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沒有外出旅行,甚至在克利斯蒂安和克拉拉的假期中也沒有。參議宣稱,業務忙得不許他脫身。另一個原因就是安冬妮的懸而未決的婚事,使這一家人不得不滯留在孟街宅邸裡。參議親自給格侖利希先生回的一封極富於外交辭令的信雖然已經發出去,可是這件事情卻由於冬妮的固執而耽擱下來。只要和冬妮提起這事,冬妮總是像個小孩似地哭鬧撒嬌。“我不嗎,媽媽!”她會說。“對這個人我受不了!”她把最後兩個字咬着牙說出來。否則她就鄭重其事地對參議說:“父親!”……冬妮平常是叫“爸爸”的……“我永遠也不允諾這門親事。”
如果下面這件事沒有發生,冬妮小姐的這門親事一定還要長時期停滯在這種狀態中。這件事大約是在早餐室裡那場談判後十天左右發生的,時間正是七月中旬。
一個晴朗溫暖的下午;參議夫人不在家,冬妮獨自拿着本小說靠着風景室窗戶坐着,這時安東遞給她一張名片。她還沒有看清上面寫的名字,一位穿着窄腰寬下襬的禮服、豌豆色褲子的紳士已經走進屋子裡來了。來人正是格侖利希先生,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副乞求哀憫、含情脈脈的樣子。
冬妮嚇得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作了個保衛自己地動作,彷彿要逃進餐廳似的……這怎麼能辦到呢,如何跟一個向自己求過婚的男人談話呢?她的心噗通噗通地一直跳到嗓子裡,臉色非常難看。只要是能和格侖利希先生保持一定的距離,無論是父母一本正經地商談也好,還是對自己本人和自己的決定突然意識到的重要性也好,她都覺得是一樁有趣的事。但是現在他就在這裡,就站在自己面前!下面會發生什麼事呢?他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格侖利希先生張着手臂,邁着快步,頭向一邊側着向她走過來,好像對她說:“我在這裡!殺死我吧,如果你願意的話!”“真是天意!”他喊道。“您是我在這裡遇到的第一個人,安冬妮!
”他這次叫的是“安冬妮”。
冬妮右手拿着那本小說,身體筆挺地站在椅子旁邊。她噘着嘴脣,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來,把每個字的開頭都急遽地向上一揚:
“您-這-是-作-什麼!”
她的眼圈已經紅了。
格侖利希先生自己由於太興奮了,他沒有注意到冬妮小姐的抗議的腔調。
“我是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怎麼能不急忙地趕回來呢?”他情急地問道。“一個星期前我接到令尊的回信,這封信使我充滿了希望!安冬妮小姐,您想想,我怎麼能讓這件事再這樣懸在半空裡?我無法忍耐了……我跨上一部馬車……連忙趕到這裡來……我在漢堡旅館定了幾間房間……立刻就到這兒來,爲了聽您說出那有決定意義的最後的一個字,這個字會使我得到不能以言語形容的幸福……”
冬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由於驚呆眼淚都已經嚇回去了。原來這是父親寫的一封慎重的信的用意啊,這封信本來是想把這件懸而未決的事沒有期限地往後推宕的!……她咭咭哽哽地說了三兩遍:“您誤會這封信的意思了。……您,誤會了……”
格侖利希先生拉過來一隻靠背椅,緊挨着冬妮窗前的座位坐下來,他逼着她也坐下,之後向前俯着身子,把她的一隻低垂着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充滿激情地說下去:
“安冬妮小姐……從那天下午第一眼看到您,……您還記得那天下午嗎?……當我第一次在您的家人中間發現您,看到您那高貴的、秀美絕倫的身影……您的名字就再也不可能從我的心裡擦去了……”他又糾正自己說,“銘刻在我的心裡。”“從那一天起,我唯一的願望、我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能得到您作我一生的伴侶。您父親的信給了我一線希望,我懇求您把希望變成幸福的現實……我想我的希望不會落空吧……您說對嗎?您一定會答應的!”這時他又握住她的另一隻手,目不轉睛地盯住她那因驚惶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今天沒有戴着手套;那雙手顯得很長很白,一縷縷的青筋在手背上凸現着。
冬妮呆呆地望着他那緋紅的臉,望着他鼻子旁邊的肉疣,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碧藍,和鵝的眼睛一模一樣。
“不,不!”她恐怖地大聲地喊道。接着她又說:“我不會允許您的!”她竭力想保持鎮靜,但是仍舊控制不住眼淚流出來。
“您爲什麼這麼懷疑我,這樣躊躇不決?”他用非常低沉的、幾乎是譴責的語聲問道。“您是一個在優裕的環境中長大的小姐……可是我向您發誓,我以一個男子漢的身份向您保證,您作了我的妻子我什麼都不會讓您缺少,我要將您放在我的手上,我的心中,我的頭頂之上,您在漢堡的生活一定不會委屈您的身份……”
冬妮猛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並把自己的手撤回來,眼睛裡淚水仍然一個勁地往外涌,她拼命地大喊起來:
“不……不!我絕不會的!我明白地拒絕了您,難道您還不明白我說的話嗎?!我的上帝啊?
!……”
格侖利希先生與此同時站起身來。他向後退了一步,伸出胳臂,兩隻手掌朝上翻着,像一個非常有名譽威望的人那樣一本正經地說:“布登勃洛克小姐,我絕不允許自己這樣受別人侮辱的!您清楚嗎?”
“可是我並沒有侮辱您,格侖利希先生,”冬妮說,她也後悔剛纔的話說得太過分了。上帝啊,爲什麼讓她經歷這種事呢!她作夢也沒想到這樣的求婚方式。她一直認爲只要說一句:“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光榮,可是我無法接受,”於是這件事便可告一段落了……“我感到很榮幸您向我求婚,”她儘量心平氣和地說;“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現在一定得……一定得離開這裡,請您原諒,我要走了。”
可是格侖利希先生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您拒絕我的請求嗎?”他沮喪地問道。
“是的,”冬妮說;出於禮貌又加了一句:“很不幸……”
格侖利希先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向後退了兩大步,上半身向一邊側着,用手指着地毯大聲喊:“安冬妮……!”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嚇人。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僵立了一刻;他那怒火中燒的姿勢像在命令人,冬妮面色異常蒼白,渾身顫抖着,涕淚縱橫,用溼手帕捂着嘴。過了一會兒格侖利希先生轉過身去,揹着手,在屋子來回踱了兩趟,好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他最後靠着窗戶站住,出神地望着玻璃窗外面逐漸凝集的暮色。
冬妮小心翼翼地向玻璃門退去;可是她還沒有走到屋子中間,就發現格侖利希先生又趕到她的身邊。
“冬妮!”他一面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一邊輕輕叫了一聲;他的身子往下縮,不住的往下縮,慢慢地跪倒在她身邊。他的兩撇金黃色的鬢須貼在她的手上。
“冬妮……”他又叫了一聲,“我請您看看我……您把我逼到這個地步……您到底有沒有心肝,有沒有同情心?……請您聽我說……到底您腳底下的這個人,他已經註定了要被您毀滅,要墮落,如果……是的,由於您的拒絕他會死於悲傷,”他惱恨地停頓了一會兒,又接着說,“要是您鄙視我的愛情!我躺在這裡……您會這麼忍心地對我說:‘我討厭您’嗎?”
“不,不!”冬妮忽然改用安慰的語調說。她的淚水已經幹了,一股憐憫與感動的情緒不禁涌上心頭。天啊,他一定是無比地熱愛她,才使她自己覺得非常陌生、非常無足輕重的事被他作到這步田地!這會是可能的嗎?她真的經歷了這種事了!這種事只有在小說傳奇裡纔讀得到的,而今在她的生活裡竟真有這麼一位穿着大禮服的先生匍匐在自己腳下,憂傷地哀哀懇求!……她本覺得跟他結婚是一件絕頂荒謬的事,因爲她認爲格侖利希先生太蠢了。可是,天哪,他在這時候可是一點兒也不蠢!他的聲音、他的面孔都流露出這樣一種發自內心的擔心害怕,這樣一種懇切的、絕望的乞求神情……“不,不;”她重複着,非常感動地俯下身去,“您並不讓我討厭,格侖利希先生,您爲什麼說出這樣的話?……您起來吧……我求您……”
“您不相信,我會爲您去死嗎?”他又問了一次,而冬妮也又一次回答,“不,不……”她的聲音就像母親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就和您答應了我一樣!”格侖利希先生喊着跳了起來。可是他一看到冬妮的驚慌的面色,就立刻又跪倒,膽怯地寬慰地說:“好了,好了……我現在不提這件事了,安冬妮!今天不再談這件事了,我求求您……這件事咱們以後再談……另外一次……另外一次……再見……我要回去了……再見!……”
他飛快地爬起來,一把從桌子上拿起他的灰色大禮帽,吻了吻她的手,就從玻璃門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他在圓柱大廳裡拿起他的手杖,冬妮看着他消失在走廊裡。她站在屋子中間,一點力氣也沒有,心慌意亂一隻下垂的手裡還握着那塊溼淋淋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