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與劍影之間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

1994年,李敬澤老師第一次讀到了我的小說,在21年之後一次的閒聊中,他說,是小說裡的“刀光劍影”引起了他的興趣。是的,我喜歡小說裡的“刀光劍影”,當然,這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我今天的話題就是小說裡的刀光劍影,不是比喻性的,是真正的刀光劍影。在這樣一個話題下面,談一談海明威的《殺手》也許是一個特別正確的選擇。

《殺手》很著名。解讀《殺手》的文章非常多。我一點也不可能比別人更高明。能不能談得好呢?我也不知道,那就試試吧。爲了把這個問題談好,我們先來說一點小說的常識。

一、主語、代詞與冰山

小說是寫人的,這就決定了一件事,——在小說的陳述句裡,陳述句的主語絕大部分都是人物的名字。這個是很好理解的。但是,太多的人名會讓小說的陳述不堪重負,小說也會顯得特別傻。所以呢,代詞出現了,也就是他,她,他們,她們。是代詞讓小說的陳述變得身輕如燕的。

但代詞也有它天然的缺陷,那就是代詞的不確定性。如果人物超過了一個,你在使用的時候又過於隨意,問題來了,那個“他”到底是誰呢?千萬不要小瞧了這個“他”,許多寫小說的其實都不會使用,這裡頭甚至還包括一些“著名”的作家。舉一個例子吧,在一個段落裡頭,作者描寫了兩三個男人,到了下一個段落的第一句話,作者突然冒出一個“他”來,——這對我們讀者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他”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這就需要我們慢慢地讀下去,回過頭來再去找。這是一份額外的附帶,同時也是一份沒有任何美學價值的負擔。

代詞就是代詞,它必須有所指代。如果指代不清晰,讀者根本就搞不清你的指代到底是什麼人,小說的人物在讀者的眼裡就會漂移,最終失去了獨立的身份。

爲什麼要說這個呢?就因爲我們要說海明威了。海明威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喜歡對話,這個我們都知道。海明威的小說還有另外的一個特點,簡潔,能省則省。如果把這兩個問題合而爲一,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在海明威的小說裡頭,對話往往沒有名字,就是對話本身。我想說,這是海明威的伎倆,讀他的短篇小說你是不能一目十行的,他想拖住你。你要是讀得太快,你就搞不清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了。

對了,海明威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也就是我們都知道的“冰山理論”。他說,他的小說像“冰山”,他往往只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呢,都在“水下”。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海明威是一個愛虛榮的傢伙,海明威也是一個喜歡誇張的傢伙,他在體能和智力上都很自負,他喜歡和讀者較量智力,他是不可能去體諒讀者的,——你要是能讀明白,挺好;你要是讀不明白呢?拉倒。“冰山”嘛,哪能什麼都讓你看得見。他就是喜歡把自己搞得特別地玄乎,這一來他似乎就特別地偉大。不要聽海明威虛誇,一篇小說只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都在“水下”,這是不可能的。詩歌可能,散文可能,小說則不太可能,小說有它的硬指標、硬任務,這是由小說的性質決定了的。當然,小說所涉及的思想或問題特別地巨大,那是另外的一個話題,這個你們懂的。任何一部好作品都有它的言外之意,都不可能只保留在字面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明威其實一點也不特殊。

但是,海明威畢竟又是特殊的。不能因爲他喜歡誇張我們就不承認他的“冰山理論”。這是兩碼事。海明威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他的刻意上,他就是喜歡把許多內容刻意地摁到“水下”去。在這一點上他做得非常棒。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海明威讓自己和別的作家區分開來了。

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海明威所謂的“八分之七”是作家特殊的表述方式,他癡迷的是驚世駭俗,不是數學,更不是統計,我們不能拿着尺子和表格去審計一個作家所說的話。關於小說,許多作家都有驚世駭俗的說法,最極端的例子要數福樓拜,他說,“小說就是通姦”。他當然可以這麼說,但我們做讀者的不能認爲我們讀小說就是“捉姦”,那就太齷齪了。

二、其中的一個。第一個

在《殺手》前半部分,也就是亨利快餐店裡頭,海明威總共寫了五個人物。都是男人:一、阿爾;二、馬克斯,——這兩個是殺手。三、服務員喬治;四、廚子薩姆,——這兩個是亨利快餐店的工作人員。五、顧客尼克。

我想說,如果這個短篇換一個作家去寫,他會把這五個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這個一點也不難,高中生都可以做到。但是,因爲作者是海明威,他放幺蛾子了。他不是喜歡寫對話麼?也行,對話不是有主語麼?你總得交代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吧?海明威卻不這麼幹了。他的對話不要說沒有主語,許多時候連代詞都沒有。海明威也真是省到家了。

我們都有一個共識,讀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有難度,那個難主要體現在敘事的風格上,我們不熟悉他那個調調。一旦熟悉了,其實也不難。其實,別看海明威的語言那麼簡單,他的短篇小說真的不好讀。你要慢,一點一點地捋,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海明威到底藏着怎樣的深意。的確,在海明威的小說裡,許多東西確實被他放在了“水下”。我的工作就是把“水下”的東西給撈出來,撈出來讓給你們看一看。我們就在快餐店的部分先選擇兩個點:

在小說的第一行,兩個殺手走進了亨利快餐廳。第二行,服務員喬治問兩個殺手吃什麼。就在第三行,海明威寫道:“我不知道,”其中的一個說道,“你想吃什麼,阿爾?”可是,到了第八行,海明威卻是這樣寫的:

“我要一份加蘋果醬的烤嫩豬排,還有土豆泥。”第一個人說。

問題來了。

你看看,在小說的開始,海明威只交代了一個殺手的名字,是阿爾。另一個人呢?海明威不僅沒交代,反而使用了兩個更加模糊不清的稱謂:一個是“其中的一個”,一個是“第一個人”。從讀者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人物的名字還沒有搞清楚呢,又冒出來“其中的一個”和“第一個”了,你海明威想幹什麼呢?少安毋躁,這裡頭的名堂可多了。

我至少可以和你們談兩點。

第一,如果海明威是一個佚名的作家,需要我對他進行考證,我會得出什麼判斷?我會說,這是一個1895年之後纔開始寫作的作家。爲什麼?就在這短短的幾句話裡,海明威的小說動用了電影的語言,是電影的思維方式。

——兩個殺手進入餐館了,鏡頭是跟着他們的。其中的一個說話了,海明威當然要這樣寫:“其中的一個說。”這就是“客觀視角”。

——然而,進來的不是兩個吃飯的顧客,而是殺手。他們說話的語氣極不正常。唯一的顧客,也就是科尼,即刻感受到了這種異樣。他的注意力頓時集中在了這兩個殺手的身上。在尼克的眼裡,兩個殺手是一前一後進來的;也有這樣的可能,尼克覺得,這兩個人一個是槍手,一個是幫兇,這就需要尼克去判斷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兩個殺手在尼克的眼裡有區別,“其中的一個”是“第一個”。提醒大家一句,“一個”是客觀的,而“第一個”只能是主觀的。這就是“主觀視角”。

第二,關鍵的地方來了:在“其中的一個”變成“第一個”的過程中,鏡頭由“客觀鏡頭”轉換成了“主觀鏡頭”。換成小說的說法,也就是“客觀描寫”變成了“主觀描寫”。

現在的問題是,海明威爲什麼要轉換視角?秘密就在於,快餐店的環境突然變了,快餐店的氛圍突然變了,顧客尼克的心理也只能跟着變。海明威在這個地方必須要對尼克的心理有所交代,但是,他所謂的“交代”一個字都沒有,而是交給了稱呼的改變。在這裡,稱呼的轉換產生了一個奇妙的功能,附帶着把尼克內心的變化交代出來了,尼克緊張了,尼克全神貫注了,——這些都在“水下”。我要說的是,海明威描寫人物的心理非常有特點,他很少切入人物的內心,而是描寫人物的外部動態,——由人物的動態出發,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小說人物的心理。

在我們閱讀小說的時候,最需要注意的正是這些地方。這是一個“文學的”讀者該乾的事情。我們必須把“讀小說”和“看故事”嚴格地區分開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說就是小說,通俗小說就是通俗小說。

現在我們明白了,如果《殺手》這個小說不是海明威寫的,它換了一個作者,《殺手》的開頭很可能就是這樣的:

——“尼克在快餐店裡剛剛吃完一碗雞蛋炒飯。兩個詭異的男人闖了門進來了。他們一前一後,前面的那個叫馬克斯,後面的那一個則是阿爾。服務員喬治走上來,問他們想吃什麼。馬克斯用他雪亮的目光掃了掃四周,說,不吃,附帶着問了對面的阿爾,說,你呢?阿爾頭都沒擡,他的回答與馬克斯如出一轍:不吃。尼克突然緊張起來,——什麼都不吃,那你們到餐館來幹什麼?來者不善哪。尼克重新把他們倆打量了一遍,他們到底是幹什麼來的呢?第一個進門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老大?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的馬仔?他們兩個爲什麼會到快餐館來?正琢磨着呢,尼克聽到馬克斯說話了,馬克斯也想來一份雞蛋炒飯。”

這樣寫可以不可以?當然是可以的。但問題是,海明威不會這樣寫。這樣寫小說人物的內心沒有陰森感,小說也會失去它的神秘性。關鍵是,這樣寫不硬氣。海明威是個牛氣沖天的男人,他覺得這樣的敘事全是脂肪,圓溜溜的,沒勁。海明威鍾情的是肌肉。肌肉是怎樣的?該凸(描寫)的地方凸出來,該凹(隱藏)的地方就該凹進去。咱們的海老師是個硬漢,他必須是一句頂一萬句的。他就是要“凹”進去,不解釋。這個“不解釋”其實也就是小說裡頭的“不敘事”。他只描寫,不敘事。或者說很少敘事。什麼是海明威?借用一句東北話——

“幹哈呀?聽不懂啊?”

這就是海明威。這裡頭有一個立場的問題,注意,是描寫的立場,不是道德的立場。在《殺手》裡,海明威是站在殺人者的角度去描寫的,這是海明威的一個特點,他喜歡站在更強的那一邊。這是由一個作家的性格決定了的,甚至是由一個作家的身體條件決定了的。你讓卡夫卡這樣寫,我估計卡夫卡會暈過去,我們能做的就是幫卡夫卡掐人中。

但小說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這些地方,每個作家的性格不同,智商不同,感受的方式不同,健康狀況不同,價值取向不同,哪怕描寫的是同一件事,小說的世界也一定是氣象萬千的。

海明威這樣寫的好處在哪裡呢?小說更有力。這個有力從哪裡來的?簡潔,簡潔就是力量。舉一個例子,如果有人要殺你,你問他爲什麼要殺?他給你解釋了兩個小時零二十八分鐘,他給你做了一個《關於謀殺某某某的可行性的工作報告》,他還有威懾力麼?沒有了。反過來,他只給你兩個字,“閉嘴!”那就嚇人了。如果他連“閉嘴”都不說,只瞪你一眼,那就更嚇人了。

我在小說的課堂上反反覆覆地說到簡潔,這說明了一件事,簡潔重要,簡潔不容易。我想這樣說,簡潔不僅僅是一個語言上問題,它關係到一個作家的心性,一個作家的自信心。囉唆其實都是由膽怯帶來的,他懼怕讀者讀不懂,他要解釋。——判斷一個小說家的能力,是否簡潔是一個最好的入口。

海明威最懂得簡潔的美學效果,他喜歡力量。他喜歡壓迫感,也就是刀光劍影。很瘮人。我想說的是,在《殺手》裡,這纔剛剛開始。更加瘮人的還在後頭。

三、送飯。

看吃在小說裡頭,尤其在短篇小說裡頭,“冰山”的確有它的魅力。如果你有足夠的小說閱讀能力,當你自己可以看到“水下”的“八分之七”的時候,你會很愉悅,同時讚歎小說藝術的偉大。

在《殺手》裡頭,寫得最好的那個部分在哪裡?我現在就讀給你們聽。提醒大家一下,在小說的開頭,服務員喬治不是上來點單的麼?現在,飯做好了,服務員喬治端着三明治走了出來。“哪一份是你的?”他(喬治)問阿爾道。

“你記不得了?”

“火腿加雞蛋。”

“真是個機靈鬼。”馬克斯說。他欠身拿過那盤火腿雞蛋三明治。吃飯時,兩個人都戴着手套。喬治在看他們吃飯。

“你在看什麼?”馬克斯看着喬治說。

“沒看什麼。”

“還他媽的沒看什麼。你明明在看我。”

“馬克斯,這小子也許是想開個玩笑。”阿爾說。

喬治笑了起來。

“你不必非笑不可的。”馬克斯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笑,明白嗎?”

“沒關係。”喬治說。

“看來他覺得沒關係,”馬克斯轉向阿爾,“他覺得沒關係。這話說得多好。”(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湯偉譯)這一段寫得實在是好,刀光劍影,電閃雷鳴。每一次拿起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我都要翻一翻,就爲了看這一段。雖然不同版本的翻譯有些差異,但是,絲毫也不影響這一段的精彩。這一段好在哪裡?我有三點要說。

第一,氛圍的描寫。

在這一段文字裡頭,海明威的環境描寫太神奇了,這裡頭的刀光劍影足以讓我們魂飛魄散。

但我的問題是,海明威在這裡描寫氛圍了沒有?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其實,海明威寫了,都被我們的海老師放到“水下”去了。

一、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一個做服務員的,他在客人點菜的時候一定會做筆錄。這是餐廳對一個職員的基本要求;

二、即使服務員喬治沒有做筆錄,可是,你們別忘了,現在的客人一共只有兩個,就兩個。兩個客人的飯菜,記憶力再差的人也不會出現任何錯誤。

關於以上兩點,如果我們有過西方生活,對西方的餐廳有一個常識性的瞭解,那就更好理解了。

現在的問題是,服務員喬治一上來就問了殺手阿爾一個問題,“哪一份是你的?”這至少說明了兩件事:A,喬治沒有做筆錄;B,喬治沒有把握了。他其實是有把握的,只不過,他必須更加謹慎,千萬不要出錯。

這兩件事同時說明了一件事,自從這兩個殺手走進亨利快餐店,和顧客尼克一樣,喬治表面上很鎮定,一直在和兩個殺手周旋,其實,他一直處在緊張之中。A,是緊張導致了他忘記做筆錄了;B,是緊張導致了他不能確定只有兩個客人的點單。所以,他要問。我們都知道,在正常的情況下,服務員根本不需要這麼問,作家更沒有理由這樣寫。從這個意義上說,“哪一份是你的”就是一句廢話。但是,無比簡潔的海明威偏偏就寫了一句廢話。——這個廢話就不再是廢話,反而高級了。這句廢話就是“冰山”,有太多的東西藏在“水下”了。是什麼?是環境,它讓人魂不守舍。

這個地方正是海明威高級的地方,年輕人可以學的也就是這些地方。什麼叫學習寫作?說到底,就是學習閱讀。你讀明白了,你自然就寫出來了。閱讀的能力越強,寫作的能力就越強。所以我說,閱讀是需要才華的,閱讀的才華就是寫作的才華。人家的小說好在哪裡你都看不出來,你自己反而能把小說寫好,這個是說不通的。閱讀爲什麼重要?它可以幫助你建立起“好小說”的標準,尤其在你還年輕的時候。從這個意義上說,好作家不是大學教授培養起來的,是由好的中學語文老師培養起來的。我可以武斷地說,每一個好作家的背後最起碼有一個傑出的中學語文老師。好老師可以呈現這種好,好學生可以領悟這種好。

關於環境,或者說氛圍,海明威是不可能說“氣氛恐怖,喬治早就嚇傻”這樣的話的,那是喬治的個人感受,海明威不會那麼寫。我剛纔說了,海明威習慣於站在更加強硬的那一方,他不可能去關心喬治的具體感受。那個太婆婆媽媽了。他要保證他的描寫無動於衷,這樣特別酷,很強硬。說海明威是作家裡的第一硬漢,不是說這個作家的肌肉有多發達,也不是說這個作家的拳擊有多厲害,說的就是他小說裡的語風。彪悍。

但是,這樣寫也容易出問題,那就是藏得太深,許多內容容易被讀者滑過去。不過,我剛纔也說了,海明威是不關心這個的。他是大爺,你們做讀者的就該“領會精神”去。

第二,身份的確定。

我在講述視角轉換的時候說了的,在顧客尼克的眼裡,馬克斯是“第一個人”,是更加重要的那一個人。但是,出大事了,當喬治端着飯菜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面向馬克斯,而是問了阿爾。這說明了這麼?這說明在喬治的眼裡,阿爾比馬克斯更重要,其實也就是更可怕。

這裡頭有一個步步緊逼的進程。剛剛進門,殺手馬克斯的舉動就已經給顧客尼克造成很大的壓力了,但是對不起,馬克斯不是最令人害怕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最關鍵的是,服務員喬治離兩個殺手更近,他必須和兩個殺手周旋。現在,喬治知道了,會咬的狗不叫,更加讓人害怕的那個人並不是馬克斯,而是阿爾。所以,喬治必須更加小心地伺候,他要保證自己不能在阿爾的面前出錯。爲什麼?因爲阿爾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殺手。

“你記不得了?”這是殺手阿爾的反問,也是殺手阿爾的高傲。殺手有殺手的記憶力。他什麼都記得,他不能容忍喬治記不得,——就這麼一點破事你都忘了。所以,他不可能說“我點了火腿雞蛋”,他要反問。這是揶揄的、殺人的、貓捉老鼠的心態。

——如果你們還記得,在小說的開頭,兩個殺手是點了單的。阿爾先點的,他點的是“火腿雞蛋”。馬克斯後點的,他點的是“培根加雞蛋”。現在的問題是,把“火腿雞蛋”拿過去的那個人是誰?不是阿爾,同學們不是阿爾。是馬克斯。——我說出大事了,說的就是這裡。阿爾太可怕了,他穩如磐石,鎮定,冷酷,他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不會做錯任何一個細節。出錯的只能是馬克斯。關於這兩個殺手的身份,顧客尼克和服務員喬治分別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它們是相反的。這是小說內部的一個小小的跌宕。

不要被海明威的大肌肉和大鬍子迷惑了,他是個大男人,但是,他可不是一個粗人。海明威細膩得很,非常細膩!不細膩是做不成小說家的。小說家要有大胸懷,但是,小說家的心必須仔細。沒有足夠的細膩,你八輩子也做不成一個好的小說家。這也是由小說的性質決定了的。你別指望你能像張大千一樣,呼啦呼啦的,一個晚上你就可以“潑”出“千山萬水”來,沒有的事!小說不是這樣的東西。

我常說,寫小說的不可能是貴族,小說家是藍領,乾的是體力活、手工活,乾的是耗心費血的活。好作家哪有那麼容易?你要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心血才能把你百分之一的才華送到金字塔的塔尖。

回到小說。馬克斯拿錯了。這就是海明威的心理描寫。關於誰的心理描寫?關於殺手的心理描寫——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吃上,此時此刻,對他們來說,吃什麼都一樣。想想吧,這對喬治會構成怎樣的心理壓力?

我們回過頭來捋一捋:喬治是不敢出錯,所以不能出錯;阿爾是永遠也不會出錯;馬克斯,作爲一個幫兇,因爲心思根本就不在吃上,錯不錯根本也就無所謂。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想象力,用電影的思維把這個場景想象出來,我們感覺到了吧——

在死一樣的恐怖裡,在死一樣的寂靜裡,表面上,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但是,在內裡,全亂了。只有這樣,才能把恐怖的氛圍渲染到最大,這才能夠形成小說的壓力。在這些地方,小說裡的每一個環節都是彼此呼應的,非常緊湊。我們常說,不會寫小說的人他的作品很“散”,而會寫小說的呢,寫得會格外“緊湊”。海明威在這些地方一點也沒有讓作品“散”掉,彼此都鑲嵌得極爲結實。好小說就是這樣的,越往細看,越是魅力無窮。糟糕的小說呢?正好相反,猛一看挺好,可你不能想,一想就散架了。

但這個“緊湊”絕對不是你坐在那裡苦思冥想的結果,不是。它需要一個作家驚人的直覺。直覺是小說家最爲重要的才華之一,也是一個作家最爲神奇的才華之一。老實說,直覺也許真的就是天生的,它很難培養。但是,如果你有一個良好的閱讀習慣,能夠讀到普通讀者讀不到的東西,你的直覺會得到歷練,慢慢地變得敏銳。其實,每個人都是有直覺的,只不過領域不同罷了。就說運動,我踢足球的直覺就好一些,我踢前鋒,總是能得到球,對方的後衛一不小心就會把球弄到我的腳下來了,有時候,我會有錯覺,就好像球在找我;可是,到了籃球場上,我的直覺就變得相當糟糕,同樣在跑,可我就是跑不到一個有效的位置上去,球就是到不了我的手上,打快攻的時候我還擔心自己越位。能不能這樣說,我踢足球的直覺好於我打籃球的天賦?你有權利這樣說。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踢足球的時間遠遠超過我打籃球的時間,同時我更熱愛足球。這就是秘密。熱愛是一種特別的力比多,它分泌出來的東西就叫直覺。直覺也有撲空的時候,但是,一旦對了,它的精準度遠遠超過邏輯。在許多時刻,直覺和運氣很相像,你會疑惑:他的運氣怎麼就那麼好?其實,這和直覺有關,他知道關鍵的那個點在哪兒,所謂的運氣只是一個表象罷了。這麼說吧,在足球場上,許多人說我運氣好,而到了籃球場上,我只能不停地抱怨自己運氣差。直覺和智商有關,但它不是智商。智商在腦殼的內部;直覺在腦殼的外部。如果你們允許我模仿海明威的說法,我想說,——直覺存在於離後腦勺三釐米之外的那個地方。

莫言說,他寫小說是“不動腦子”的,許多人罵他,這也就罷了,一些批評家也跟着起鬨,我就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莫言說他“不動腦子”,實在是很自豪的,我幾乎瀏覽過莫言所有的作品,精讀過的少說也有四分之一,他真的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如果我們是眼力老到的讀者,有良好的直覺,一看到馬克斯拿錯了盤子,我們就知道了,馬克斯,他是一個配角。真正的槍手其實是阿爾。在小說裡頭,人物的身份就是這樣確定的。同樣,就因爲這個小小的錯誤,小說風雲突變,到處都是刀光劍影。

第三,進入**。

但是,這個拿錯盤子可不是爲了確定身份,它更大的作用是給小說的進程注入了能量。在確認了阿爾“第一個人”的身份之前,服務員喬治當然是緊張的,但是,到了兩個殺手吃飯的時候,喬治的精神狀態徹底變了,由緊張轉向了魂飛魄散。小說就此進入了**。

這個**是由一句話帶來的,“喬治在看他們吃飯”。這句話很普通,是極爲家常的一句話,其實這句話一點也不普通、一點也不家常。這句話吊人胃口啊,——你們想想看,一個服務員,他好端端地怎麼可能看客人吃飯?這也太二百五了,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服務員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但事實是,喬治在“看”,更接近真相的事實是,喬治愣住了,最接近真相的事實是,喬治犯傻了。

換了你你也會傻在那裡——

一、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兩個客人把他們的飯吃顛倒了,馬克斯吃的是阿爾的,阿爾吃的是馬克斯的。最要命的是,阿爾明明知道自己吃錯了,但是,他將錯就錯。這個將錯就錯不是錯,他表明了阿爾具有極強的目的性,絕不會節外生枝。這太異態、太詭異了;

二、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兩個客人吃飯的時候都“戴着手套”,這就更異態、更詭異了。

這就是喬治的現實處境。他只能“看”客人吃飯。

“你在看什麼?”馬克斯看着喬治說。

“沒看什麼。”(喬治說)

“還他媽得沒看什麼,你明明在看我。”(馬克斯說)

請注意,小說到了這裡其實已經是千鈞一髮了,隨時都有失控的可能性。從理論上說,下一句話該輪到喬治了,可是,喬治能說什麼?他什麼都不敢說。我們做讀者的只能焦慮,只能等,等着聽一聽喬治到底說了什麼。但是我們做讀者的根本就不用焦慮,有人掌控着全局,他不會讓事態失控,他是阿爾,真正的“第一個人”。他說話了:

“馬克斯,這小子(喬治)也許是想開個玩笑。”

這句話真真實實地替喬治解了圍。一個已經被逼到死角的人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不是說話,是笑。生活常識告訴我們,這種笑叫賠笑,或者說叫傻笑,它和喜悅一點都沾不上邊。我想問問你們,這樣的笑容好看麼?不好看。比屎還難看。海明威說喬治的笑臉難看了麼?沒有。可是,海明威真的說了,他是通過馬克斯的嘴說出來的:

“你(喬治)不必非笑不可的,你完全沒有必要笑,明白嗎?”(馬克斯說)

這句話太棒了。在這個地方我忍不住要說一說翻譯。我說過,海明威的譯本比較多,我讀過許多不同的譯本。比較下來,我個人很偏愛譯林出版社湯偉的譯本。我不懂英語,但是,從漢語這個角度來說,湯偉漢語的語感特別好。湯偉這個翻譯家我不認識,哪一天見到他,我要當面告訴他,我喜歡他的翻譯。在英譯漢這個領域,我很期待他。這一段譯得非常出彩,太緊張了,太鐵血了。是**特有的氛圍。馬克斯的這句話話毫無邏輯可言,戲耍,輕蔑,冷酷。最出彩的要數這一句,——“你完全沒有必要笑。”在英語裡頭,這句話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但是,在漢語裡,這句話很考驗一個翻譯家漢語的“造句”能力。什麼是“必要的”笑?什麼是“不必要的”笑?太無厘頭了,蠻不講理,像飛來的橫禍,毫無出處,它橫空而來。我很讚賞湯偉這樣的筆調。我喜歡這句話還有一個原因,它爲我們設置了一座小小的“冰山”,“冰山”的下面藏着喬治狗屎不如的笑臉。對讀者來說,一篇小說就是一篇小說,或者一本書,可是,對作者和翻譯者來說,小說只能是、必須是一個又一個句子。這個句子你不講究,下一個句子你再不講究,下一個句子你還不講究,那麼親愛的,你告訴我,小說又是什麼呢?

這一段很經典。是標準的、短篇小說的筆法。在這裡我需要補充一句,如果是長篇小說,這樣寫並不一定好,甚至可以說,很糟糕。長篇有長篇的大結構,你讓讀者消耗在這些過於細微的地方,那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如果說,《紅樓夢》作爲長篇小說有什麼問題,問題就在這裡,它太精微了,它太耗人了。可以這樣說,讀《紅樓夢》如果你只讀過一遍,和沒讀也沒什麼兩樣。

四、兩個殺手,一隻鸚鵡

海明威是一個喜歡描寫對話的作家,說到《殺手》裡的對話,我們就不得不說一個海明威對話的一個特徵,那就是重複。如果我們是第一次閱讀《殺手》,我們會被對話的重複弄得厭倦。而實際上,《殺手》的對話是非常有特色的。

首先我們要面對一個問題,海明威爲什麼要重複?重複有可能導致兩種後果,一、囉唆;二、強硬。我們幾乎不用思考,海明威的小說不可能囉唆,他唯一在意的只是小說的強硬。

我們先來看殺手阿爾對服務員喬治的一段對話,也就是吃飯之前點“喝的”。“有喝的嗎?”阿爾問道。

“銀啤、拜沃、乾薑水。”喬治說。

“我是說你們有喝的嗎?”對殺手阿爾來說,只有“烈酒”才能算“喝的”,啤酒都不算。但他偏偏不對喬治解釋,這是他霸道的地方,咄咄逼人的地方。發現了吧,阿爾的重複絕不只是囉唆,而是另一種簡潔,是概念的簡潔,能不用新概念就堅決不用。——人家是來殺人的,又不是求職,更不是相親,沒必要把什麼都說明白。說不明白你也要懂。我說的話你怎麼可以不懂?你必須懂。在《殺手》裡頭,出現了許多這樣的重複,我想說,這樣的重複我們是可以接受的。它畢竟是塑造殺手這個人物形象所需要的,殺手怎麼可能好好說話。

但是同學們,我爲什麼要說“這樣的重複我們是可以接受”呢?想一想,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殺手》裡頭一共出現了兩個殺手,阿爾和馬克斯。他們都喜歡重複。尤其是,他們兩個還彼此重複。這就很難讓人接受了。《殺手》的對話重複得太厲害了。海明威意識不到麼?他爲什麼還要這樣?

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人物的性格。從字面上看,海明威對阿爾和馬克斯的描寫都差不多,個頭、衣着、說話的語氣,包括性格,這兩個是類似的,所用的筆墨差不多也是五五開。

我們先說這樣寫的好處。兩個人殺人者,你一句,我一句,他們在不停地重複,他們的話都很重,在他們的重複中,形成了一種無形的追擊效果。一句壓着一句,會讓整個小說的氛圍越來越壓抑。

我們再說這樣寫的壞處。你海明威把兩個殺人犯寫得一模一樣,小說人物的獨特性哪裡去了?要知道,完全雷同的形象和性格,是小說的大忌諱。我的問題是,海明威爲什麼就要犯這樣的忌諱?

爲了把這個問題說清楚,我們必須再做細緻的分析。我們一個一個地來。我們先來看阿爾這個人物,看看海明威是如何描寫阿爾的。

阿爾老到,鎮定,經驗豐富,目中無人。出於課堂的需要,對不起了,我只能把《殺手》做一次**,這樣的**很不科學,海明威是不可能這樣去構架小說的,沒有一個作家會這樣去構架小說。但是,這樣的**有助於我們的理解。——海明威描寫阿爾總共用了七步:

第一步,兩個殺手進門,通過尼克的眼睛,讓我們讀者忽略了阿爾。這是海明威的障眼法;

第二步,通過喬治的提問,讓我們近距離地感受到了阿爾的威懾力;

第三步,服務員喬治過來送飯。既然是送飯,那就涉及兩個空間,一個是餐廳,一個是廚房。喬治在送飯的過程中做了一個小動作,把餐廳和廚房之間的小窗戶給關上了。這個小動作爲阿爾的大動作提供了一個前提;

第四步,阿爾走進另一個空間、也就是廚房之後,海明威寫道,阿爾“用一個番茄醬瓶子撐開了那扇往廚房送盤子的小窗戶”。這是一個輔助性的動作,爲阿爾的大動作做鋪墊;

第五步,阿爾的大動作。他在廚房裡頭指揮餐廳裡的人物,大聲安排喬治和馬克斯在餐廳裡頭的空間位置。他讓喬治“再往吧檯那邊站一點”,馬克斯呢,“往左邊移一點”。——阿爾在做什麼?在爭取最好的“視野”,也就是射擊的空間。在這裡,海明威用了一個比喻,說阿爾“像一個正在安排集體照的攝影師”。“攝影師”是什麼意思,不用多說了;

第六步,如果說,到目前爲止,一切都是我們的猜測。但是,等喬治再一次走進廚房的時候,他親眼看到了“一支鋸短了的獵槍的槍頭就靠在架子上”。小說到了這裡,一切都水落石出。阿爾是槍手,他的形象已徹底確立,他是一個老到的、冷靜的、經驗豐富的殺手。

其實,這一切也可以從餐廳裡的格局得到反證。注意,留在餐廳裡的現在是兩個人:一個人是喬治,一個是馬克斯。喬治在幹啥?他不停地看牆上的鐘,——他關心的是時間;馬克斯呢,他盯着的是鏡子,其實是大門,在望風,——他關心的是空間。看見了吧,這一切是如此嚴密,刀光劍影哪,太緊張了。

但是,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是假象,背後的指向是同一個東西,是一個人。誰呢,正要追殺的拳擊手安德烈鬆。這個緊張的、令人不安的過程是以幫手馬克斯和服務員喬治的對話來完成的。它導致了廚房裡的阿爾的不滿。

第七步,阿爾在廚房裡還幹了一件事:指責馬克斯,教訓馬克斯。這說明了什麼?馬克斯毛糙、幼稚,馬克斯還有許多東西要學。

——我在阿爾這個人物的身上說了這麼多,同學們明白了沒有?

謎底一下子就解開了,一共有兩個謎底:一、海明威根本就沒有描寫兩個性格雷同的殺手,他們的性格區別特別地巨大,一個老到,一個幼稚。二、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了,海明威所描寫的對話一點也沒有重複,所謂的重複,其實是馬克斯對阿爾的模仿。從衣着,到做派,一直到說話的腔調,馬克斯什麼都在模仿阿爾。他就是阿爾身邊的一隻鸚鵡。一隻望風的鸚鵡。這就是馬克斯的獨特性。這是符合邏輯的,一對出生入死的搭檔,適當的統一性對雙方都好。在這裡,可以這樣說,海明威把馬克斯的性格描寫一股腦兒都放到“水下”去了。——但是,是清晰的。海明威用對話語言的重複營造了壓迫感,同時刻畫了馬克斯附庸者的性格。

五、一個小小的獎品

輕鬆一下,我們現在進入頒獎階段。我給你們預備了一個小小的獎品,現在就發給你們。——是一個問題,一個娛樂性的問題,一個關於身高的、娛樂性的問題。假設,你們就是海明威,《殺手》就是你們寫的,那你們會如何去描寫兩個殺手的身高呢?他們是大個子還是小個子?他們是大個子好還是小個子好?你們隨便說,怎麼說都可以。反正這個問題也不重要。

——我們回到正題上來,兩個殺手打算謀殺的那個人是誰?是“重量級拳擊手”安德烈鬆。既然是重量級拳擊手,他只能是一個壯漢,一個大個子。海明威寫道——他(安德烈鬆)曾是一名重量級的拳擊手,牀對他來說顯得太小了。他頭下枕着兩個枕頭。他沒朝尼克看。海明威真是一個簡潔的小說家。要寫一個人的個子大,還有什麼比寫“牀小”更好的呢?但是,海明威爲什麼不寫“椅子小”“沙發小”呢?那樣寫不好。爲什麼?——對一個拳擊手來說,最糟糕的動作或者說體態是什麼?當然是躺下來了。所以,必須是牀,不能是椅子或者沙發。我不能說海明威在這個地方做了嚴格的設計,我只能說,從直覺上說,海明威一定會安排安德烈鬆躺着的,換了我也只能是這樣寫。好,這個重量級的拳擊手已經躺下了,我所關心的是,在尼克來通風報信的時候,也就是說,在裁判開始“數九”的時候,這個重量級的拳擊手都做了什麼呢?

我們來看海明威對安德烈鬆的描寫,是三個動態。第一,在尼克進門之後,他沒有看尼克一眼。第二,隨着尼克的敘述,他看着牆,第三,伴隨着尼克進一步的敘述,他乾脆朝牆的那一面轉過身去了。這三個動作都在說明一件事,安德烈鬆在迴避,一次比一次嚴重。無論裁判怎麼數,就算你數到九十九,他也不會站起來了。他徹底崩潰了。

老實說,寫一個人的崩潰有多種多樣的寫法,換了你會怎麼寫?

現在我們來談一談海明威這個人。我們都知道一件事,海明威擅長拳擊。他了解拳擊。現在,一個瞭解拳擊的作家要寫一個拳擊手了,這個作家對什麼最敏感呢?這就要說到拳擊運動的基本動態了。在比賽的時候,一、拳擊手目光對着目光;二、拳擊手面對面。這是拳擊的基本要求。反過來說,當一個拳擊手開始迴避目光,當一個拳擊手開始用他的背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結論只有一個,他失敗了,他徹底崩潰了。所以,有兩樣東西海明威一定要寫,他是不會落下的:一、安德烈鬆躲避的目光;二、安德烈鬆轉過去的胸膛——背脊。這就是作爲拳擊手的、海明威的直覺,也就是作爲小說家的、海明威的直覺。在這個地方,海明威幾乎就不用動腦子,一定會直奔“目光”和“背脊”而去,不會錯的,他用不着去描寫安德烈鬆的表情和心理,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如果你一定要在這個地方描寫表情和心理,當然可以了,但是,作者一定不是海明威。就《殺手》這麼一個短篇小說而言,如果作者是佚名的,有關部門請我來做一個鑑定,我會這樣告訴大家,作者是海明威。海明威要是膽敢當着我的面說“《殺手》不是我寫的”,我會給他兩大嘴巴。你給我閉嘴。

請注意,海明威在這裡不只是描寫,還有一個東西被他藏在了“水下”,那就是對安德烈鬆的羞辱。作爲一個重量級的拳擊手,你的眼睛都不敢看人了,只給世界一個背,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恥辱的麼?這裡的海明威極其傲慢、極其強勢。他是高高在上的。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羞辱,這是一條硬漢對一個軟蛋的羞辱。我們必須要看到這一點,我們必須充分考慮到一個重量級拳擊手曾經的傲慢與尊嚴。

不要忘記我說過的一句話:海明威的立場會選擇更強的那一方。

同樣不要忘記我說過的一句話:海明威的心理刻畫很有特點,他不太切入人物的內心,他更在意描繪外部的動態。

海明威的小說的確太硬氣了,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但是,常識告訴我們,一個重量級的拳擊手不可能是軟蛋,他不會太脆弱,他不會輕易就崩潰。他如果崩潰了,一定是被外部更加強硬的東西擊垮了。擊垮他的是誰?還能是誰?當然是阿爾,還有馬克斯。

我們完全可以這樣想象,小說《殺手》真的只寫了“八分之一”,前面一定還有許多次的追殺,都被安德烈鬆僥倖逃脫了。然而,那個“八分之七”海明威統統都沒有寫。這太恐怖了,太刀光劍影了,——不要說一般的人,就連重量級的拳擊手都扛不住了,那還是算了吧,不逃了,逃不動了,早死早安生。

回到身高的問題上來。其實,小說人物的身高根本就不是問題,但是,爲了凸顯《殺手》的恐怖氛圍,海明威特地選擇了兩個小個子。這不是偶然的。這也不是一個娛樂性的小獎品,它關係到小說內部的基本秩序。阿爾和馬克斯不可能是魁梧的大個子,大個子在這個地方很無趣知道嗎。他們就是兩隻劇毒的、沒完沒了的黃蜂,他們就是兩隻劇毒的、沒完沒了的蠍子,上天入地啊,防不勝防啊。幸運的是,同學們,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是一個內部的秘密,——你們都不是安德烈鬆,祝賀你們!吃飯去吧。

2016年5月13日於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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