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醫生格拉包夫和另一位年輕醫生朗哈爾斯身後,跟着布登勃洛克議員,從老參議夫人的寢室裡走進早餐室裡,隨手把門關上。朗哈爾斯醫生就是本城朗哈爾斯家的人,開業行醫纔不過一年左右。
“對不起,兩位先生,我想再瞭解一下病情,”議員說,領着他們走上樓,穿過遊廊和圓柱大廳走進風景廳去,因爲秋季的寒冷、潮溼的氣候,這間屋子已經升起火來。“你們一定了解我心裡多麼憂急……請坐!要是允許的話,我還要請兩位設法使我寬寬心。”
“不用那麼客氣,親愛的議員先生!”格拉包夫醫生回答說。他舒適地向後一靠,下巴縮在領子後邊,雙手握住帽子,把帽沿抵在胸口上。長得皮膚黝黑,身材矮粗的朗哈爾斯醫生則把禮帽放在身旁地毯上,一心觀察着自己的一雙小得出奇的、生滿汗毛的手。這個人蓄着兩撇尖鬍鬚,短直的頭髮,眼神極美,臉上都帶着浮華的神色。“目前還沒到危險的地步,您儘管放心吧……以令堂大人的體質來說,有很強的抵抗力……確實如此,幾年來我一直給您府上做醫藥顧問,我對老夫人的身體非常瞭解,就她的年歲論,這種抵抗力實在驚人……我敢這樣對您說……”
“是的,就她的年齡而言,真是……”議員不安地說,一面捻着自己的長鬚尖。
“但這也不是說,令堂大人明天就能下地走動了,”格拉包夫醫生繼續用他的溫柔的語調說。
“我想您自己也不會從病人那兒得到這種印象的,親愛的議員先生。我們不否認,粘膜炎在最近二十四小時情況有點惡化。惡寒在昨天出現就是個信號,今天果然發展成腰痛、氣促了。此外,也還有一點溫度,當然,一點也不嚴重,但是總得算有一點溫度。最後還有一句話,還有一點,我們對另外一點險兆也要有所估計,老太太的肺部也受到一些感染……”
“這麼一說肺部也發炎了?”議員問道,眼睛在兩個醫生之間掃來掃去……“不錯……是肺炎,”朗哈爾斯醫生說,嚴肅地一本正經地向前俯了一下身。
“只不過右肺略微有些發炎,”那位家庭顧問醫生搶過來說,“相信我們有辦法,不使它擴大……”
“這麼一說,不是我想象的小毛病啊?”議員凝神屏息地坐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的臉。
“確實不是一般的疾病,正像我剛纔說過的,如何把疾病侷限在一處,使咳嗽減輕,用全力降低熱度……在這方面金雞納霜是會奏效的……此外還有一件事,親愛的議員先生……您不應該讓個別的徵候嚇倒,對不對?如果哪種症狀現在加重了,如果夜間說譫語,或者明天要有點嘔吐……您知道,就是吐黃水,也許夾着點血……這都是自然的現象,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您要預先有所準備,還有那位全心服侍病人、令人敬佩的佩爾曼內德太太也應該有所準備……順便問一句,佩爾曼內德太太身體好不好?我忘記問她的胃病是否有所好轉……”
“跟過去一樣。我沒聽說有什麼變化。你知道,在現在,我們最擔心的不是她的身體……”
“當然,當然。對了……我倒又想到一件事;令妹很需要休息,二十四小時的照顧,可是塞維琳小姐一個人大概又忙不過來……請一位護士來怎麼樣,親愛的議員先生?我們那裡天主堂的護士團一向很承您關照……要是她們的團員聽說給您來幫忙,肯定會很踊躍。”
“您認爲有這個需要嗎?”
“我這只是作爲建議。這些護士很會作事,對病人確實很有幫助。她們又有經驗、又善於體貼入微,對病人很能起撫慰的作用……特別是這種病症,正像我剛纔說的,帶着許多討厭的小徵候……好,讓我再說一遍:您要把心放寬,對不對,議員先生?我們再觀察令堂一段時間……今天晚上咱們再商量商量……”
“就這樣辦吧,”朗哈爾斯醫生說,拿起自己的圓禮帽,跟老醫生一齊站起來。但議員先生並沒有站起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心裡還有個問題,還要再探詢一下……“兩位先生,”他說,“再說一句話……我的兄弟神經不很健全,我怕他經受不住這個打擊……你們認爲,我把母親的病情通知他好呢,還是先不通知他?也許該叫他……早一點回家來?”
“令弟克利斯蒂安不在城裡嗎?”
“不在,他到漢堡去了。但時間不會很長。據我所知,是爲了商業上的一點事。”
格拉包夫醫生詢問似地看了一眼同來的醫生,然後笑着搖搖議員的手說:“既然這樣,咱們就讓他安心致公吧!爲什麼讓他受一場虛驚呢?要是有這個需要,需要他回來,譬如說,爲了安定病人的精神,或者是提高病人的情緒……反正我們時間還有的是……您就放心吧……”
當主客一起穿過圓柱大廳和遊廊向回走的時候,他們在樓梯的轉角上又站了一會,聊了聊社會上的新聞,談了談政治,談了談剛剛結束的戰爭帶來的動盪和變革……“好哇,好時候要來了,對不對,議員先生?遍地黃金……真讓人激動。”
議員含糊其辭地答應了兩句。他承認戰爭大大地活躍了和俄國進行的糧食貿易,談到因爲供應軍糧燕麥進口的數量大爲增加,但應得的利潤卻沒有以前多……醫生們告辭出去,布登勃洛克議員轉過身來,準備再到病人的屋子裡看一看。他心裡還是有些疑問……格拉包夫的話吞吞吐吐……給人的感覺是,他不敢說出一句明確肯定的話。“肺部發炎”
是唯一一個意義明確的字,這個字經過朗哈爾斯醫生轉譯成科學術語並不能使人更心安些。要是這麼大年紀染上這毛病……只從兩個醫生雙雙走進走出這一點看,這件事就顯得非常嚴重。這全是格拉包夫一手安排的,他安排得很自然,差不多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對人說,他準備不久就退休,他想讓朗哈爾斯將來替自己在這些老主顧家行醫,所以他現在就常常帶着朗哈爾斯到處走動,而且他把這件事看作是一件樂趣……當他來到母親的病榻邊時,他的面容變得開朗、步伐也輕快起來。他一慣這樣做,總喜歡用鎮靜和自信的表情把愁悶和疲倦之色掩蓋起來。這樣,在他拉開屋門時,這副假面似乎只受到意志的一聲號令就自動罩在他臉上了。
佩爾曼內德太太在一張幔帳掛起來的大牀牀沿上坐着,憂鬱地看着母親。老太太靠着枕頭躺着,聽見人聲就把頭向來人那邊轉去,用她那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盯着來人的面孔。她的目光流露着強自剋制着的鎮靜,然而又炯炯逼人。因爲方向的關係,所以看去還像暗懷着譎詐的心機。除了她蒼白的膚色以及面頰因爲發燒而泛着兩片紅色以外,她的面容絲毫也沒有憔悴虛弱的病容。她對自己病情的注意程度,甚於四周任何一個人,可是話又得說回來,病倒的人難道不正是她自己麼?她對於這場病心懷戒懼,她不願這麼束手無策地呆着,聽任病情自然發展下去……“他們說什麼了,托馬斯?”她問道。她的聲音堅定而興奮,但隨着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緊閉着嘴脣,想把咳嗽壓回去,可沒有任何效果,她不得不用手按住右半邊身子。
“他們說,”議員等她這一陣咳嗽過去以後,一邊摩着她的手,一邊回答說……“他們說,您用不了兩天就又可以四下走動了。您現在還不能下地,這是因爲這場討厭的咳嗽使您的肺受了點傷害,……還不能叫作肺炎,”他看他母親的目光緊緊地逼着他,趕忙添加了一句……“即使是肺炎,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比肺炎厲害的病有的是呢!簡單地說,肺部受了點刺激,兩位大夫都這樣說,他們的話大概是對的……塞維琳到哪裡去了?”
“到藥房去了,”佩爾曼內德太太說。
“你們看,只有她一個人伺候母親,而你呢,冬妮,你好像隨時都有入夢的可能。不成啊,不能這樣下去啦,即使用不了幾天……咱們得請一位護士來,你們以爲如何?如吧,就這樣,我馬上派人到修女會護士團去打聽一下,看她們有沒有富餘的人……”
“托馬斯,”老參議夫人怕再引起咳嗽,所以聲音異常低沉。“讓我對你說,你每次都是偏袒這些天主教會的修女,不理會基督教的修女,你這種作法可真給我們得罪不少人!你替前一種人弄到不少好處,但卻沒有爲基督教徒做過一件事。我告訴你,普靈斯亥姆牧師最近毫不掩飾地跟我抱怨過這件事……”
“他抱怨又有什麼用?我一向認爲天主教修女比新教修女忠實、熱心,更富於自我犧牲的精神。後者可不是做得這麼好……簡單地說,她們世俗、自私、庸俗……天主教修女不爲世俗所牽累,因此我相信她們離天國也一定更近些。而且正因爲她們欠着我的情,因此她們纔是最合適的人選。
漢諾那次抽瘋,還不是多虧李安德拉修女的看護,我真希望這次還碰上她有工夫……”
上帝保佑,果然是看護小漢諾的那位修女。她把她的小手提包、斗篷和罩在白帽外面的灰色頭紗一聲不響地放下以後,立刻就開始執行她的職務。她的言語和動作既和藹又親切;她腰帶上懸着一掛念珠,一走動起來就發出輕輕的響聲。她把這位嬌慣壞了的病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當另一位護士來替換她讓她回去睡一會兒覺的時候,她彷彿把這種必要的休息也看作是自己一個缺陷,因而總是萬分抱歉地悄悄離開這裡。
現在老夫人的病牀前跟本不能沒人。她的病況越不見起色,她就越把自己的思想和注意力全部放在疾病上。她對於這場病既怕又恨,而且毫不掩飾這種幼稚的憎恨的態度。這位過去交際場中的貴婦早就習慣於生活在一切豪華的享受之中,到了暮年卻皈依了宗教,致力起慈善事業來……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也許不僅是由於她對於亡夫忠貞,而且也出於一種模糊的本能的驅使,叫她求上天寬恕她那過於強盛的生命力,別讓她死前遭受到痛苦!然而她是不能毫無痛苦地死去的。雖然她也經歷過不少憂患、折磨,她的腰板卻並沒有彎曲,眼神依舊炯炯發光。她喜歡講究的、喜歡豐盛的菜餚,有排場的衣着;在她周圍發生或存在的不愉快的事,她總能夠想辦法迴避過去,她只是心滿意足地享受她的長子給家中帶來的光榮和威望。如今這場病,這場肺炎卻突然侵襲到她的挺拔的身軀上來,從身體到精神未曾有過絲毫的準備,稍微減弱一些疾病兇猛的來勢。……它完全沒有那種蛀蝕一個人精力的長期病魔的纏困,沒有那種使人逐漸對生活、對產生痛苦的環境感到厭倦而對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環境和那永久安息產生嚮往的病魔纏困……老參議夫人晚年雖然篤信宗教,但她也沒想過離開人世,她模模糊糊地想到,如果這場疾病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的話,那麼最後的時辰一到,這場病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子摧毀她的抵抗力,對她的肉體痛加折磨,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一點點死去,老夫人一想到這裡,就不禁不寒而慄。
她不斷地禱告,但是更多的是察看自己的病情,只要她神志清楚的時候,她不是給自己診脈,量體溫,就是與人談論自己的病情……然而她的脈搏並不好,體溫退了一點以後,又升得很高,使她從惡寒一轉而爲發高熱說譫語。此外她的咳嗽也越來越厲害,咳嗽得五臟六腑都疼痛不堪,而且痰中帶血,呼吸喘急。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症狀是因爲病情已經發展到了中後期,肺炎已經擴延到整個肺葉上去了。左肺也有被感染的現象,朗哈爾斯醫生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說,這是“肝樣變”,而老家庭醫生卻什麼也沒說……高燒一刻不停地侵蝕着病人。不久,胃部也開始失去機能。病人的體力一天弱似一天……雖然那過程是緩慢的,但卻在不斷加重。
她對自己體力這樣衰敗非常注意,只要吃得下,總是努力把家裡給她弄的一些滋補食品吃下去。她比護士更清楚什麼時候吃藥,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疾病上,以致除了醫生以外,她幾乎不跟別人談話,或者至少可以說,只有跟醫生談話她才顯得有興趣。最初,醫生還允許一些熟人來探病,比如說,“耶路撒冷晚會”的會員啊,熟識的太太們啊,牧師太太等等,可是對這些人她都表現得一片冷淡,或者即使表面親熱,也看得出她的思想別有所屬,而且所有這些人她都以最快的速度打發走。甚至家裡人也很痛苦地感覺到老太太對待他們的那種冷漠神情,有時甚至冷漠到不愛答理的程度,那樣子彷彿在說:“誰也幫不了我。”甚至她精神好一點的時候,漢諾來看她,她也只不過隨便摸一下孩子的臉蛋,就轉過臉去。從她的神情,人們看得出來她在想什麼,她想的是:
“孩子啊,你們都很可愛,但我卻不能陪你們了!”可是對於兩位醫生,她卻衷心歡迎,表現出一片熱誠,不厭其詳地跟他們討論自己的病狀……一天兩位蓋爾哈特老太太,就是保爾·蓋爾哈特的兩個後裔到這裡來了。她們還是一副老樣子,手裡還拿着糧食口袋,因爲她們剛去給窮人施捨過。家裡人不好意思攔阻這兩個人看望她們生病的朋友。她們看望老夫人的時候,恰好旁邊沒有別的人。沒人知道,她們之間進行了一場什麼樣的對話。當她們走出去的時候,她們的眼神和麪容顯得比往常更清澈,更溫和,更神秘莫測,而老參議夫人也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非常安靜地躺在那裡,氣色平和,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平和,她的呼吸雖然間隔很長,卻很均勻,衰弱得非常明顯。佩爾曼內德太太在兩位蓋爾哈特小姐的後面咕嚕了一句不好聽的話,立刻派人去請大夫。剛剛看到那兩位醫生,老參議夫人的樣子立刻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令人吃驚的變化。她好像從夢中驚醒,渾身亂動,幾乎挺立起來。一看到兩位醫生,一看到這兩位醫術並不高明的醫生,老參議夫人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她向他們伸出兩臂,急忙開始說:
“歡迎你們,兩位先生!我現在是這樣,今天一整天……”
但她的真實病情,早已是不能遮掩的事實了。
“是的,親愛的議員先生,”格拉包夫醫生拉住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兩隻手說……“我們沒有能阻止住,現在已經蔓延到兩個肺葉上了,我想您能夠理解,情形確實是相當嚴重,我不會用好聽的話矇騙您,不管病人是二十歲還是七十歲,從病情來看,都不容人不懸心;要是今天您再問我,要不要給令弟克利斯蒂安先生寫封信,或者甚至給他去封電報,我想是正確的選擇……順便問您一下,令弟近況怎麼樣?令弟真是位有風趣的人,我很喜歡他的爲人……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親愛的議員先生,您千萬不要誤會我剛纔這一番話,而對控制病情完全失望!不要想馬上就會出什麼兇險……哎呀,瞧我這個人,真是不會說話,怎麼說出這個字來。可是雖然這麼說,在這種情況下,也還是應該早日考慮一下將來萬一的事情……老夫人在如此嚴重的病情威脅下的表現,我們非常滿意。她處處跟我們合作,從沒有讓我們感到有棘手的地方……決不是我們說奉承話,像這樣的溫順的病人實在少有!因此並不是沒有希望了,希望還很大!我們儘可以把事情往好裡想!”
然而在以後的幾天中,家裡人雖然都還懷着希望,無疑是想安慰自己和別人,而不是出自真心。病人的神情笑貌都改變了,變得那麼陌生,完全不是她往日的樣子了。從她的嘴裡常常吐出幾句奇怪的話來,他們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一切好像是已經無法改變,註定她將走向死亡去。哪怕她是他們最親愛的人呢,他們也無力再讓她站起來,重新回到他們中間來。因爲即使他們有起死回生之力,她也只能像是一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人,沒有一點正常人的樣子……雖然她的一些器官受着頑強的意志的支配,仍然在運動着,但死亡的徵象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因爲老參議夫人從害感冒臥牀不起,已經躺了幾個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滿了褥瘡,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嚴重。她連一個小時也沒睡,一來固然是因爲受了瘡痛、咳嗽和氣促的攪擾,二來也因爲她自己不睡,她總是極力保持着清醒狀態。只有高熱有時候才使她昏迷幾分鐘,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時候,她也不斷在和那些久已離開人世的人大聲說話。一天黃昏的時候,她忽然高聲說:“好吧,親愛的讓,我來了!”她的聲音雖然帶着些恐怖,卻彷彿老參議真的在她身邊。聽了她這樣回答,人們幾乎要相信自己也聽到久已去世的老參議呼喚她的聲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到家裡來了。他從漢堡趕回來,據他自己說,他去漢堡是爲了辦點事。他只看望了母親一眼就出來了。他一邊轉動着眼珠,一邊擦着腦門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可受不了。”
普靈斯亥姆牧師也來了,他對李安德拉修女的在場很不滿,然後,就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在老參議夫人的牀前禱告起來。
以後幾天,病人暫時好轉了,這是迴光返照。熱度降低了,氣力彷彿也恢復了,疼痛也減輕了,也可以說上幾句可以聽懂的話了,這一切不禁使周圍的人淌出喜悅的眼淚……“孩子們,咱們會挽留住她的,你們看吧,咱們還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說。“她會跟咱們一起過聖誕節,可是咱們一定不能讓她像去年那樣興奮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裡,蓋爾達和她的丈夫剛剛上牀不久,佩爾曼內德太太就派人把他倆請到孟街去了。此時病人已處於彌留之際了。外面急風捲着冷雨,唰唰地敲打着窗玻璃。
當議員和他的夫人走進屋子的時候,兩位大夫也早已請來了。桌子上擺着兩架枝形燭臺,甚至連克利斯蒂安也在屋裡,他背對着牀坐着,彎着腰,兩手支着腦門。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圖斯·克羅格。已經派人請他去了。佩爾曼內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牀腳低聲啜泣。看護老夫人的修女和使女無事可做地站在一旁,只是憂鬱地望着病人的臉。
老參議夫人仰臥在牀上,背後墊了一大迭枕頭,兩隻手抖個不住,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蓋。這曾經美麗動人,給人以無比溫暖的手,如今卻變得枯瘦如柴,灰敗不堪。她的頭上戴着一頂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時候就在枕頭上變個方向,讓人瞧着心慌意亂。她的嘴脣已經向裡抽縮起來,每一次呼吸完都會哆嗦一陣。她的一雙眼窩下陷的眼睛慌亂無主地瞧瞧這裡又瞧瞧那裡,有時又好像懷着無限忌妒似地死死地盯住身旁的一個人。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全都生命力旺盛,可是這些人對於面前這位將死的人卻束手無策,他們唯一的犧牲也只不過是眼睜睜地看着這幅悽慘的圖畫而已。時間在一點一滴的過去,病人並沒有什麼變化。
“我母親還有多長時間?”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趁朗哈爾斯醫生正在給病人打一種什麼藥針的時候,把格拉包夫醫生拉到屋子後面去,低聲問他。佩爾曼內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湊到跟前來。
“議員先生,這沒有準確的時間,”格拉包夫醫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鐘以後就嚥氣,也可能再拖幾個鐘頭……我無法準確的判斷。現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們叫作肺水腫……”
“我知道,”佩爾曼內德太太搶着說,一面在手帕後面點了點頭。大滴的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常常是因爲肺炎引起來的……肺葉裡慢慢地聚集起一種流質,情形嚴重的話,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錯,我知道……”
議員把兩手抱在胸前,向病牀那面望過去。
“唉,病人多麼痛苦啊!”他低聲說。
“不會的!”格拉包夫醫生用同樣低的聲音說,但卻包含着那麼多的無可置疑,同時他的一副溫和的長面孔也皺起許多皺紋來,增加了他語氣的堅定性。“這是假象,請你們相信我的話,親愛的朋友,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經不清楚了……你們看到的,現在做的都是無意識的反應……請你們相信我的話……”
托馬斯回答說:“但願如此!”……但是即使是一個孩子也能看得出來,她的知覺一點也沒有失去,她什麼都感覺得到……所有人都安靜地坐着……克羅格參議這時也來了,他也紅着眼睛在牀邊坐下,身子向前傾着倚在他的柺杖上。
老參議夫人此時已經被恐懼緊緊抓住了。她的已經被死亡攫到手裡的身體從頭頂到腳踵都充滿了驚懼不安、難言的恐怖和痛苦以及無法逃脫的孤獨絕望的感覺。她那兩隻能夠向人們傳遞她痛苦絕望的眼睛隨着腦袋的翻滾有時僵直地緊緊閉起來,有時又瞪得滾圓,連眼球上的紅絲都突現出來。然而病人並未失去知覺。
三點鐘敲過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來。“我受不了,”說完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這時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維琳小姐多半是受了病人的單調的呻吟聲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夢鄉,面孔睡得紅通通的。
病人的病情在四點鐘時變得更糟了。大家把她斜倚起來,不斷地給她擦腦門上的汗。病人這時幾乎已經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來越厲害。“我要……睡一會……!”她吃力地說。“我要吃藥……!”然後他們卻一點也不想給她服什麼安眠藥品。
忽然間,她又開始像剛纔那樣地說譫語了,她彷彿在對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唉,讓,馬上就來了……!”接着又說:“唉,親愛的克拉拉,我來了……!”
接着那掙扎又開始了……還是在和死亡掙扎嗎?不是的,其實她是在爲爭取死亡而搏鬥。“我要……”她喘着氣說……“我不能……睡一會!……大夫,可憐可憐我!讓我睡一會……!”
這一句“可憐可憐我”使得佩爾曼內德太太失聲痛哭起來,托馬斯也用兩手抱了一會頭,低聲呻吟起來。但是大夫不能這麼做。無論在什麼情形下,他們也要儘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會,雖然這時只要不多的麻醉藥就會使病人的靈魂毫無抵抗地離開軀殼。他們的職責是挽留住病人的生命,而不是加快她離開世界的時間。此外他們這樣做也還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據,他們在學校裡很可能聽人宣講過這些理論,雖然目前他們並不一定就想到這些……所以醫生們沒有讓老夫人睡着,相反地,卻用各種針藥加強病人心臟的跳動,而且好幾次通過引病人作嘔的辦法暫時減輕病人一些痛苦。
痛苦的掙扎到了五點鐘,已經令看的人不堪忍受了。病人的身體痙攣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滾圓,伸着兩臂,東摸西摸,好像要抓住點什麼東西,要拉住什麼人向她伸過來的手。她不停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的呼喚,好像這時那呼喚變得越來越勤,越來越急迫了。她的兒女、親戚們覺得,彷彿不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兒,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許許多多先她而離開人世的人都來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裡的人甚至不知道哪個死者是叫這個名字的。“唉!”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就來……立刻就來……一小會兒……唉唷……我不能……給我點藥,大夫們……”
六點半鐘病人安靜了一會兒。但是隻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抽搐了一陣那張已經被折磨變了形的面孔,露出一絲帶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悅和一點令人戰慄的陰沉而溫柔的顏色,她飛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時帶着無比的順從和既恐怖又熱愛的無限柔順,大聲喊了一聲……她的喊聲是那麼慌急、促迫,彷彿在接受嚴厲的審問似的……“我來了!”她離開了人世。
屋裡的每個人都嚇得一哆嗦。這是什麼?是誰這樣喊她,使她一刻也不遲疑地就跟了去?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格拉包夫帶着一臉溫和的顏色替死者闔上眼皮。
當秋天無力的陽光灑滿屋子時,每個人都有些發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塊布把穿衣鏡遮起來。