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少奶奶?”
真兒一連叫了好幾聲,金秀玉才驚覺。
昨日聖旨臨門,高公公過分的和顏悅色,新知府大人怪異的眼神,都讓她隱約有些疑惑和不安,至今仍頻頻回想。
真兒將剛做得的小兒鞋襪都仔細收好了,用個小小的包袱皮包了。
“老太太一早就帶着阿喜去了東市,少奶奶可要去瞧瞧?”她一面整理一面問道。
原本昨日老太太是去碧螺山求平安祈福運的,一道聖旨就把她硬生生給喚回來了,連個山腳都還沒上去。不過接旨也是樁喜事,李家得了皇帝親筆御批的“天下第一商”匾額,端端正正就掛在前廳大堂之上,這榮耀,全大允朝可是獨一份兒。
如今,淮安城內,街頭巷尾,都在傳說這件新聞。
人人都說,李家祖墳冒青煙,合了皇帝的緣,要飛黃騰達了。沒見前些日子,長寧王世子都住進李家了麼,李家可還有一位未及笄的小姐呢,指不定將來出個王妃娘娘。
這話兒,也就無知百姓們說,李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平民跟皇親,一個是地一個是天,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去。
因着這喜事,老太太愈發覺得得做點什麼功德,一來仍然是求平安福祿,二來也是散喜。昨日城裡城外來回跑,今兒沒力氣了,算了,不出城了,就在城內活動活動吧。
活動什麼?施粥。
年前一場洪水,造就多少乞兒。
老太太和金秀玉一同定的章程,在西市和東市都設了粥棚,施粥贈衣。北市和南市就算了,一個是軍營衙門,一個是青樓楚館,多少都有些不合適。
分派了春雲和秀秀在西市,老太太則帶着李婉婷和青玉,親自去東市施粥。
金秀玉一人在家,也是無聊,又想着老太太年紀大了,李婉婷年幼,青玉一人照顧定然吃力。左右她也無事,如今胎也穩了,走一趟倒是不妨的,便應了真兒所說。
“少奶奶只去瞧瞧便罷,可不許親自上陣,粥棚就在豆腐坊,離着少奶奶孃家不遠。少奶奶便去家裡頭歇着,老太太若是累了,也好在那裡歇個腳,用頓午飯。”
她說的在理,金秀玉點頭同意了。
於是吩咐二門外套了馬車,囑咐花兒看院子,金秀玉領着真兒等一行丫鬟,上車往西市而去。
李家粥棚設在豆腐坊的沐浴菜場口上,離金玉巷只隔了一條巷子,走兩步就到了。
金秀玉的馬車到了的時候,粥棚前面已經排起了長長的人龍。掀開簾子,就看到男女老少,都是衣不蔽體、面黃肌瘦。
這些都是被洪水沖垮了家園,流離失所的人哪!
看着她們,金秀玉就想起柳弱雲來。
雖然她知道,即使李家不修河堤,一樣會被大水沖垮,但是至少,至少如果柳弱雲沒有聯合來順,貪了那筆銀子,如果那一段河堤能夠得到修繕,大王莊和小李莊不會首當其衝,起碼能多一點時間給莊民們逃命。
她不是不想懲罰柳弱雲,不是不想質問柳弱雲,只是她不知道,不知道用什麼手段纔夠力度。她到底還是心善,到底還是被“爲孩子積福”的話給勸住了。
不過,當真就這麼放過柳弱雲麼?
她想,她還做不到那麼淡然。
“少奶奶?少奶奶?”
啊?!金秀玉驚醒過來,真兒已經叫了好幾聲了。
真兒暗想,今兒已經是第二次發呆了,莫非懷了孕的女人容易胡思亂想?她暗暗地上了心。
“少奶奶,下車罷。”
金秀玉扶着她的手,躬着腰出了車子,踩着小方凳落地。
施粥的人排了長長的隊伍,她們沿着長龍的方向,慢慢往前走着,家丁和丫鬟們都小心翼翼地護着,不讓別人撞倒自家主子。
金秀玉和真兒走到了隊伍盡頭,卻見粥鋪上正在施粥的並不是李老夫人和李婉婷,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
“這?難道不是咱們李家的粥棚?”
她跟真兒面面相覷,仔細一瞧,沒錯啊,那粥桶上還貼了大大的“李”字呢。
那麼,這個女子是誰?老太太和阿喜又到哪裡去了?
她扶着真兒的手,走上前去,見那正在施粥的女子,身材富潤,穿着光鮮亮麗,頭上明晃晃的珍珠和翡翠,又見她伸出來的手,白白嫩嫩,明顯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姐。旁邊還有兩有一胖一瘦兩個丫鬟,一個着綠一個穿紅,金秀玉頓時就想起四個子來:綠肥紅瘦。
真兒往兩邊瞧了一瞧,見有李家的家人在,便招了招手,一個小丫頭小跑過來。
“見過真兒姐姐。”
“這不是咱們家的粥棚麼,怎不見老太太和三小姐?”
小丫頭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糕點鋪,道:“老太太和小姐在那鋪子裡歇腳呢。”
真兒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鋪子門口有一些李家的家人,認得都是長壽園老太太身邊的。
“那這位小姐是誰?”
真兒指着正在施粥的女子問,那女子正端了一個碗,從鍋裡舀粥,不小心灑了一點子出來,頓時燙得將碗也扔了出去,雪雪呼痛。綠肥紅瘦兩個丫頭立刻圍上去,拿帕子替她按住,呼呼吹起氣來。那些正等着領粥的百姓便傻傻地看着她們仨。
真兒皺了皺眉,這樣的嬌小姐是哪裡來的。
小丫頭露出了慎重的表情,低聲道:“那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的千金,楊小姐。”
真兒吃了一驚,知府千金?
新知府上任,李家還沒上門拜會過呢,怎麼知府千金巴巴地跑來替李家施粥?真是怪事。
她回到金秀玉身邊,將事情都一一說了。金秀玉也奇怪,便說先去跟老太太和阿喜匯合,到時候一問便知。
家丁們護着,引着她往那糕點鋪子行去。
果然老太太跟李婉婷正坐在裡頭,掌櫃的給了兩條凳子坐,還給了一壺茶水,兩人正喝着呢。
“嫂子!”
李婉婷見到金秀玉,便驚喜地叫起來。
金秀玉拍拍她的頭,給老太太問了安,然後笑道:“奶奶不是來施粥的,怎的在此躲懶?那位知府千金,又是怎麼來的?”
老太太苦笑道:“你就是不問,老婆子也要同你說的。”
原來老太太同李婉婷一早來了東市,原本的確是親自給百姓們施粥,不料知府千金忽然到了,親親熱熱地就挽了老太太的手,一面又誇李家是積善人家,一面又說哪裡能讓老人家操勞。
知府家的下人們客客氣氣地將老太太跟李婉婷請到鋪子裡來歇息,楊小姐則跟綠肥紅瘦兩個丫鬟接替了她們的活計。
金秀玉道:“看來,這位知府小姐倒是個心善的。”
老太太和李婉婷都沒回應她。
這會兒,那楊小姐也注意到這邊鋪子裡多了些人,便放下了手上的物什,讓下人接替了施粥的活兒,帶着那綠肥紅瘦倆丫頭過來了。
眼瞧着她走的近了,金秀玉纔看清她的模樣。
圓圓的一張臉盤,眉毛挑得高,一雙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倒是顯得有些個凌厲。偏偏她又努力擠出親善的笑容來,金秀玉瞧着,便沒來由有些彆扭。
身材是比同齡女子豐潤了些,尤其顯得白白嫩嫩,一身的好皮肉,就是這麼着,走起路來,竟也能扭出些妖嬈姿態來。
楊小姐一步三搖地走進來,張嘴就是笑。
“老夫人歇得可好?三小姐歇得可好?”
老太太笑道:“多虧小姐了。”
楊小姐擺手道:“老太太可是誥命呢,我怎麼當得起您一聲‘小姐’,叫我惜君便使得。”
老太太點點頭。
金秀玉挑了挑眉,不知爲何,渾身有些不舒服。
楊惜君這會兒才轉過身來,像是纔看見她似的,‘喲’了一聲,說道:“這位想必就是貴府大少奶奶了罷?”
金秀玉身子不便,微微福了福:“見過楊小姐。”
楊惜君忙擡手扶住,口中說道:“少夫人多禮了。”
金秀玉這會子知道爲什麼不舒服了,因爲楊小姐說話時,嗓音比正常人要尖,且高,聽着便十分刻意,因此令人彆扭。
楊惜君扶起金秀玉後,拿開手時,有意無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呀!少夫人的手怎的這樣粗糙?”
金秀玉挑了挑眉角,其餘衆人也都覺得楊小姐這話有些莫名其妙。
楊惜君則突然用指尖輕輕遮掩了一下嘴脣,訕訕道:“我卻是忘了,聽說少夫人是蠟燭匠女兒出身,做慣了活兒的,手腳粗些,總是難免。”
不管是老太太、李婉婷、真兒等人,還是金秀玉本人,都微微皺起了眉。
金秀玉笑道:“楊小姐是知府千金,自然是錦衣玉食。方纔瞧你被那熱粥燙了一下,可見這粗重活兒還是交給下人做的好,你這做小姐的,何苦親力親爲呢!”
楊惜君拈着帕子在胸口擺了一下,微笑道:“施粥增衣乃是善舉,惜君不過是想爲這些百姓盡份心力罷了。”
她自覺做了積德行善的事情,很是得意,偏偏想做個謙虛的模樣兒,卻又不是真心想掩飾,於是人人都能看出她的用意來。
金秀玉點頭道:“楊小姐果然心善,不知楊家的粥棚在何處?”
楊惜君張了張嘴,頓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