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初冬時節, 小雪飄了幾天,薄薄的積雪在太陽出來後就融化了, 路面也幹了, 從方家出發了兩輛馬車,掛着方家的家徽, 兩邊跟着二十餘僕婦小廝, 出了城門三十里地,到了京郊的道觀。

早先一步已經有丫頭去通稟了, 等到蔻兒下了馬車,裹着厚厚的垂棉斗篷, 帶着隔風的帷帽順着青石板臺階一步步往上走, 兩邊的樹枝芽上雪融化後化作水滴, 還在一點一點順着樹枝尖往下滴。蔻兒走上臺階沒幾步,道觀大門在百階之上就打開,兩個女冠含着笑前來迎接。

蔻兒如今出門不比以往, 四個丫頭全跟着不說,還有濃香花香在側, 瞧着排場要大些,一路人浩浩蕩蕩上去,就把整個青石臺階佔滿了。

兩個穿着青色袍衣的女冠等着蔻兒上去, 先行了個俗家禮,然後才把蔻兒迎上去,口中道:“蒲心道長在等您,姑娘且去吧。”

一樣是數月前來過的坤道小院, 周邊的綠瑩瑩的植被枯黃的枯黃,凋謝的凋謝,也就青竹還沾着綠意,在暖暖的陽光下搖曳,不斷滴落着雪化作的水珠。

之前爬滿藤蔓的拱門牆壁上已經被清理了乾淨,蔻兒順着拱門進去,沿着迴廊,前頭一個女冠帶着路,笑道:“道長還在原來的房間,姑娘該知道的。”

蔻兒含笑道:“知道的。”

知道歸知道,這位女冠還是一路把蔻兒送到了門口,敲了敲門,口中道:“道長,方姑娘到了。”

“快些請進來罷!”裡頭傳來了蒲心道長和氣的聲音。

女冠推了門,裡頭蒲心道長坐在暖爐邊,手裡頭捏着個什麼,看見蔻兒進來,含笑道:“本該去迎你,只是天氣轉冷,我這腿腳不便的,到底讓你自己來了。”

蔻兒剛伏了伏身,聽到這話,疑惑道:“道長腿腳受過涼?”

蒲心擡擡手令房間裡的幾個女冠出去,蔻兒身後的丫頭們也都離開,帶上了門。之後蒲心招手:“是叫蔻兒吧,來,和阿家一起坐。”

她這會兒臉上的表情柔和的不少,瞧着格外溫柔。蔻兒聽到這話,也未遲疑,上前伏了伏身坐在了蒲心旁邊。

“我這腿腳啊,是當年先帝時期,慧夫人嫉妒我兒那時才思敏捷,想使絆子毀了我兒,子女都是爹孃的心頭肉,我哪裡能讓她得逞,爲了阻止她,我與她在湖心亭起了爭執,被她推下了水。那會子快到年節,正是冷得入骨的時候,她位份高,我不過一個華容,宮人不敢幫我,在結了冰的湖水裡頭生生泡了半個時辰,柔夫人正好與慧夫人不睦,得知此事前來助我,又把事情捅到了先帝面前,懲治了慧夫人。不過那會子到底落下了病根,自打那時起,年年入了冬都要犯腿疾。唯一慶幸的是,柔夫人阻了慧夫人一把,讓我兒躲了一劫。”

蒲心一開口,就是先帝時期辛密,蔻兒起初嚇了一跳,聽着聽着好像懂了蒲心道長的意思,也靜下心來聽蒲心娓娓道來。

“道長可用過什麼法子醫治?”蔻兒聽完這話,第一個問的就是關於蒲心的身體的。聽起來彷彿是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這種寒痹在身,實在是難受,也不知道蒲心道長如何忍下來的。

對於蔻兒對她的稱呼,蒲心一笑而過,並沒有逼着蔻兒改口,只慢慢道:“怎麼沒醫治過,只不過起初慧夫人記恨我害她受罰,使了些手段,讓我藥裡出了問題。我那會子有沒有什麼權勢,宮人都不幫我,沒得法,只能不吃藥,不指望治好,只希望沒被添上別的毛病就是。”

蔻兒想了想,道:“蔻兒曾隨着一位神醫看診過,也曾見過寒痹,無外乎溫經散寒,祛溼通絡。有個得用的方子,蔻兒寫給您。”

暖爐瓷檯面上放的有紙筆,蔻兒只略一思索,就寫下了一方。

當歸兩錢,川芎一錢半,白芍兩錢半,生地兩錢半,威靈仙三錢,獨活兩錢,杜仲兩錢,川牛膝 兩錢,木瓜兩錢,紅花半錢,乳香半錢,沒藥半錢,甘草一錢。

寫完方子,蔻兒吹了吹墨,待幹後,遞給蒲心道長:“這是蔻兒師父曾用過的方子,治寒痹,也是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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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她又道:“道長不妨輔以附子湯,拔寒祛溼效果不錯。”

蒲心眼神溫柔看着蔻兒給她寫方子,接過藥方後,親暱笑道:“到底是女孩兒好,昱兒他只知道找人來給我看,沒得你細心。”

蔻兒突然想起來,宣瑾昱是帝王,他的母親身上有些疾病,他自然該是知道。當初在先帝后宮時蒲心道長過的艱難,但是如今兒子登基,她日子應該是最鬆快的,怎麼也該有人給她看病施藥的纔是。

她有些赧然:“道長,蔻兒忘了,您大約用不上這方子。”

“用得上用得上。”蒲心笑眯眯道,“以往來的御醫開的藥,都是那些子,我吃了歸吃了,可遲遲總不見好。到底是拖的時日久了,不太起效。蔻兒的師父既然是神醫,開的方子我定然要吃吃,指不定就這次拔出了,豈不是最好?”

蔻兒聽到這話,只覺是蒲心道長安慰她,她想了想道:“這方藥道長可以先吃上兩劑,若無效,我師兄正好在京中,蔻兒只懂皮毛,師兄是其中聖手,定然能夠徹底醫治了道長。”

“好好好,我先吃蔻兒的藥,若不好再去勞煩你師兄。”蒲心道長始終都是溫溫和和笑眯眯的。

蔻兒抿脣一笑。

“說來也是巧,當日你我初見,只覺這個孩子惹人憐,到底不曾想過,你我會成爲一家人。”蒲心道長自己拿起了茶壺,蔻兒見狀主動起身接過茶壺,給道長添了杯茶。蒲心衝她一笑,“天作的緣分,我甚是歡喜。”

“蔻兒也未曾想到過,知道您會是阿家,蔻兒心中也是鬆了口氣。”蔻兒想了想,主動笑道,“蔻兒曾聽聞過一些瑣事,只覺自己運氣是不錯的。”

“你哪裡是運氣不錯,分明是我運氣不錯,我兒運氣不錯。”蒲心抿了口茶,含笑打趣道,“聽聞我兒爲了早些迎你入主中宮,還勞累親家了?”

蔻兒眨了眨眼,覺着知子莫若母,她也不用給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陛下請家父去宮中了一趟,還送了不少書籍給家父,家父很開心。”

“昱兒真是……”蒲心輕笑着,片刻後,她收起了臉上的笑,伸手牽住了蔻兒,眼神柔柔看着她,“蔻兒,你也即將嫁給昱兒了,我是你的阿家,有些事要提前告訴你纔是。”

蔻兒手被蒲心的手握着,一股微微有些燙的溫度傳入她的掌心,蒲心道長的手比她要大些,與她想象中不同,有些粗糙,彷彿是做過粗活的一般。她突然感覺到一股從蒲心道長身上傳來的認真,立馬挺直了背,眼睛都不眨一下,靜靜等着蒲心。

“昱兒他……”蒲心斟酌着慢慢說道,“脾氣不太好,有什麼都藏在心裡,不會說出來,只會做。還有些不安,還有些自私。這事兒都怪我。”

蒲心回憶着,嘴角掛着苦笑:“我當年被先帝選入宮,過了幾年舒坦日子,只是昱兒稍微懂事的時候,我卻失寵了。先帝的後宮中,處處都是危險,我活得小心翼翼,不敢讓昱兒把自己表現出來,我怕他被人害了去。日子長了,他就有什麼都不說,小小年紀總是陰沉着,我起初覺着這樣也好,熬上幾年,等他大了封了郡王,我也能跟出去享享福。只是……到底是我想的淺了,他不表現自己,平平淡淡的,先帝不看重他,他的兄弟們欺負他,有個什麼喜歡的都會被奪走,我勢弱,他哪個兄弟都招惹不得,不然我們母子更慘。他小時……吃了很多苦。”

蔻兒聽得心驚。她所見到的宣瑾昱,總是帶着笑,瞧着毫無陰霾,猶如朗月清風。卻不料他幼時居然是這般煎熬過來的。

“而且……他稍微大一點,藏不住自己的鋒芒,招來了幾個有成年兒子的后妃目光,那些個女人的腌臢手段,哪裡是他能想到的,差一點就毀了他……”蒲心說的斷斷續續,回憶起多年前來,還心有餘悸,“幾種毒|藥毒|素侵體,他的眼睛,當初差點就看不見了,還好萬幸……總是平安了。”

蔻兒倒吸一口涼氣,雖然身處在暖爐旁邊,身體卻冒起了一股寒意。

新帝十五登基,也就是說,這種手段起碼是在他十三四之前使出來的。對一個半大少年下此毒手,先帝后宮中的妃子,還真是瘋狂!

蔻兒也有些後怕,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他當初眼睛真的看不見了,又會怎麼樣?

她當初的舊友也是眼疾,她還記得,舊友曾說,若終身眼不可視物,倒不如死了乾脆。

那時候苦神醫因爲這個,故意給他藥裡頭加了好多黃連,苦的他連聲呸呸呸,她也氣舊友,不但不給舊友拿蜜餞,還給他漱口的杯中扔了一坨生薑,吃完黃連的舊友又大大喝了一口生辣的姜水,差點沒把眼淚嗆出來。

如果是宣瑾昱說這種話,她大約不會給放生薑,直接兩根鎖鏈把人一捆,勞煩師兄送去給師父,總要治好才行。

蒲心嘆息:“所以,昱兒他自小就不喜歡宮妃,甚至一度發展到厭惡女子,他身邊服侍的全是男人,一個女子都不准許靠近。當初他登基時,我尋思着他也大了,總該懂事,就擡了幾個御女入宮暖房,不料他得知後,雷霆大怒,居然在當天就把那幾個御女全部打入冷宮,看都沒有看一眼。我怕他氣壞了身體,不敢同他說,過了大半年多,快到新年,才慢慢給他說,總不能把人一直就在冷宮裡放着,沒得得罪了幾個大臣。那時候他也親政了大半年,脾氣有所收斂,把人放了出來,本想全部給人擡出宮去,可到底沒有這麼行事的,我攔了下來,就說宮裡頭不缺她們一口飯,總要擺幾個人在這裡纔是。他彷彿想通了,也就認了,把幾個御女扔給了我,又扔給了太妃,每年看着她們孃家該怎麼封賞的封賞就是,一年就家宴隔着老遠見上一面。”

蔻兒聽得一愣一愣,完全沒有料到,宣瑾昱居然還有這樣的時候。

“後來過了幾年,他毛病收起來了不少,我瞧着像是無礙了,想令他娶妻,卻不料一提這事,他就生氣,我也氣啊,他去年都二十了,哪裡能不立中宮呢?我就問他,到底要怎麼樣,才能願意娶妻。昱兒就給我說,要一個他喜愛的,喜愛他的,能夠彼此執手相伴一生的,中間沒有任何人的阻礙的。”

蔻兒心頭一跳,她看着蒲心,蒲心也看着她,嘴角已經勾起來,無奈地嘆氣:“我本以爲是他推辭之詞,卻不料,還真讓他找着了。”

“蔻兒,這都是天註定的緣分啊。”蒲心攥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我兒這還是第一次爲一個人頭疼煩惱,大晚上的騎馬來我這兒討主意。”

這個蔻兒可不知道,她眼睛微微睜大,有些好奇。

蒲心卻話題一轉:“孩子,你在吃藥,拔毒的?”

蔻兒一愣,想了想,估摸着蒲心是已經知道了,不然不會有此一問,才慢吞吞點了點頭:“是。”

“孩子,委屈你了。”蒲心摟着蔻兒嘆息,“虧着你有個好師兄,不然,昱兒怕是要悔恨終身了。”

蔻兒搖搖頭:“這事與他無關。”

她中毒又不是宣瑾昱給她下的毒,哪裡與他能攀上關係。

“你是他的未過門妻子,自然與他有關,”蒲心道,“他大晚上的跑來找我,就是想問我,你是個獨立有主見的孩子,有些事,他是該鬆開手讓你去做,還是直接替你做了。”

蔻兒一聽這話就知道什麼意思,忍不住問:“人已經查出來了?”

“自然,他爲此事忙碌了許久,終於查出來了。”蒲心目光一冷,“總有些人,心太大了。”

蔻兒遲疑道:“明城長公主?”

她是沒有料到,宣瑾昱僅僅是知道了她在吃藥,就能這樣順藤摸瓜找到了兇手,而且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過一個字,什麼都做完了,才把最後的選擇交給她。

“是她,我兒,現在阿家就是來問問你,這事兒你看怎麼辦,是讓昱兒直接處理了的好,還是你來?”蒲心溫溫柔柔道,言辭間沒有一點對於長公主這個小姑的在意。

蔻兒想了想,眼神堅定:“我要親自處理!”

欠她的,如今是到了還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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