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和她結婚麼?”杜□□聽着自己身後幽幽的一問, 手上沏茶的動作停了一瞬,如果這個問題換成“你想和她結婚麼?”就會很好回答,可是偏偏程意問的是“要和她結婚麼?”
要麼?其實並非只有這一條路, 可是西門子的負責人遲遲不肯鬆口, 就是在觀望巨峰的表現, 如果巨峰的股價不能在這個季度攀上去, 這次合作也就成了一場玩笑。鄭梅雪談笑間就讓巨峰的股價上升了十幾點, 杜□□很明白,這條路,的確是捷徑。
“和誰?”程意聽了, 身形一滯,他可以說“要”, 可以說“不知道”, 但是他卻選了一個最錯的回答方式, 程意笑了出來,也許他愛她, 但是他不懂她,不懂她有多聰明,有多堅強,堅強到經不起一丁點的輕蔑。
杜□□看着她猛地綻放了這樣一個如花的笑容,他突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好好的看看她了, 或許是從來沒有這樣清晰的看看她, 看竟然這樣瘦, 雖然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垃圾桶裡有她吃剩下的水果殘渣, 但是她竟然仍舊沒有胖起來。這個笑讓杜□□的心裡突突的跳了兩下, 太熟悉的微笑,就像是上一次她逃離之前, 帶着笑流着淚控訴着他對她不好。
杜□□遲疑着,放下了手裡的鑄鐵壺:“別擔心。”
“不擔心。”程意又笑了笑,回身縮在飄窗的榻榻米上,將一個墊子抱在懷裡,安靜的看着杜□□,一雙眸子像是兩枚貓眼寶石,一閃一閃追蹤着眼前人的動作。
杜□□端着茶盤也坐上來,新買的梨山茶,從公道杯緩緩注入白瓷杯裡,沉澱的水果香猛的騰起,程意深深的吸一口氣,一閉眼:“嗯,好香,從沒喝過這麼好的茶。”熱氣薰進鼻子裡,讓人的眼睛有些潮溼,再睜開的時候,一汪水在眼眶裡晃來晃去,杜□□端着白瓷杯愣住,心口一緊:“別想那些。”
程意笑了笑,到底擡手擦了一下眼角,端起白瓷杯抿一口:“我什麼也不想。”再怎麼想,最終仍不由她決定,她也無法去思考事情孰輕孰重,難道真要又哭又鬧讓他放棄了拼搏陪自己享受窮困麼?程意擡眼看着杜□□,眼角笑成了兩彎月牙,嘴裡滿是梨山茶的果香,心裡卻澀成了一顆沒熟的柿子:也許,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夏總,也許我們可以單獨談一談。”杜□□猶豫再三,撥了夏勝輝的電話過去,那邊沉默了一會,呵呵笑了起來:“的確,咱們需要談談。”
夏勝輝喜歡茶,喜歡咖啡,喜歡洋酒,所有需要慢條斯理的東西他都喜歡,有錢人最享受的就是能夠緩慢的生活,二人品茶,看着窗外匆匆行走的上班族,夏勝輝笑着:“曾經我也揹着包到處跑。”
“我沒有過。”杜□□一笑,放下了茶杯,他不喜歡六安茶,太苦。
“你們杜家往上面數三代,都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子,恕我直言,數你父親最沒本事。”夏勝輝輕輕一笑,杜□□看着他,淡淡的開口:“也許有些事情,夏總並不想把鄭小姐牽涉進來吧,前一陣發生的事情,我相信並非夏總的手筆。”
夏勝輝看看杜□□,低頭給自己又倒了一杯:“你的小朋友還好吧?”
“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堅強。”杜□□說的平靜,心裡卻猛地軟了下來,夏勝輝笑了笑:“杜總有話請直言。”
“輝豪從不做重工,猛地插手這一行,並非輕車熟路,只有資金是不夠的,這一點我想夏總很清楚,輝豪應該也不看好重工這一行,夏總的目的我很明白,無非是聯合控股,促成跨界,巨峰如今的情況,我想夏總沒有必要爲人作嫁。”杜□□看着夏勝輝,二人都笑了,夏勝輝直起腰點了點頭:“較你老子,你的確要聰明許多。”
“多謝。”杜□□暗暗鬆了口氣,夏勝輝略帶嘲諷的看着他:“我,你可以利誘,小雪呢?她想要的,可不止是巨峰地產,你有多少利能讓她鬆口。”
杜□□笑了笑:“二十幾年的交情。”二人相視而笑。
談的容易,夏勝輝笑的真心,杜□□卻是勉強,聯合控股,就是將輝豪覬覦已久的金馬拱手讓出一部分,巨峰軟件經過重創如今仍舊半死不活,再讓出金馬的百分之十五,杜□□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越來越少。鄭梅雪還沒聽說聯合控股的事情,卻意外的收到了杜□□的郵件,點開,同樣是一段視頻,一段讓她同樣記了一輩子的視頻,那時青春年少,飽滿彈性的肌膚在那張佈滿蕾絲花邊大牀上輾轉,鄭梅雪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杜□□會來這一手,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她沒有關掉視頻,而是撐着頭看了下去,說實話,自從那年讓杜□□藏在衣櫃裡偷拍了這段視頻之後,她並沒有好好看過,此時看過去,心口竟然泛起酸楚。聲音悶聲悶氣,是她和夏勝輝的對話,背影的聲音裡是杜□□的喘息,鄭梅雪愣住,那喘息的聲音明顯帶着抽噎的感覺,原來當年,躲在櫃子裡的杜□□哭了。
鄭梅雪撥通了電話,聽到那頭低沉而熟悉的喉音響起,自己的眼睛竟然熱了一下:“我看了,呵呵,我當年還真年輕呢。”
“恩,當年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周身都閃着動人的光,讓我的眼睛無法離開。”杜□□嘆了一口氣,頭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程意握着書房的門把手,僵硬着,緩緩的鬆開了手,轉身走下了樓。
“你當時哭了。”鄭梅雪關掉了視頻,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眼角。
“年紀小,太沒出息。”杜□□乾乾的笑了一聲。
“頭一回有人爲我哭呢。”鄭梅雪嬌嗔一句:“你打算威脅我,要放出去麼?你忍心麼?”
“忍心。”杜□□淡淡的回答,鄭梅雪愣了一下,半天才呵呵笑了一聲:“你放心,我懂了。”不僅僅懂了該怎麼做,也懂了那個躲在衣櫃裡低低飲泣的男孩子已隨風而逝了。
電視機開着,嘻嘻哈哈播放着嬉鬧的情景劇,程意一口一口啃着水靈靈的蘋果,盤腿坐在沙發上,盯着閃爍的電視機屏幕,臉上卻沒有表情,裡面的節目到底演了些什麼,她根本沒注意,她只注意到打完電話的杜□□從二樓的欄杆處探了個頭出來望了望樓下,她注意到他鬆了口氣的模樣。
入夜,二人相擁,程意枕着他的胳膊,感受到他在自己的發間細細的親吻着,心裡不停的下墜,彷彿永無止境,她開口,空洞的嗓音將自己也嚇了一跳:“生意有起色了嗎?”
“嗯,我要出差幾天。”杜□□隨意的答應着,西門子那邊已經可以簽約了,川崎重工也在這會發了詢價函,金馬礦業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我不擔心。”程意向他懷裡又貼近了幾分,恨不得就這麼鑽進去,鑽透了他的血肉鑽進他的靈魂裡去。
“睡吧。”杜□□困了,太久沒能好好睡一覺了。
兩天後,目送杜□□拎了大包小卷的行李上車走了,看着他的本特利消失在小區門口,程意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四百萬的車,這輩子看最後一眼吧,這樣的車和自己,到底是沒有緣分的。
闊別已久的家,終於到了。程意拖着箱子艱難的下了小公汽,四下張望,聽着不遠處傳來一聲一聲脆脆的呼喚:“二姨,二姨。”
程意望過去,小貨車的窗戶口探出個小腦袋,一疊聲的叫喚着,也不知她在叫喚誰,程心從車裡包着那小腦袋的主人出來,衝程意招手:“小意,這邊,這邊。”
程意笑了,村裡的土路依舊是那副樣子,走兩步褲腳上就全是塵土,路兩邊的蒿草長到腰際,絆住了箱子的滾輪,程意死命拽着才跑到程心身邊,一把將那小寶貝兒搶過來抱在懷裡:“哎呦,讓二姨看看,嘖嘖嘖,長的真像你二姨我!將來肯定聰明。”
大軍在副駕駛探個頭出來:“對,長的像她二姨,將來也考大學,去大城市。”
程心笑吟吟的看着,小寶貝摟着程意,看了半天,突然一扭頭看着程心:“二姨沒有媽媽好看。”
三人聽了,都笑了,程意用力親着小寶貝的臉蛋:“二姨還想給你糖吃呢,你說二姨不好看,不給你了。”
“但是二姨長的像甜甜,所以二姨可愛,比媽媽可愛。”甜甜名副其實,嘴甜點像是抹了蜂蜜,逗得衆人笑了又笑,程心幫着將行李搬上車,開着載着程意往村裡走,程意看着她開車已經十分熟練:“姐,你現在行啊,小貨車都能開了。”
“你姐厲害着呢,自己開着車辦貨,城裡的大老闆都說,要是讓他找到這樣的媳婦,給個電影明星都不能換。”大軍笑着,程心不好意思:“小意,怎麼突然就有空回來了?我還以爲你忙的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我辭職了,太累了,不幹了,回來給你打工好不?”程意故作輕鬆,大軍笑着:“那有啥不行的,可是咱們這小廠子,工資哪比得上大城市。”
一路上說說笑笑,到了家門口,程大寶吸溜着鼻涕站在大門口,遠遠望見車開過來,大聲叫着:“爹,爹,媽,車,車來了,大姐,把二姐,接回來了,快出來,快出來。”
程父程母從裡面跑了出來,看着車,三個人都咧着嘴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麼,程母看看程大寶,趕緊掏了手絹出來給他擦鼻涕:“弄乾淨點,別讓你姐看見你這麼個樣。”
車停了,程意下車,看着爹媽和大寶,眼淚轉了兩圈,人撲在程母的肩頭:“媽!”
晚上,坐在自家瓦房的大炕上,滿桌的菜堆成了小山,程母一個勁給程意的碗裡夾着肉:“吃肉,打小你就愛吃,多吃點,多吃點。”
程大寶也把肉往程意碗裡放:“二姐,吃肉,吃肉。”
“大寶,認字了不?”程意看着大寶,大寶嘿嘿一樂:“認識,我都上了二年級了。”程意笑着點頭,程母慈愛的拍拍程大寶的腦門:“快吃你的,別煩你二姐。”
“這回咋的,不回去了?”程父幹一酒盅老白乾,看看程意:“好容易讀出書來,咋的不在外面工作了?”
“外面太累了,我想回來,要麼跟着大軍乾乾,要麼給學校裡當個老師也行。”程意笑笑,程父點點頭:“也是,總聽廣播裡說城裡人壓力大,說是起大早,睡得晚,天天吃啥方便麪,還買不起房,說是城裡的女人都忙活的生孩子時間都沒有,就算手裡有倆錢,咱也別遭那罪,回來就回來,家裡如今也不像以前了,不用你掙錢養着,來,陪我喝一杯。”
爺倆幹了幾杯,吃罷了飯,程母死也不讓程意刷碗,讓程大寶把程意拖住,自己刷碗收拾去了,待一切收拾停當,一家人坐在炕上,程大寶湊在電視機前面看到津津有味,程父抽着旱菸,程母將程意攬在懷裡,聽程意將自己讀大學,工作的點點滴滴。
晚上,程意躺在西屋的炕上,被褥都是新的,手紡土布雖然比不上杜□□的埃及棉,但是那股子甘醇的土腥味傳來,讓程意覺得無比愜意,牆上貼着小瓷磚,花裡胡哨的樣子。守院子的大黃狗趴在牀根下面呼嚕呼嚕的睡着,蟲鳴時不時冒一聲,程意睜着眼,看着彩紙糊的頂棚,心裡雖平靜,卻有些空落落的,他今天找不到我,會焦急麼?會生氣麼?他會找我麼?他找我又能幹什麼呢?他們,可能會在國外就把婚事辦了吧?
杜□□下了漢莎航班,衝出了海關,藍庭已經站在飛機場門口,看見杜□□衝出來,心虛了急急的迎上去:“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找不到她,房子裡沒有,找她的朋友也沒有消息,我查了一下信用卡,也沒有消費記錄......”
“去B市查查。”杜□□冷着臉:“她在哪兒待了兩年,應該有些朋友。”
該死的,還有川崎重工的合同馬上要籤,西門子這邊的生產還要佈置,正是我忙的焦頭爛額的關口,你怎麼可以現在逃走,你爲什麼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