的兩個人開始了動作。
張裕緊緊地盯着畫面,之見一片綠色的草地上有一幢紅牆綠瓦的房子,一個清秀的少年穿着白襯衫倚在柳樹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書上的一隻小鳥發呆。
女主人公徐麗緩緩地從鏡頭左側走來,她靜靜的站在後面看了少年一會兒,輕輕地走到他的旁邊,蹲下身軀,溫柔的叫了一聲:“小宇。”
少年沒有看她,仍是望着被她的叫聲驚走的小鳥,直到看不見鳥的蹤跡,纔好像回過神來,看向徐麗,乾淨清透的聲音響起,“姐姐,我說了,我沒事兒。”
“cut.”張裕的聲音打斷了影片的拍攝。
他氣急敗壞的走到高興面前,有些不悅的訓斥:“高興,前面都挺好,但是你怎麼一說話就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境界呢?你說說,爲什麼要說話這麼衝?不是告訴你要慢點兒說慢點兒說嗎?”
高興有些不解,“導演,我覺得我演的對啊,你想想看,我是身患絕症的弟弟,在姐姐面前要表現出自己的堅強,當然要堅定一點了。”
張裕頓時覺得一口氣悶在胸口,“堅定一點兒當然沒錯,可是你也不要像搞革命一樣說話啊,你以爲是在拍老電影啊,還有,你的表情要自然,要自然!對了,你的口音怎麼回事?那麼濃的東北味兒,你平常說話不是很正常的嗎?下次就按你平常那樣講話,知道了嗎?”
高興有些委屈,他不明白自己的口音有什麼不好,明明是爲了進八一廠而練得普通話,那時候拍電影不都是那個腔調嗎?怎麼到現在就不正常了呢?
他想不明白,但是爲了能夠把戲拍好,他只好點頭答應。
重新開拍,高興努力把自己的話說的很慢,努力想要表現出導演想要表達的境界。他覺得現在的世界對自己來說有太多的不解,只有一個人的生活和沒有人理解的社會讓他感到很無助,但是他又要表現出男子漢的堅強。
他好像把自己的這種又無助又堅強的感覺帶到了拍攝過程中,卻沒有想到意外的符合了張裕的用意。
鏡頭中,男孩兒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姐姐,隨即好像反應過來這裡並非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馬上轉換了眼神,堅定地盯着徐麗,“姐姐,我說了,我沒事兒。”
“cut”張裕滿意的點了點頭,這一天的功夫終於把這場戲完成了,而弟弟這個角色雖然沒有於蒙加盟,卻也順利的找到了替身,將這個既重要卻只有幾秒鐘出現的人物表現的很不錯。
他滿意的拍了拍高興地肩膀,吩咐副導演多給他和陳志豪加5元錢。然後轉身投入下一場的拍攝中去了。
陳志豪開心的一把摟住高興地肩膀,“嘿,你小子真走運,第一次當羣衆演員就能混上個有名字有臺詞的角色,快,怎麼感謝哥哥?”
高興也很開心,他又多賺了5塊錢,這要是放在自己以前的年代,那會是多麼大的一筆收入啊!他興奮地堆陳志豪說:“志豪同志,謝謝你對我的幫助,以後我要是演了戰爭片,一定會帶上你的!”
陳志豪聽了忍不住嘴角有些抽搐,胡亂的揉了揉高興地頭髮,“臭小子,以後別動不動就同志同志的,聽了還以爲咱是同志呢!不是告訴你不要亂講話了嗎。”
高興完全不明白陳志豪在講些什麼,他毫不在乎的捧着陳志豪的手緊緊握住:“志豪同志,你熱心幫助人民,人民會感謝你的!”
看着高興閃閃發亮的眼睛,陳志豪心情格外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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