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大師雖然離開了同行的隊伍, 但是他的話一直留下來了。
馬車重新緩緩啓動,朝着襄城內而去的時候, 坐在馬車內的蔻兒眼睛閃閃發光, 盯着眼前抱臂冷漠的宣瑾昱,不死心道:“大師說過……”
“大師說的話比起爲夫說的話, 夫人聽誰的?”宣瑾昱看着蔻兒, 嘴角弧度下垂,眸中帶着一股子不痛快。
一路上對於蔻兒的小喜好一個字都沒有說, 旁觀了一路,等到他離開的時候才輕飄飄撂下這麼一句話, 害的已經打算改邪歸正的蔻兒頓時心思活絡起來, 小心思再度蠢蠢欲動。
歪風邪氣必須要一次性控制住, 不然以後就難以管教了。
宣瑾昱看着眼前蔻兒委屈巴巴的模樣,努力硬着心腸。
蔻兒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聽……自己的。”
“嗯?”宣瑾昱挑眉, 眼睛微微虛了虛。
“大師活了許久,他說的話不能說全部都是真理, 那麼起碼是在我們沒有達到的地方有着獨特的見解,這樣的情況下,有些地方聽從大師的沒有什麼不對。”
蔻兒道:“夫君不希望, 作爲夫君的妻子,我自然會考慮夫君的意願。但是這並不是說聽大師的還是聽夫君的,僅僅是處於考慮,進行了自我選擇。”
眼前的少女口齒清晰, 條理清順,對於她的想法能夠很好的表達,不會掉進他語言的陷阱中。
宣瑾昱微微一笑,放棄了剛剛自己的心思,把冷漠的表情一收,恢復成了蔻兒習慣的那副溫柔的模樣。
“既然如此,那就聽夫人的吧。”
他的妻子或許年紀還小,但是總是在汲取着身邊的知識不斷成長,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還有的是時間與空間,成長爲一個出色的大人。
但是……
宣瑾昱伸手揉了揉蔻兒的髮髻,眸中帶着一絲清明。
最好的法子,還是他給蔻兒創造一個完全不需要成長的環境,在此其中,她只需要單純快樂的生活就好。
如同少女般一輩子的天真爛漫,是他能夠給蔻兒最大的保護。
綿長的車隊進入了襄城地界之後,周邊的一切在蔻兒的眼中都變得熟悉可愛起來,她趴在車窗掀着簾子,興致勃勃給宣瑾昱指點着外頭的一切。
“夫君看,這個佟記燒餅是個老店了,我小的時候和表哥表姐們跑出來就會買這個,我當初還往小名山上帶過,給你也有呢。”
“陳婆婆的酒釀圓子!”蔻兒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支着棚子的小攤上,裡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笑眯眯正從鍋裡頭舀着什麼,三兩個的木條桌椅上都坐滿了人,講着襄城地方話,笑聲不斷。
“還記得麼,我當初也帶過這個給你,只是等上山之後,涼了不好吃了。”蔻兒拽着宣瑾昱的衣袖,說着說着,忽然一笑。
“這些事情我本來以爲都忘了,沒想到看見的時候,總能輕輕鬆鬆想起來。”
蔻兒有些感慨。
年紀小的記憶隨着時間的流逝許多都悄悄不見了,可是隻要有一個契機,就會從藏身的角落處出來,至始至終從未離去過。
宣瑾昱聽着耳畔蔻兒喋喋不休的話,眼前一晃,彷彿看見了年幼肉嘟嘟軟綿綿的蔻兒在鋪子前拎着一個食盒,帶着滿臉可愛的笑意朝小名山去,又彷彿看見了抵達小名山的蔻兒喜滋滋給他喂圓子。
好可惜,當初眼睛看不見,一點都沒有把蔻兒年幼時候的模樣記下來。
宣瑾昱落在蔻兒側臉的眼神柔軟,他看着蔻兒,忽然在想,其實這樣也好,虧得他眼疾被送到了小名山,才能與年幼的蔻兒相遇,才能在蔻兒的心中成爲多年念念不忘的舊友。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別的人在蔻兒的心中佔據了這麼大的一份位置,他或許會嫉妒吧。
幸好是他。
宣瑾昱微微彎了彎嘴角,就着蔻兒的話道:“經歷過的都會在,只要能記起來,什麼時候都不晚。”
蔻兒卻看着宣瑾昱,真誠道:“這是夫君之前想不起來我們的約定,好不容易纔想起來的開脫吧?”
宣瑾昱一愣,他差點都忘了這件事。只是說開脫……
“夫人說的是。”
他含着笑大大方方就認了下來。
蔻兒忍不住抿着脣笑了。
眼前的街景不斷在變化,蔻兒的眼中滿滿都是回憶,與宣瑾昱說着說着話,口音就變成了襄城味道,輕柔婉轉,又帶着一絲鳥啼般的啁啾,撓的人心癢癢。
前頭的羽衛軍早早兒就在準備好的宅院落了腳,綿長的隊伍終於在一個鬧市中的巷子裡停下來的時候,他們經過是十多天的行程,終於抵達了襄城。
襄城的房屋建築與京中大有不同,碧瓦飛甍,屋頂斜坡,大門透雕雀替上還掛着一串風鈴。
下了馬車之後,空氣中的溼潤帶着一絲絲潮氣,與灼熱的氣溫相融在一起,令初來乍到的人有種呼吸不太順暢的感覺。
好在一路上蔻兒早早準備了竹炭包並一些除潮的準備,這邊羽衛軍們也提前在房間準備了各種除潮設備,在外頭還有些黏溼,穿過抄手遊廊,進了正面開門的正堂之後,這種黏溼之感稍微減少了些。
襄城是半個水城,溼度高,卻也因此水潤滋養人。
宣瑾昱坐在胡椅上,依稀知道了爲何自家小妻子的肌膚細嫩而水潤。
與安靜的坐在那兒慢慢適應的宣瑾昱不同,蔻兒滿臉都是興奮,她左右打量着這個宅院,入目皆是熟悉的格局設定,眉眼笑彎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累一般,帶着侍女們在宅院裡四處走走看看。
等她終於走了一圈回來,纔想起來還在正堂的宣瑾昱。
她去了正堂時,宣瑾昱已經去了後院換洗了。一整天黏溼潮氣的,讓他不太習慣。
蔻兒也順勢去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嫩色的襦裙,雙縐上襦輕薄剔透,依稀可見朦朧肌膚。她初初回到襄城,想了想又讓尚竹給她梳了一個襄城少女常綰的髮髻。
這幅打扮是她闊別許久了的,蔻兒看了看銅鏡中的她,起身去找宣瑾昱。
舟車勞頓,本來宣瑾昱打算休息一日,結果剛剛在榻上躺下,就被蔻兒前來叫了起來,滿臉興沖沖道:“夫君,我們去風家吧。”
已經踏上了這片土地,蔻兒幾乎是刻不容緩就想要去看看許久未見的風嬈嬈並尚未見過的璫兒。
宣瑾昱無奈睜開眼,擡手把蔻兒摟進自己的懷中:“我的夫人,你且安歇安歇吧。”
在夫君的強|權鎮|壓下,蔻兒勉強安歇了片刻,陪着宣瑾昱一起躺了會兒,又出了一身的汗,還是宣瑾昱先受不了,無奈鬆開了她。
宣瑾昱到底不適應南省的氣候,想睡也沒有睡着,起身又去洗漱了一番,穿了一套淺青色的衣衫,揉了揉額角對蔻兒道:“用了膳,我們就去風家吧。”
蔻兒笑眼彎彎:“好!”
因爲怕宣瑾昱用不慣襄城的口味,蔻兒自己挽了袖子進了廚房,做了兩個京城那邊的菜色,等用過了膳,也過了最熱的時候,天上灑下來的橘黃的光斜斜籠罩了下來。
蔻兒與宣瑾昱收拾好,上馬車的時候,她說道:“這邊天黑的要比京中早一些,我卻忘了,有些遲了。”
“無妨,”宣瑾昱道,“反正是你自己家,嬈表姐許不會介意這些。”
“說的也是。”蔻兒想起來闊別許久的風嬈嬈,充滿懷念道,“也不知道嬈表姐和師兄怎麼樣了。還有璫兒,曉不曉得認人,會不會叫姨母了。”
宣瑾昱不由失笑:“怎麼會,璫兒如今不過兩三月,既不懂得認人,更是不會叫人。”
“這樣麼……”蔻兒有些猶豫,“我以往未曾接觸過三歲以下的孩童,倒是不大懂了。”
她的侄兒侄女們,幾乎都是從見着起就會說話,自然未曾見過幼兒,對孩子多大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並不清楚。
“我也是因爲帶過阿饞,多少知道些。”宣瑾昱含笑道,“都是有經驗纔會懂。夫人現在不知道也無妨,反正會有懂的時候。”
蔻兒點了點頭:“嗯!”
襄城內的街道不像是京城條條方方,而是有些曲折錯綜的,好在駕駛馬車的馬伕換成了蔻兒陪嫁的襄城人,對這裡的街道熟悉,不一會兒,就抵達了襄城中位於東角落的風家巷子。
蔻兒與宣瑾昱坐着一輛馬車,後頭跟着三輛裝滿了禮物的馬車,前頭小婉已經快步跑去正門敲門,等蔻兒他們下馬車停在正門前時,正門從裡頭已經打開了。
蔻兒與宣瑾昱站在門前,她正指着石墩旁一個淺顯的印記對宣瑾昱笑道:“這是我小的時候,和千林哥一起淘氣拿石塊刻的。”
宣瑾昱辨認了下,見那個刻印太淺,認不出是字還是什麼圖畫,問道:“寫的什麼?”
蔻兒笑眯眯道:“寫的是……”
“蔻兒姐!”
她話還沒有說出來,忽然聽見了一聲哀嚎從正門內傳出,她一擡頭,驚訝的發現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少年雙手摟着一個布團,一臉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衝着她而來。
“千城?”
蔻兒一愣,臉上頓時綻開了一個笑容:“千城弟弟!”
那風千城眼睛中幾乎是發着一種光芒,腳步飛速衝到蔻兒面前,對着她張開的雙手,伸出自己的手,把懷中的布團移交到蔻兒懷中後,像是把蔻兒當做了救命稻草一般:“蔻兒姐,救命!”
蔻兒愣愣地低下了頭。
忽然被塞進懷中的布團裡,裹着一個粉妝玉砌的奶娃娃,圓溜溜的黑眼睛正直勾勾看着她,淺到幾乎看不見的眉毛擰着,軟綿綿的嘴角癟着,然後在蔻兒驚恐的眼神中,奶娃娃要哭不哭的表情終於變了,小鼻子抽了兩下後,哇的一聲響亮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