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這天晚上皇帝宣召了怡府小格格,到養心殿上吃個家常便飯。

毓敏心裡頭曉得養心殿根本不是個吃飯的地方,而是皇帝斷案決事的所在。尤其是養心殿的西暖閣,是個專門處置見不得人的秘密事務之地。

毓敏當時的感覺好像是水滸傳裡的林教頭誤入了白虎節堂,各種戰戰兢兢,心情緊張。

甄嬛娘娘看起來比毓敏更加緊張,在皇帝跟前沒走上兩個回合,就鬥敗服輸,流着眼淚跪地自首認罪伏法。

卻不料皇帝今日是拿定了主意想要玩個農家樂家常溫馨劇情,皇帝想要辦到的事情,焉能有辦不成之理,於是皇帝完全無視甄嬛招供出來的險惡罪行,不追擊,不怪責,執意繼續在毓敏面前上演慈祥老人的戲碼兒。

毓敏雖然一直都在裝笨,心思轉動的卻也極快,頓時就發現有機可乘,可以趁着四爺今晚“朕意已決”、“執意將親情關愛進行到底”這個buff開啓的光環籠罩之機,抓緊時機爲紅樓人物和作者君討取一點有用的福利。

當毓敏想就這個想法徵求前世妹紙意見的時候,前世留下來那一縷飄渺無蹤的公主亡魂兒,卻躲起來不吭聲兒了!

這時候毓敏心裡頭依稀就有了一個十分蛋疼的猜想。

因爲這個猜想並不十分靠譜,她是不敢胡亂確認的。又因爲這個猜想真的很囧。毓敏其實是不好意思正正經經面對這個奇怪的聯想。

這個猜想是……

毓敏此刻在四爺跟前所玩的小小心機,既有點腹黑,卻也不違正道。既有欺詐和小心眼兒,也挺假正經聖母向的……與毓敏的表現相應成趣的,就是那個傲嬌受傷的弱氣妹紙,她原來是有驕傲活潑一面本色的,只因爲蒙受了巨大的不幸和羞恥,在毓敏跟前變得來怯弱無比,玻璃心隨時會碎落一地的樣子。

毓敏這時候忽然想起林妹妹和寶姐姐來了!

秦可卿不是表字兼美嗎?兼美兼美。她所兼的,那是個釵黛合一的意思啊!

“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釵黛一開始就是合體公用一副讖語圖譜的。

難道這是個三生三世的輪迴設定?

在前一世情僧錄裡頭想來最先是沒有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最初就只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可卿死後,死不瞑目。一副小心肝兒,活生生被氣得抓狂精分之後,被分做兩瓣兒,一瓣兒轉世投胎附上了林妹妹,另一瓣兒化身變成了寶姐姐。

就好像後世哄小盆友的那個標準童話梗:內心深處的兩個小人兒相執不下,一個說質本潔來我還是葬了那些落花兒吧,另一個卻說經世濟民原本用得着皮裡春秋腹內黑黃。

“皮裡春秋腹中黑黃”一句,乃是薛寶釵所做的螃蟹賦。雖然是嘲諷別人腹黑,可是作詩的時候她卻忘了。倘若你真單純不懂腹黑,如何又想得起去諷喻別人?

這是《紅樓夢》第三十八回的詩社活動番外:

大家又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庚辰雙行夾批: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極!】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着,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庚辰雙行夾批:且莫看詩,只看他偏於如許一大回詩後又寫一回詩。豈世人想得到的?】衆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爲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庚辰雙行夾批:看他這一說。】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聽了,並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衆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纔的菊_花詩還好,你留着他給人看。”寶釵接着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着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衆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衆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纔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

毓敏覺得:其實吧!寶姐姐看似油滑腹黑,秉性倒還老實。她自己長年服食冷香丸,卻在罵螃蟹腹黑的時候,“性防積冷”把自個兒也毫不客氣地批了進去。

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這是時代偉人昔年在延安最最倡導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精神!毓敏有時候都懷疑寶姐姐是不是1943年代從延安文藝工作者隊伍中忽然穿越到大清朝去的。

當林黛玉偷看了違禁讀物西廂記小黃書,公然在賈母跟前一時腦回路秀逗,失口蹦出來“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薛寶釵竟然拉着林黛玉開導她說:這些小黃書,其實咱們大家閨秀都是偷看過的。只不過打死不能承認啊親!

這臉譜十分肖似毓敏中學時代成天就會巴結班主任的某隻上進女同學,那女同學顯然是個不錯的班幹部,卻不是同學們一致喜歡的對象。

毓敏這時候正在試圖忽悠四爺。爲大家謀福利。

她就覺得四爺好像訓導主任,自個兒成了上進心強的女生班幹部,然後,那枚前世妹紙,竟然無聲無息地躲一邊生悶氣使小性兒去了……這……這實在接受不來啊!

還好!這只是個剛剛萌生出來的小小苗頭,還來得及將這個不好的先兆趁早扼殺在搖籃之中。

前世妹紙雖然比毓敏略聰明機靈些,終歸還是個愛新覺羅家的醜公主。學問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只是幽怨起來的時候。有一點點兒往林妹妹路線上靠近的意思,距離林黛玉,她差得還遠,要想出演黛玉角色。她還不夠格兒。毓敏其實並不是特別擔心這個bug,及早防範防範這個苗頭也就對了!

至於自己會不會成爲寶姐姐呢?毓敏懶得去想這麼無聊的問題!當然不可能啦!

其實寶姐姐在很多方面還是不錯的!能夠在年輕人和老輩子之間找到平衡點,也能夠正能量鼓勵賈少爺學習腹黑謀鬥經世治國之道,她也沒有做錯什麼。

薛寶釵不幸淪爲略帶反派臉譜的大腕女配,無非還是被林黛玉的單純天真無暇潔白,楞給襯托出一抹黑色來的吧!

雖然毓敏心裡頭其實是力挺寶姐姐的,可是,有一件事情毓敏再不會原諒薛寶釵的:寶玉黛玉cp,兩情相悅。寶釵你是知情的,你有心就該幫襯那兩人啊!你自己挺身而出衝進去攪局幹嘛?這件事情斷然做得沒品,所以毓敏是很放心自己的節操。她寧願在幕後領一輩子劇務小工的盒飯,也不會接下這個角色的。即便是出演寶釵的明星意外陣亡,導演瞧上了她,催她臨時代駕救場子,毓敏也會斷然拒絕的。

好演員就不會隨便亂接爛劇本。

所以毓敏關於可卿兼美,釵黛精分的猜想。只是個隱隱約約當不得真的假想而已。這樣的可能性,她自己也不肯面對。一旦發現有此苗頭,毓敏要做的事情是扼殺和改變,而不是欣然對號入座。

時隔多年以後,當曹霑終於從小破孩成長爲一位悲憤詩人,並起筆開寫紅樓夢的時候,毓敏恍然回想起雍正十二年某個晚上的陳年往事來,這才知道命數這回事情,還當真是提前註定了的。

大清朝和碩公主愛新覺羅毓敏後來還當真變成了寶姐姐那樣的一個爭議人物。

她最後所嫁的那個男人,平生恨毒了她,情願破門出家爲僧,也不肯跟她一起好生過日子。

她所嫁的那個男人,原先也曾有過一位情篤意合木石前盟小夥伴兒的。那個看起來像極了林妹妹的女孩子,後來果然如林黛玉一般流着眼淚嘔血死去。

京城裡的公子小姐們都在竊議此事。大家把毓敏公主的爲人品性貶低得一錢不值,又嘲笑她一輩子望門守活寡。公主所招的駙馬老公跑出去之後再也找不回來,聽人說是出家當和尚去了。據說有人在路上邂逅過一位容貌肖似駙馬爺的光頭僧人。

這是命運提前鎖定了的劇本,毓敏也不是沒有反抗過。恰恰相反,清穿過來的十多二十年時間裡頭,她一直在努力自救,努力想要改變大家夥兒不幸的結局,卻不曾想,後來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難以在心中擺平,心裡頭始終有許許多多是非糾纏,根本沒辦法安置妥當。

毓敏後來是不得不順着紅樓夢的劇情去推波助瀾,讓當年的大才子蘭臺寺大夫查先生所生的才情美貌女兒及時魂歸離恨天。那個查字,頭頂上可不就是一個木字嗎?只不過被曹雪芹曲筆寫作了林。

林妹妹雖然身死,她跟某男所結的那一場木石前盟緣分,並沒有真的被破棄。有些事情,只有在她身死之後,才能夠揣摩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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